懸於高空群島上的流雲閣是夜中璀璨的黃寶石,蒔蘿端坐在山腰上的涼亭,觀賞千百光點在黑幕中有序地起伏,身上的純白袈裟染上這條人造星河的顏色。
大遷徙使永夜土地呈現某種等階狀態,各地區的振頻不一,在較高頻的地方,人們保有永夜美妙的精神遺產;在較低頻的地方,人們的生活圍繞在生存的困擾上,許多繁雜的社會制度因應而生。
一些人把過去的永夜稱爲「常夜」,並認爲自己不適合在常夜中生活,因爲他們已經習慣爲了生存奮鬥,若生活不再只是爲了生存,他們就找不到人生的意義。他們也已經習慣各種刺激,會不顧身心調適去尋求各種刺激,所以安寧會使他們閒得發慌,殊不知在安寧中他們所能體會的喜悅即是最大且最正面的刺激。
「犯罪」就像是塵土中露出的爪牙,這個詞開始被大量使用。不論何處,雖不至於到燒殺擄掠的程度,但人們學會了各種傷人害己的算計,這些惡根都已植入永夜,從容易引起孽緣的地區乃至整個永夜,人性正在墮落,對於那位過客來說,這可能要被稱爲「正常化」。
一些人的族群認同也逐漸限縮在自己所適居的地方,而不會下意識把自己看作整體永夜的一部分,在地理層面上會,但在精神層面上並不會。除此之外,僞善者欲將大同美德帶回社會的同時也催生了犧牲自我的集體主義,它和過去永夜尊重個體自在性的大同主義背道而馳。種種病態的意識形態鋪天蓋地,將一般人的思維蒙上迷霧,曲折的觀念纏繞著人心,將其捆綁起來。
不論是土地還是人們,振頻都不只以高低來斷定,在相近的意識水平下,其獨特性可能使一個族群產生其他族群所沒有的特徵。在四通八達的環境因素下,相異振頻的交雜及相斥作用也隨之加劇,不論是白沙在涅還是涅在白沙,永夜整體而言已然避免不了同化與衝突。
早在大遷徙之前,戰亂就已產生,一些地區倖免於難,仍能在安樂中苟延殘喘,蒔蘿的故鄉便是其中之一。
她故鄉的繁華不遜於百橋城,是位處遠北的湖畔之城。在這個時代的永夜,這座城的人文色彩獨樹一幟,成爲人們口中的「祭典之城」,許多旅者因此慕名而來。這座城的人們尊崇永夜的道義,他們因保有昔時的美德而團結,人人皆是能歌善舞的和平主義者。
對於文明的創傷,比起避而不談,他們更勇於面對,並且試著療癒,療癒的表現形式卻儀式化,形成了一種獨特的傳統信仰。這個現象早在土地遽動前就已存在,而這座城是唯一的案例。他們能藉由這種風俗解開永夜那理不盡的矛盾。
蒔蘿在祭典的薰陶中成長,她會成爲致力於使用技術方法解開瘟疫桎梏的研究者,進一步成爲流雲閣中央實驗室的負責人,便是這座城的祭典所故。
原先流著漫漫長河的夜空回歸夜色,只剩幾艘天舟在近處飄飛。蒔蘿心想,既然事務已經告一段落,不如回到故鄉參與即將如期舉行的祭典。
她同樣是收到來自左右院邀約的其中一人,當然也知道此次聚會的目的,在赴約之前,她覺得或許要讓外國人見見家鄉的祭典。
★
「朔望城」的祭典名聞遐邇,人們從其文化精隨窺見樂土的影子,從其非凡的熱鬧中感受撼動萬物的熱情。
冥想向來是永夜人們的日常作息之一,在過去時代,除了能與萬般連結、感應內在宇宙,也有助於胎教。人們十分注重育兒過程,唯有維持輕靈的身心狀態才能使胎兒獲得充分滋養,使其在日後的成長中兼具智識與祥和心靈。
祭典的淵源起自一人透過冥想發願而自體感孕的事蹟,也就是無須生理上的精卵結合,胚胎即能自然形成。在永夜這並不是神蹟,而只是偶有的事情,人們除了倚賴人工精子,也會藉由發願來自體感孕,但這通常不是常人會做的事情。因永夜特有的歷史背景,人們不把感孕視為主要方式,因為那間接代表著男性存在的不必要性。
那位在朔望城自體感孕的母親,體內孕育的是男性胎兒。瘟疫桎梏的濫觴使得永夜的歷史中不曾有人孕育過男性胎兒,雖然胎兒很快便胎死腹中,但這起事件在城內帶來了歡慶,使人們以紀念為初衷整合了一套儀式,用來代表創傷療癒以及男性復歸的理想。
永夜中,祭典之城的人們比常夜還多了份紅塵味,但他們卻是最不吝於表達冀盼男性復歸的一群人。
蒔蘿秉持著同樣的精神邀請渡羽,她換上輕便的浴衣,披著透氣的羽織,儼然成為夏夜慶典的灑脫女子,她帶著渡羽在鬧街上體驗祭前的喧嘩。
應蒔蘿要求將渡羽帶來的左執事在人群中守望半晌便離去。
熙攘的遊廓長街人龍不斷,街上並立著各式各樣的擺攤小吃,飄散而出的濃厚香氣誘惑著鼻尖,也引誘眾人走入這永無止盡的長樂。幾位少女揹著冠有廟頂的籃子發放金銀製的紀念物——太極圓餅,此外也有人發送造型棒棒糖,其中不乏惡趣味的陰莖造型。
「外國人?」
