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夜國》 - 【六】倦夜

　　偽身在一間臥房中醒來。與其說是臥房，不如說是休息室，不對，他頓時覺得自己的疲憊不太對勁，彷彿「睡眠」的概念已悄悄回到他的心扉前。

　　他的上一段記憶仍是在實驗室適應身體，但是到這裡的過程卻是一片空白。

　　突然，偽身感受到一團能量，它來自他人的意念，無法以語言表達，內容卻已清晰明瞭。偽身的腦袋將它自動轉化為語言，並附上自己熟悉的聲音，那是左執事的聲音：

　　「準備好了我就帶你出來吧。」

　　這是他接收到的訊息。

　　他不知何故嘆了口氣，走下床榻，望向櫃前的一面方鏡，瞧見了自己的新面貌。

　　他的斜瀏海下有雙亮麗的棕色眼睛，仔細一看，卻發現這與他本人的眼睛根本無異。他的長髮微微過肩，頭部感受到一絲沉重。他還沒適應長髮的重量，所以即使變化細微，他也能感受到重量的差異。

　　他低頭，胸部確實是稍稍隆起的，身穿繡有帶紋、點綴著山茶花的和服，配上簡約的行燈袴。

　　最後，那副手鐲安然回到了他的腕上。

　　★

　　左執事和偽身懸浮在百橋城上空，夜景絢爛，但整體給人的氛圍實在有點違和。

　　他還注意到左執事的服裝又變了，這回是一身素白大褂。

　　「我能感受到你對那位老師的掛念。你們文明所認為的弱勢力量，以及它的代表族群，在這個地方締造了繁盛的文明社會。我只想說，不必拿你們文明所認知的女性來理解此地人們，他們在基礎價值觀層面上就已經有相當大的落差，所以你大可放心，你的懦弱在這裡並不被視為懦弱，就如同你的老師看待你那樣。」

　　偽身明白。

　　「另外，你是不是想取個名字？」

　　「就叫『渡羽』吧。」渡羽不假思索地回答。

　　左執事的眉目間閃過一絲笑意。

　　★

　　「土地失衡的症狀已經來到足以使你觀察到的程度了。」

　　渡羽惦記著這句話，離開他的旅宿，在大街上閒晃，感受永夜的風土民情。

　　他不知道這個地區離養生坊有多遠。如果可以，他會想再見一次七生狐，原因也沒那麼冠冕堂皇，純粹是喜歡那雙有戲的貓眼。

　　不知是服裝的原因還是他其實有顏面神經控制不良的問題，路上行人時不時會朝他看來，宛如他還是一位少年一樣。

　　「外國人，歡迎。」

　　「偽身？」

　　「要吃糖嗎？外國人。」

　　「你很適合這副身軀。」

　　這是渡羽第一次被搭話，而且還是那麼多人。但他納悶的是，這些人是怎麼分辨出他是外國人的？

　　「請問，妳是怎麼知道我是外國人的？」他詢問一位認出他來的少女。

　　「振頻呀。振頻是最真實的名字。一般人我可能無法分辨，但是你就很有外國人的感覺。」

　　渡羽了解到，永夜國存在著某種階級現象，這不是社會階級，而只是能力上的階級。擁有第三眼的人往往位處高階，他們能施展很多能力，包括心靈感應、預言、飄浮、瞬移、變換形體等，但這之中也有階級存在，並不是所有擁有第三眼的人都能施展全部能力；某些人雖沒有第三眼，但他們比起一般人還更有覺察力，因此也會受到敬重；而一般人則沒有上述能力，但仍然可以認出渡羽是外國人，那是因為他的振頻太獨特了，換句話說，可能相比於他們還低得多，或是具有其他特徵，所以直覺上很容易判斷。

