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預知了宇希的到來,我仍幾乎是顫抖著打開房門。宇希站在門外,一身淡粉色七分袖針織衫,白色休閒褲,呵著白氣搓著手,白皙的臉龐透著一點紅,神色淡漠。婕伊識相地穿過我們兩人之間,和宇希打了聲招呼便匆匆離去。宇希一雙栗色的眼四處游移,沒有看向我,最後落在門檻前的黑色踏墊上,怔怔看著。
「先進來吧。」我說,將敞開的門推得更開,示意他進來。
宇希沒有動靜,交握的手轉啊轉的,像是在思考什麼。
我見他穿得單薄,便說:「外頭很冷,先進來再——」
「林勁都告訴你了?」宇希看向我,不是疑問的眼神。
我點點頭。
宇希平靜地說:「我只問一件事。既然林勁都告訴你了,你還想跟我在一起?」
「對。」我回答得沒有遲疑。
宇希微微蹙眉,扁起嘴,不安地咬著下唇說:「你確定……你能接受我?」
「我喜歡你,所以我想試試看。」我誠實地說。
宇希定定看向我,像是在咀嚼我的誠實,沒有移開視線。我也定定看著他,想要更看清楚他的眉眼,他努力壓抑卻仍淺淺勾起的嘴角的幅度、側臉的弧線、髮鬢的色澤,白皙的脖子上露著淡淡紅痕。
片刻,他長吁一口氣,鬆開了交握的手,我立刻牽住,很輕很輕,是他輕甩就能放掉的力度。他沒有反抗,一雙眼仍注視著我,說:「答應我三件事,不過問我和客人的事,不過問我們之間的關係,如果不喜歡我了,就放我走。」
我又累又倦,卻心急也欣喜,思緒穿過腦中的千絲萬縷,認真地說:「好,我答應你。如果我沒做到,你就提醒我。」
宇希倏地笑出來,終於放鬆下緊張,也緩解了我的忐忑。
「你的小說中,邵雪有住進尹伊晟家裡嗎?」他問。
「有。」我如實回答。
我當然看到了,宇希身後是一個大行李箱。
無論別人怎麼說,或者我和宇希之間其實隔了多麼巨大的一條鴻溝,此刻他就在伸手可及之處。
我的心怦怦急奏,像是要蹦出胸口,我知道我得到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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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午烈陽曬進天窗,在淺木色地板上框出一方一方的白亮。室內微寒,白亮處聚起冬陽的暖意,與四周形成斷崖般的明顯溫度差。從客廳、餐廳、廚房到寢室一眼望盡,沒有隔間,僅代表性地隔著一簾百葉拉門,大多時候是敞開的。浴室在客廳一側,再往裡走有兩間小房,一間儲物室,一間客房,這就是我家的全部了。牆是整面整面的白,家具清一色木製,客廳與寢室裡有少量的收藏櫃。這間五十多坪的房子對我一個人生活來說太大,加上我是個沒有收藏欲的人,放眼望去十分清簡。
宇希趴在客廳的毛料地毯上,以平板閱讀我連載小說的副本。我做了時蔬烘蛋,烤幾塊小圓麵包,放桌上以紗網罩著,作為宇希的早餐。他通常中午才醒,我會陪他一起簡單吃。廚房矮櫃上一排家電中,咖啡機咕嘟燒開了水,在銀壺裡滴下溫熱的咖啡。我坐在餐桌一側,就著筆記型電腦打入零碎的文字,實則在偷瞄白毛地毯上的宇希。他身穿素色白T短褲,一副不怕冷的模樣,任天頂灑下的日光曬著。一切都太過清白,甚至看得見光線裡飄浮的細小塵埃,在宇希一頭栗色髮絲上空舞著。
太久了,我太久沒有喜歡上一個人,世界分明很安靜,卻因為自己內心鼓譟而顯得哄鬧,眼睛不經意地追著那人的身影,耳朵不經意地記下了他的聲音,光是知道他在那裡,一顆心就盈滿溫暖,所有煩惱輕如鴻毛,被微風一吹即散。
遠處宇希放下平板,撐著毛料地毯站起身,往我這邊走來。我拉開身旁的椅子等他,他輕巧地坐下,環視眼前食物一周後,起身越過我去拿另一側放著的餐刀。我忍不住在他臉頰一吻,向他遞上恢復常溫的奶油,他的嘴角綻放一絲笑,輕聲對我說謝謝,坐回位子,切一塊奶油放上麵包,滑膩的油脂巍巍顫顫像要倒。
「我可以說我的心得嗎?」宇希開口問。
「請說。」我有些期待又緊張。
