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夜國》 - 【十六】白夜

　　這處小巧雅緻的庭院激起了欲同舊識共杯的情意。

　　徐風中的城街鴉雀無聲，院牆內的前庭更是寧靜，似是啞然於左執事的到訪。

　　她回到養生坊，老柳的垂絮長了，風向花草搔去的弱音也搔進她的心上。

　　隱於黑夜的雲群不再盤旋，龍爭虎鬥已成過眼雲煙，但過去行雲流水的時日也早是春夢一場。

　　此時的她早就不再為森羅萬象予以洞見，而僅僅是在苦難中掙扎的其中一人，就像是位普通人，一位內心純粹的普通人。

　　她還沒與少年訣別，在那場逃難中，她深知自己會再見到他。

　　夜空相當清淨，她佇足於此，舉首望去，從宅院四圍一窺夜色，後知後覺地尋找來訪的理由。

　　也不知是為了受治療、為了求助，還是為了敘舊，她輕輕拉開門，黃鈴聲一如往昔清亮，七生狐就在正室內露出驚訝的神色。

　　左執事腹上有道深刻的劃痕，短斗篷也沾著血跡，唯一乾淨的是如清蓮般的面容，以及那叵測其中深奧的神韻。她仙氣飄逸，在塵世的洗禮下褪去冷嚴氣息，只留下楚楚動人的一面。

　　「我拿藥給妳吧。」七生狐從容道。

　　她從一盒鑲金的黑匣子中取走一顆紅丸，浸入混合著幾杯藥茶的湯碗中。

　　七生狐有意無意地望向左執事沉思的姿態，貓瞳始終沒有任何動靜。

　　「給妳。」

　　左執事接過碗，俯視湯面，想起了一些過往。在那些共事的回憶裡，七生狐對她而言就像個勤奮的學生，在過客到來後，她依稀有感於七生狐逐漸獨立的心態，那是她成長的證明，也是她逐步改變想法的初幕。

　　碗裡的湯水一滴不剩。

　　「謝謝。」

　　左執事選擇信任，至少大於半顆心。

　　七生狐在她臨別前，自她背後開口：

　　「我對妳的敬意是真切的。——

　　「但是外國人來了之後，我開始回想妳把我當作傳聲筒，回想一切彷彿圍繞著妳，回想妳不食人間煙火。——

　　「究竟有多少人因男嬰而受苦，多少人又為了男嬰替妳受苦？每當我這麼想，我就對妳感到作嘔。」

　　左執事的眉眼微微沉了下來。

　　藥效亦開始隱隱發作。

　　★

　　少年有幸留宿於這位女子的家。

　　在道別前，他手托嬰兒，和女子站在門口處靜望天色，村邊山陵的剪影能見幾抹顏色，數點鴉雀若隱若現自山頭飛出，在無雲的灰穹中起伏。

　　夜中的黑淡了幾分。

　　這不是燈火通明的白夜。永夜的夜因何而來？他不曾明白，也不需要明白。

　　「我聽說過一個渡口。」女子仰天說道。

　　★

　　少年知道只剩一個地方為其所往之處。

　　和女子告別不久，他緩步來到天舟的停泊點外，鐵灰的夜色下，無人的街道只有一側亮著微弱燈光，晶亮石磚輝映著淡去的三月色彩，飛蛾在燈臺火光中圓舞，罕見的柔風拍撫楓樹枝葉，幾片楓葉飄落在一位女子的足邊。

　　嫣夕靠著木圍柵，那總是笑臉迎人的姿態引來少年的注意。

　　她知道這是自己第一次進入少年的記憶當中，但他們曾經在左右院擦身而過。只可惜這少了對於緣分的澎湃感觸，嫣夕純粹是遠遠地就能見到他。

　　嫣夕對前來的少年告知一份邀約：

　　「左執事說，她在百橋城等你。」

　　同時，她將手掌打開，那副手鐲完好無損地躺在雪白的手心中。

　　「怎麼拿到的？」少年的平靜起了漣漪。

　　「因緣吧。」

　　嫣夕在過客到來後始終離不開對他的注目。刺殺事件後，他的偽身一直留在那間旅宿，畢竟早已無人收拾。

　　★

　　嫣夕說，永夜的人們會回歸的是一種自然和諧，這跟情慾及繁衍無關。

　　嫣夕還說了很多。話語中，她的目光已經指向遙不可及的彼方。她說宇宙的運行本質為一，是始於有謂的無謂，有謂的無造就無謂的有。自然生靈透過知覺，而人類則透過思考從不同的面向對一切加諸意義，所有的體驗和被賦予的意義都能讓宇宙了解祂自己。

