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夜國》 - 【四】藍夜

　　人影稀少的城郊街區，少年獨身遊走，胸前戴著石墜項鍊，那是一顆墨綠的永明石，它還尚未發亮。

　　他經過一扇又一扇緋紅門窗，一戶矮樓門前的花圃牆上擺著燭臺，一名女子正蹲在蠟燭面前，癡癡凝視著燭頭上的黃白火苗。

　　「不好意思。」少年走近：

　　「關尹溪在這附近嗎？」

　　蠟塊如奶油般滴落，炎焰漸長又漸消，好似在來回吸吐周遭的芬芳。

　　「就在前面。」

　　「謝謝。」

　　少年正邁開步伐，女子這才撇首而來，燦笑的眼瞼送來一股春暖：

　　「外國人。」

　　「怎麼了？」

　　「保重。」

　　少年有些詫異，但他的注意力也被燭火吸引了。

　　「燭臺是做什麼用的？」

　　「這帶夜色是暗藍的，月光強烈，但植被需要一點燭光。」

　　蠟燭已腰斬，在女子的注視下，燃燒的速度與力道異常加大。

　　「它們需要其他光芒的援助，在無明的夜裡這很重要。它們在光芒中學習成長，光就像它們的老師一樣，然而這道光陪伴的時日並不長，它只會短暫地照亮夜中的無明，稍縱即逝。它不是月光，它只是一盞燈火，身處塵世，何嘗不是片浮雲？」