「原來你喜歡粉色染髮。」
我瞬間笑出來,伸手故作要捏他的臉懲罰。
他一嚼一嚼咬著麵包的側臉揚起笑意,抬起視線拉起一小撮瀏海說:「好像很可愛呢,不如我也去染吧?」
我一手支著下巴看著他,睨起眼說:「不要。」
他圓睜著眼看向我,面露疑惑。
「不准你再可愛下去了。」我說。
他微勾的嘴角上露出可愛的小梨窩,話聲裡也散著笑意,「你到底想不想聽我的心得啊?」
「想啊,但也想跟你胡胡鬧鬧,看你開心的模樣。」我伸手戳弄他的臉,說:「好好好,讀者大人,請說。」
宇希栗色的眉眼彎彎甚是可愛,說:「第二回邵雪跟尹伊晟單獨在便利商店裡的那一段,我特別喜歡。雖然那時尹伊晟欺騙了邵雪,美化了他跟林靖穎一起去烏斯懷亞的事,但邵雪應該沒有對他反感,說不定反而印象還更好了。」
我有些意外,宇希竟然看出我筆下邵雪真正的心思,我佯裝不解地問:「為什麼?」
「因為尹伊晟沒有輕易就被邵雪說服。」宇希看向我,像是在徵詢我的認可,「邵雪引導他講出自己的祕密,但他終究是祕傳媒的第一把交椅,沒有那麼簡單就會供出來。這裡也暗示了尹伊晟的個性,跟後面的劇情呼應,他是一個非常謹慎、把握著一切的人。」
我不禁失笑,說:「可是他再怎麼謹慎,還是敗給了邵雪和林靖穎。先是發現邵雪也欺騙了他,又發現林靖穎根本已經察覺到邵雪的存在。」
「這也無可奈何吧?畢竟邵雪跟林靖穎是舊識,光是這樣,他們就都領先尹伊晟一步了。」宇希說,「不過尹伊晟跟邵雪只見過幾次面,就要為了他跟交往多年的林靖穎分手,是不是太殘酷了?」說完他瞥向我,像是在暗示什麼。
「感情本來就是殘酷的,可以讓人活又讓人死。但我認為最傷人的,是善意的謊言。」我看向他,希望他有捕捉到我的真意。
然而宇希卻轉開了視線,粉嫩的舌舔上麵包頂端黃澄的奶油,接著問:「可林靖穎什麼都好,為什麼尹伊晟不愛他?」
太過明顯的弦外之音。但宇希問的終究是林靖穎而不是林勁,我於是說:「尹伊晟沒有不愛林靖穎,他們只是錯過了相愛的時機。尹伊晟一開始還沒準備好要再次愛上一個人,等到他試著要去愛林靖穎的時候,他已經擁有林靖穎了。換句話說,他對林靖穎的一切都沒有渴望了。當然,生理的渴望還是會有,可是心理沒有了。」
「那他對邵雪呢?」宇希繼續問,將咬了幾口的麵包遞到我面前。我跟著咬下一口,感覺嘴裡帶上一股甜甜的滋味。
「尹伊晟在便利商店就喜歡上邵雪了,才會在離開時想賭一把留下自己的名片,所以他心理跟生理都是渴望邵雪的。」我說。
奶油融化在缺了幾角的麵包頂上,油汁斜斜地滑下來,我又向前舔一口。眼前是宇希柔嫩的肌膚,櫻粉的唇嬌豔欲滴,我不由得吻上了他。我們呼出的氣息在唇與唇之間繚繞,宇希神色迷濛,像是沒料到這突來的一吻。白晝清亮的天光從窗戶分明照射進來,我卻感覺天旋地轉。
宇希傾身回吻我,咖啡因的香氣和著牛奶的鮮甜傳入我口中,伴隨著唇瓣溫潤的觸感,甜美的刺激教人更加暈眩。他修長的手指摸上我大腿,在我腿根激起陣陣哆嗦,另一手按住我肩膀,力道大得幾乎要將我連同椅子一起推倒。我煞了車,抓住宇希的手,將他推了回去說:「等一下。」
宇希的衣領在剛才一陣拉扯間亂了位置,露出瘦削的鎖骨,彷彿在奪人理智。他神情變換,沉默了下來,問:「你不想要我嗎?」
「不是……」我不知該如何回答,在腦海裡盤算著解釋的話。
「你嫌我髒嗎?」他問。
「沒有。」我即答,更加抓緊他的手,他瑟瑟顫抖起來。「當然沒有。」我又說一遍。
他別過頭,垂下視線說:「你應該要嫌的,因為我真的很髒,我——」
「我不在意那些。」我打斷他的話,追著他的視線說:「我只在意你,你……其實很怕跟別人發生關係吧?」
宇希倏地看向我。
「我知道你很害怕。」我說,「你不用怕,我不是你的客人,你不必勉強跟我發生關係,也不要覺得不發生關係我就會不要你。我不是要跟你上床才喜歡你的。我喜歡你,無論是怎樣的你,我都接受。」
終於說出口了,我在心裡鬆了口氣。那個明擺的事實太過刺人,宇希在過去的關係裡,無論情人或客人,肯定都是用性來解釋愛、把性等同於愛吧。畢竟他做著那樣的工作,而且是從成長的分水嶺,青春期的時候就開始被逼迫著做。每次一想起宇希的過去,我的心就無比緊束,非常疼。