　　少年聽得出神，他甚至不認為自己有聽進去。他覺得自己並不像在學習，而是在複習，他因嫣夕的話語喚起了某種生而為人之前的基本認知。

　　每個人都是帶著獨屬於自己的偉大生命計畫而誕生。少年悉知他的人生已經走向某個里程碑，他俯首望向懷中的嬰兒，不知其今後會展開什麼樣的生命歷程。

　　將新的生命帶到世上，能做到這件事的人們何其偉大。永夜的人們深知，文明之所以是文明，正是因為人類生生世世都奉獻於這個集合中。能使新的生命誕下，讓其體驗世界、成全自己、延續文明，那是值得尊敬的。

　　沉浮於心底已久的感觸終於在此刻湧上——他覺得生育真是件美麗的事。

　　新的夜空下也是一座新的百橋城——一座寂寥的空城。

　　霓燈依舊，人去樓空，常人置身在此或許會覺得詭秘，少年卻只是淡然視之。

　　「生活走樣，戰亂頻繁，人們正在尋找更好的家。」

　　「永夜何去何從？」少年不自覺地發問。

　　「我覺得，瘟疫桎梏是始於人們的，也只能終於人們。」

　　他們能望見左執事踞坐在街牆邊。

　　少年跑了過去，只見左執事微微垂首，蒼白的側臉埋在失去光澤的長髮中，嘴角有幾條血痕。

　　「是慢性毒藥，而且可逆性很低。」

　　少年的平靜湧起一股惆悵。

　　「帶著她吧。」

　　嫣夕未說，這並非她自己的要求。

　　★

　　天舟悄然離開，一道銀輝劃過天際，呈弧線遠去，光芒逐漸黯淡，最後消失在灰幕中。

　　灰黑穹頂愈遠愈清澄明亮，向著天際線漸變為霧白浪波。少年和嫣夕身處在僅有幾棟老房的村落，枯舊的石橋上，一群人為少年等人準備了一輛樸素卻精工的馬車，並告知渡口的方向。嫣夕留在原地，目送他啟程。

　　少年抱著意識朦朧的左執事，背上是束著嬰兒的亞麻揹巾。

　　他自始自終都未聽過真正的預言，但這已經不再重要。他只是帶著孩子，跟隨著本心，也不乞於解釋，踏在這條唯一的路途上。

　　為什麼帶著嬰兒離開，答案是留給他的。他有幾個答案，但說不出來，也沒有必要。

　　★

　　他們此刻的世界是一輛馬車，一人將揹巾拿下，大腿上匍匐著安靜的嬰孩；一人倚在車窗旁，那幽藍的眼瞳恢復了一絲生氣。

　　「左執事。」少年呼喚。

　　「我的名字是『于曦』。」

　　少年深刻感懷，像是觸動了什麼回憶。

　　「你的家鄉，大概已經過去兩百年了。」

　　他什麼也沒說，只有一抹哀笑，好像在預料之內。

　　「謝謝你守護他。」于曦說。

　　★

　　他們到了。轉瞬即逝的旅途廣大漫長，名為生命道途的繁枝最終收束為一條簡短的木棧埠頭，伸向無邊無際的平靜大海，猶如夢中之景。

　　少年背著嬰兒揹巾，抱起于曦的身子，于曦已經半睜著眼，卻緊摟著他，他痴望著白夜下的澄澈大洋，一陣疲累襲來，他的步伐便蹣跚起來。

　　他膝坐於盡頭，遠望無端的水平線，于曦躺在他的懷中，將手掌輕放在他的面頰上，注視著他秀麗的雙眸。

　　「你的雙眼很炯亮。」

　　少年將手鐲拿起，戴到于曦的腕上。

　　于曦微笑著，慢慢闔眼，曙光赫然灑向她的容顏，照亮兩人的身姿。

　　日出了。

　　大海頃刻間被點亮。

　　日頭好似倒退的夕陽，晨色清一色地夾帶嫣紅，再墊上一層濃橘，一層鮮黃，遮掩了過去夜裡的星月。

于曦垂落的手戴著那副手鐲，少年將她放下，讓她的軀殼沉睡於地。他將孩子擺進她的懷裡，純真的嬰兒握起她冰冷的手指，手鐲上的紫晶在日輝下閃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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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沐浴在昏紅朝霞中，他向兩個世界的人謝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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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白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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