　　少年目光深邃地望向女子，想要回應卻無言以對，此時蠟燭已經燃燒殆盡。

　　★

　　根據七生狐的指示，深居林間的關尹溪小橋是「那位」經常出沒的地方。

　　「上橋居中，留北於側，添水五聲內。」

　　這是七生狐留給他的口訣，少年一度質疑她會說出這麼文縐縐的話，但事實上這段話流傳已久，甚至早在七生狐出生前就已存在。

　　這令少年好奇此地人們的年歲概念及生命週期。

　　「有什麼特徵可以參考嗎？」

　　七生狐左想右想，只答：

　　「不像我，她不喜歡五彩斑斕的服飾。」

　　「你們似乎很熟。」

　　「有時是執行任務的夥伴。」

　　回過神來，少年已身處深林入口。

　　一條寬厚的石鋪路通向漆黑的深林小徑，交界處孤單立著一根歪斜的竹子掛燈。

　　他沿著小徑前行，手握起胸中的永明石，圓石綻射出溫和的黃綠色光芒，沒有溫度，並且完全穿透了手的包覆，清晰地照耀著方圓二十至三十尺內的所有生靈。

　　林間並不如他所預想的那般漆黑，矮叢生長著發光莓果；樹皮佈滿霓彩細紋；螢光蝴蝶是野外的常客。

　　他走出繁茂樹林，夜空大方敞開，這永明石的光輝在皎潔月光的襯托下顯得有點多餘。

　　狹窄溪岸上點著幽暗火光，少年走上光禿禿的橋面，橋上獨有一盞置於地面的青白燈籠。

　　他望著足下澄靜的溪水，無波的溪面正如鏡子一樣，無暇反射著自己的容貌，他驚覺這副容貌在這塊土地上是多麼突兀。

　　「咚。」

　　竹敲聲正告訴他耐心等待。

　　「咚。」

　　他在寂靜中放耳傾聽，彷彿聽見了對岸山腳的溪澗。

　　「咚。」

　　他聽見了渾厚的舀水聲。

　　「咚。」

　　這回，他失聰了，卻又覺得自己聽到了一切。

　　「咚——」

　　竹敲的餘響中隱藏著獸蹄聲。

　　少年向他左側看去，那頭緊鄰著山腳下的暗林，他懷疑幾乎未有人涉足至此。然而，一團微弱火光自那處漸漸靠近，最後林中竟走出一頭老牛，踏上了橋面。

　　牛兒垂著兩角徐徐踱步，一位女子懸著兩腿，坐在牠背上尾端。少年只見其背影，不知那佝僂姿態是自然的，還是隨興的。

　　老牛甩著耳朵走過少年面前，牛腰上掛著一只空水桶和一頂寬漁帽，女子斜坐的背影更加鮮明。

　　少年本想跟著牛兒，但牠走到橋的另一頭便自然止步，像是早已知道他的到來。他瞧見女子的身姿小巧玲瓏，烏絲長及腰，手提一盞燈，緩緩露出髮下的側臉。

　　她側首而來，額中如星光閃耀的冷輝穿透瀏海，眉心前的髮絲成了強光中隱約可見的抽象線條。這是第三人，少年心想，也是他見過光芒最耀眼的人。

　　女子躍下牛背，少年和她在數步之遙的距離間相望片刻。

　　少年鼓起勇氣開口：

　　「妳就是左執事嗎？」

　　她走到少年面前，儘管個子嬌小，姿態仍舊挺拔，氣勢凜然。

　　「你來了呢，過客。」

　　「你知道我是誰…？」

　　「我知道你是誰。我知道你的一切。」

　　靛藍色的瞳光如靈氣竄動，她斗大的雙眸中是座幽深的浩瀚湖海。

　　★

　　左執事、少年，和七生狐在養生坊相聚。

　　七生狐為了方便左執事而選在前庭論事，這是因為左執事穿的是特製軍裝，腳踩黑靴，沒有辦法踏進室內，坐起來也不會很舒服。

　　她的深藍衣衿一塵不染，白帶交領緊貼胸前，黑腰帶上繫著花狀帶締，衣外披著藍底金飾的紋付短羽織，左胸襟印著一朵金蓮。

　　左執事以俐落態度看待個人打扮，品味也格外獨道。如果說這地上的城街凡俗，她是生活在凡俗之上的存在，比起一般人更注重靈魂本質，她的衣著應當反映她真切的內心變化，及其長期以來的性格與氣質。

　　只要一個動念，左執事就能改變自己的形體，而她改變的往往只有其衣著。

　　七生狐貌似許久未見這身裝束，便調侃道：

　　「世風日下，連左執事也要應戰了。」

　　三人開啟話題，關於如何使少年充實體驗此地生活，正如少年自己說過的，他該深度了解這個地方接下來將發生的一連串未知事件。為此，他需要身歷其境的踏實感，在必要時才作為眼明的旁觀者，跟隨左執事學習。

　　這個計畫的細節尚未明定，但兩人早已有了輪廓，甚至是早已對這一切做好了準備，包括少年本身出現在這的事。

　　少年忽然想起在市街上遇見的那位與七生狐交談的陌生女子，她曾提過一個名字：「臥梅」。

　　似是捕捉到了念頭，左執事望向少年，冷不防地插言一句：

　　「這是第一步。我會帶你去見臥梅。」

　　她的口氣向來特別輕柔，對於少年來說，這不是氣勢與言行之間的反差，而是一個足夠強大的人，其成熟神韻的顯化。

　　★

　　永夜國也有類似政治機構的組織，人們稱為「左右院」。

　　與政府這個概念不同，左右院負責維繫世間和諧，是擁有大能大德之人為社會奉獻的根據地。

　　每個地區、每座城市各自分治，其中推選而出的城主也不具有統治實權，而是被賦予某些權力的協調者。

　　左執事帶著少年和七生狐來到一座丘陵上，他們在丘頂的涼亭入座，從這裡眺望的百橋城就像一塊鑲滿玉瓊的織布，廣袤而不見其邊沿。

　　作為左院院首，左執事的雅興屬實平凡，但這或許就是所謂的反璞歸真。

　　計畫落定，之後七生狐和左執事要暫時告別一段時間，少年將會跟隨左執事，在永夜國「隨波逐流」。這是少年唯一悉知的事，他知道自己並不瞭解世事的全貌，不管是土地的異動還是這兩位老友的使命。

　　「雖然細微，但早已開始。」

　　左執事對這塊土地的狀況瞭若指掌。聽了她方才所說，七生狐神色泰然地繼續賞景，而少年尚未真正察覺到什麼，他認為自己仍沉醉在安樂祥和之中，即便不安的種子已在心中萌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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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藍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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