宇希怔怔看著我,語氣夾雜著哀傷問:「為什麼你知道……」
我伸手撫上他的臉,說:「我不可能體會你的心情,一想到就很難受。可是總覺得,如果是我的話,應該會這樣吧。」
宇希哀傷的神色裡浮現一絲鬆解,我以拇指摩娑他的臉說:「在我面前你不必逞強。我知道你很矛盾,沒辦法自己一個人,需要有人陪,需要被保護,但是又害怕那些想要你的人。沒關係,我陪你,你要什麼、不要什麼,我都依你。」我揪著他的視線,確定與他四目相對。
宇希美麗的眼蒙上薄薄水霧,遲疑了一會兒,像是下個交會就必須決定是否交出自己那般,怯怯地握上我的手,以很輕很輕的聲音說:「抱我……更加用力地抱緊我。」
我一把將他環住,抱得很緊很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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宇希出生後沒多久,就被送進了育幼院。母親很年輕時懷了他,未婚懷孕被逐出家門,走投無路,決定帶著肚子裡的宇希一起自殺,死是死了,但宇希活了下來。
小小的嬰兒從沒見過媽媽,也沒有爸爸,童年的記憶都是在育幼院裡,那裡有親切的志工爺爺奶奶叔叔阿姨,還有不同姓氏但每天生活在一起的兄弟姊妹。他的名字是院長取的,因為出生那天是個下雨天,所以取了「宇希」這個名字。院長說這代表他是雨天帶來的希望。宇希很喜歡在育幼院的生活,心懷感激,從不覺得自己過得比別人差。
但人生誰也無法預料。宇希十三歲時,親生父親突然出現,帶他離開了育幼院,進入另一個完全陌生、卻稱之為家的地方,開啟了他與父親及年邁的奶奶的三人生活。
宇希父親是個遊走在法律邊緣的人,和政商與黑道都有往來,做些跑腿或中間人的工作,是個隨時都有可能被上頭拋棄的存在。之所以會做這種走投無路的工作,正因為他父親就是個徹頭徹尾的廢物,酗酒、賭博、嫖妓樣樣不少,奶奶過世時甚至賴在賭場裡不走。
或許就因為渣到底了,深得政商及黑道大佬的喜愛。壞事幹完、散盡家財之後,宇希父親就賣了宇希。那年宇希十五歲,某個政界人士底下的小嘍囉追來家裡,看上了宇希。宇希父親親眼看著那人侵犯宇希,同時也看到了自己委靡人生唯一的希望。十五歲,當其他小孩課後前往補習班念書考試的時候,宇希在名為家的地方,賣身給一個又一個陌生人,不分男女,不問來由。
十年過去,宇希已經不是當年那個來客說上就上,躲在陰影裡哭泣的小男孩了,他成為政商界價格最高的高級男妓,一晚可以賣到好幾萬,然而這也意味著必須接受客人的無限索求,那背後是多少踐踏、輕蔑,多麼淫穢、駭人,絕非一般人所能理解。可是,即使如此犧牲,仍追不上他父親散財的速度,宇希家負債高達八位數,高利貸不問時間上門催討,因此宇希好幾年前就離開家裡,四處為家。他坦言自己這些年來流落一個又一個男人家裡,大多是情人,不能是客戶,因為客戶都是有頭有臉的大人物,如果特別跟某人關係更好,只會壞了自己在其他客戶心裡的價值。不過,他說這是他第一次主動離開一個男人家,不是被對方拋棄或者被玩膩了,而是因為他看到我在連載開頭寫給他的話。
宇希說這些事情的時候,沒有一絲情緒,彷彿不是自己的經歷,而是另一個毫不相干的人的故事;彷彿十五歲的時候沒有被人侵犯過,一點也不讓人察覺他的傷有多重。可是我知道他很痛苦。我們不再發生關係,但我總會在他袒露的手臂、後頸與大腿上,瞥見那些無法忽視的、發紅受傷的痕跡。每天清晨回家後,他的第一件事就是馬上盥洗,如強迫症般用肥皂不斷地搓洗,和著蓮蓬大水,痛苦既鹹又髒。洗淨風乾之後,他會窩進我的被窩,讓我抱著他,安撫他流淚到睡著。確定他睡著後,我才允許自己流下淚來。
每一天,每一天都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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