腰上掛著小擺臺的少女鑽到渡羽面前,從臺中的粉色棒棒糖中掏出最奇葩的一根,露出壞笑。渡羽盯著那令人尷尬的形狀,心裡本想拒絕,此時夜空中綻放起炫爛煙花,激起人們的童趣,也昭示著祭典的盛大。
在氣氛渲染下,渡羽心中只剩一個念頭:
「何嘗不可?」
不到三丈寬的石街幾乎水洩不通,這條街建在緩坡上,延伸至遠處的廣闊湖畔,即使萬頭鑽動,兩人依然能夠眺望湖濱之景,半座清澈大湖反映夜月,草灘上正在集結人群。
兩人在長街與巷子的交叉口停留,滿垂的屋台旗幟與燈籠只差頭頂幾毫釐,蒔蘿嘴含糰子,正獨自享受食物,渡羽在一旁靜靜欣賞著鬧聲中的繁盛光彩,綿延不絕的華燈一路通向遠方的盡頭,到達圍著人潮的大湖長灘。
「人們還有這種傳統嗎?」渡羽的聲音幾乎要被滔滔的喧囂聲覆蓋。
「祭典是朔望城獨有的文化。」
長街上,人群開始避開中央,站到兩側。十幾位女子手托大弓,騎著黝黑壯馬,朝著大湖方向自遠處奔馳而來,隱約的歡呼聲此起彼落,隨騎士所經之處漸漸放大,聲浪從他們出現的一端湧流至此,再湧向另一端。
領頭的騎士令渡羽眼睛為之一亮,雖僅能瞥見一眼,但他見證了祭禮者的風華。那位騎士粗曠灰白的長髮在馬速中飄動,疾風拍過她氣性磊落的薑黃衣衿,腰上佩劍的劍鐔掛著來回擺盪的銀鈴,規律敲打劍柄的音色在榮華城街中奏響起祭典的開幕。
「開始了。」
歡聲在城中的其他地方接連響起,在長街中更是不絕於耳。兩位少女身著白底黑雲紋的祭典服,手握高挑木竿,竿上捆著一束束純白絲帶,他們在人群簇擁下以飛快的速度並行跑過長街,絲帶隨風拉直搖曳。
長絲帶的尾端方過,便奮迅地迎來一臺臺綴滿燈籠的華麗花車,這些花車都是帶著瓦檐的小屋臺,鐫刻細緻的漆木樑柱吊掛著金鱗流蘇及排排燈籠,裝飾極其繁重,人們穿著五顏六色的祭典服,邁力拉著花車,車臺滾動著嘎嘎作響的大輪,旗布遮蔽花車屋臺的中央,裡頭的人正敲打著大大小小的太鼓,後方跟著一群笛奏者,樂如爽風在喧鬧中流連不已。
花車隊伍的中央便是祭典的主角,大約四十人的陣容帶著活力的喊叫,波浪般地搖擺著一座黃金神輿,神輿的八角柱內籠住了一對裸體的半身銅像,那是一對男女,他們面對彼此,閉著雙眸,兩人額碰額,勾著彼此的肩。
渡羽見到這幕的同時,眾人的嬉鬧彷彿漸漸隱沒,他看著現場歡聲雷動,就在這麼一瞬間,他聽不見周遭的聲音。
他在這時才頓悟,歡笑的背後蘊涵著這個文明最實際的問題。踏入祭典是雀躍的,但他沒想過後勁卻是這般感傷。
令渡羽欣慰的是,永夜的人們最揮之不去的意象,能在這裡蛻變為點亮黑夜的祭典。
蒔蘿早有莫大感悟,這是創造力和療癒力的絕佳體現,朔望城的人們重塑避諱的對象,以祝福代替自我咒詛,以緬懷消解文明疾苦。
祭典所供奉的「神明」,純然是破除瘟疫桎梏的神聖象徵。
豪邁的嘻笑、高昂的歡呼、澎湃的驚嘆,華美衣袖紛紛舉起擺盪,從長街搖向大湖,遊行隊伍走下湖畔,萬人已在等待。
數十台花車從草灘走入湖中的淺水,伴隨著鼓樂在水上悠然移動,四處繞行,花車上的排排燈籠徐徐搖擺,明暗交雜的籠光像是墜地的繁星,卻亂中有序,顏色分明,映照在湖波和眾人的臉上,渡羽遠望湖岸的那片霓彩,喧雜之景已然超脫現實。
神輿在人潮中央的空地安置,花車群持續在水中嬉戲,岸邊立好的長竿上展開巨大白布,墨色的抽象圖騰形如病毒,裡外十二根棘刺,外圈一串雙股螺旋。
原先騎乘黑馬的女子們步行至白布前,優雅地拉起大弓,一齊發射火焰箭矢,圖騰完美地被烈焰圈起,灰煙裊裊直上,鬧聲顯得更為浩大。
萬眾容光四溢,許多人獲得喜悅與啟發。待到白布灼燒殆盡,祭典才真正進入高潮。
長街上衝過一座座無主的小神輿,響起無數搖鈴聲,呼嘯而過的嘶喊引起歡笑。那些小神輿在湖岸聚集,圍繞著中心的神輿,振奮的音律隨之奏起,他們紛紛下水,和花車群一同清洗自身。澄淨的大水容納這一切,鏡射著眾人的行為藝術,滋潤著躍然水上的「孩子」。
燦爛花火獨佔整片夜空,如同炫目彩燈獨佔地上人間,歷劫的傷感、時代的厄兆、淨土的汙穢,皆在夜幕的聲光下全然潰散,宛如擁戴祭夜紛華的不單單是一座城,而是永夜眾生。
渡羽愛上這樁美夢。兩側屋燈是夏夜舞台的聚光燈,天上天下框住了戲水的萬千燈火。他醺然觀賞,一切喧嘩都成了模糊記憶中的囈語。
1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e3QcZIDFJS
1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TgdcIvD9m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