　　這些階級可以直覺的掌握度來分類，初階能運用直覺，但不了解直覺；中階了解直覺，也能活用直覺；高階能解構所謂的直覺，洞察事物的根本。

　　這只是極為簡略的線性分類，是渡羽理解永夜的方式之一。在他的文明，這種分類方法是很流行的。

　　旅宿的主人兼接待員名叫「遊犬」，在渡羽回來之際，她已站在門內等待多時，似乎有事相求。

　　「怎麼了嗎？」

　　「你能替我見見『千藻』嗎？她最近似乎力不從心，失去一貫的服務精神，感覺喪失了行動力。」

　　「為什麼是我？」

　　「我覺得你比較了解這種異常。」

　　渡羽眼睛為之一亮，他有幸執行症狀診斷，他也好奇這個世界正在轉變成什麼模樣。

　　★

　　恬靜的社區角落，街燈與簷下燈籠盡數暗去，唯留一叢紅光於暗巷中。

　　渡羽沒見過這麼多屋宅同時熄燈。他朝紅光處走去，四周寂靜無聲，他深怕自己的跫音擾人清夢。

　　他走到全敞的高臺門口處，發現室內只有一條長廊，便逕自走了進去。長廊左側有一扇半開的拉門，門上似乎久未清潔，留有塵埃與污痕。

　　「誰？」門內響起無精打采的人聲。

　　渡羽微開拉門：

　　「請問是千藻嗎？」

　　「請進吧。」

　　渡羽走進。室內甚是寬敞，但擺放的物品卻十分凌亂擁擠。

　　千藻的上半身趴在大圓几上，病懨懨地說道：

　　「但我得先說，我已經沒有任何靈感了唷。」

　　渡羽猜想她莫非是什麼失意文人。他又一次掃視房內的物品，發現它們都是些奇異的玩物，甚至是仿生動物。千藻趴著的圓几上放著一匹沒有前半身的馬兒，似乎是什麼半成品。

　　「你是外國人對吧？抱歉本屋不支援跨國寄送服務喔。」

　　渡羽覺得這般幽默能在永夜中多一點就好了。

　　「就只是沒有靈感而已嗎？」

　　千藻撐起她的上半身坐了起來，表情雖仍有平靜神韻，但看得出已經飽受疲憊摧殘。

　　「你可能不清楚，這裡的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天職。每個人從小發掘自己的喜好與才能，最後選擇一項或多項天職去履行，使自己成長，也讓自己體會喜悅，以及為這個社會做出貢獻。而我的天職是製作『圖拔』。」

　　「圖拔？」

　　千藻沒有回答，一手拿起几上的那半隻馬兒，另一手戴著琉璃般透亮的露指手套，一個風格極簡的裝置。她將五指對著馬兒，隔空揉捏起來，不過數秒，一隻栩栩如生的袖珍馬兒便完整成形。

　　她將袖珍馬兒放在几上，馬兒開始移動起來，像一匹真正的馬，嗅聞著几面，注視著周遭。

　　渡羽十分吃驚。

　　「從某一刻開始，我忽然感受不到製作圖拔的熱情，又覺得一直以來履行天職的我是否只是在虛度光陰？」

　　「這也是我會有的煩惱。」

　　「煩惱嗎？原來我有煩惱了。要怎麼擺脫煩惱也是一種煩惱。不說了，我想睡了。」

　　千藻趴回案上，彷彿成了一具死屍。

　　「睡覺是必需的嗎？」

　　「對我來說是的。土地怪怪的，大家都心裡有數，尤其是聽過臥梅預言的人。」

　　「能具體說一下預言內容嗎？」

　　千藻毫無回應，她入夢之快，渡羽不喜歡這種戲劇性的發展。

　　★

　　千藻是百橋城中有名的圖拔匠，她閉關門面的事情已流傳開來，不絕於耳。

　　渡羽將千藻的問題告知遊犬，也說自己無力解決，她只是睜著圓亮的雙眼，發出意味著關懷的長鳴。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這起事件，某種連鎖效應正在作用，到了某刻轉變成了驚人的結果。

　　大街小巷的黔首散去，門扉中亦不見人影活動。家家戶戶團圓，遊園享樂止息，城中人間酣然入夢，像是遵守著既定好的宵禁時分。

　　左執事獨自在山頭上慢行，仰望三月，感應萬物。

　　渡羽在自己的臥房陽臺正坐，隔著木欄向低地望去，月光下的百橋城僅點著零星宵燈。

　　「好安靜。」

　　★

　　簷柱上的風鈴紋絲未動。無風的一日開始了，晝夜形式的作息在某種程度上復歸。永夜終成能使人睡去的夜晚。

　　「地脈正在堵塞，它大幅降低了能量水平。此刻這裡依然是個大同世界，但很快就不是了。」

　　左執事的話語在渡羽的記憶中縈繞，使他放不下心。他開始迫切地想了解更進一步的真相。

　　渡羽在街巷中結識形形色色的人，打聽著關於臥梅預言的事，試圖找出什麼蛛絲馬跡，甚至到了挨家挨戶的程度，只可惜最終全是徒勞。

　　「很多人都知道臥梅的預言，但都只知道個大概。具體的內容似乎不為人所知。」

　　這是他得到的最後一個答案，也最接近他所要的結果。眾人熟知的預言，或者說他們共同感知的一份直覺，集體認同的一份警示，簡單述說著一位過客的到來和一個世界的毀滅。

　　然而這是個顯而易見的事實，這之中的預言成分並不如他原本預料得多。

　　令他意外的是，據最後一位的說法，很多人都知道臥梅的預言，但是他在那之前詢問的每個人都僅知道臥梅是誰，沒有一個是意識到預言存在的。很多人是多少人呢？渡羽想了個無聊的問題。

　　他深感挫折，這種情緒的萌發讓他想起自己的文明，他已經很久沒有體會過家鄉會有的種種負面情緒。他的挫折就像石沉大海，來得很自然，因為他未能攫住自己追求的事物，連尾巴都碰不著。

　　但是與其說是追求，不如說是強求，是控制欲的體現。他擔憂未來，他恐懼未知，所以才發癲似地想掌握所有資訊，試圖將事情結果控制在自己所能負荷的範圍內。

　　渡羽差點就忘了飛鳥所謂的隨波逐流。飛鳥說過，他不需要去主動接觸什麼。此句現在聽來是多麼諷刺。

　　果然，他終究是個異鄉人。他的心境沒辦法如此豁達，他不瞭解這個世界機緣巧合的精妙運作。即使是在他的文明，也存在著「欲速則不達」的道理，但並不像永夜一樣，天意反饋的速度和力道都大得有點無情了。

　　他豁然開朗，總算略知這份結果背後的原因，心情也便迅速回復。

1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I7lQCumfmr

1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5RlmSe3f6n

ns 15.158.61.40da2

【六】倦夜

REGISTER

LOGIN

Interface Language:

Story Languag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