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退休已經十年有一,從放下執斧證的那刻開始,無一年不痛恨自己幹了二十七年的血差,在身高還不到父親的腰時,他就在刑場上看了無數的人頭落地和勒喉氣絕,幼年時就與死亡如此靠近,他曾看過一整村感染肺病的人類迷信血的療效,爭相用硬塊麵包沾斷頸溢出的溫血吃食。
父親是一斧起落不會再有第二斧的劊子手,從小他就在父親身上學來人類與生靈骨節、肌肉的構造、分佈和如何巧妙的交織在一起,他經驗尚淺時以為肉軀是脆弱且不堪一擊,但九歲那年,他目睹了另一個劊子手家族,還在學習的年輕人一斧下去偏了位,斜面削開背脊的一長片肉,罪犯發出他從未聽過的慘烈嘶吼,有種怪異的感覺塞滿他的心胸,不管那名罪犯做了什麼滔天惡事,那一斧也赦免了全部的罪,第二斧更慘,年輕人活生生砍到脖頸上的硬骨,而非骨肉與骨肉之間的縫隙。砍到第四斧罪犯才人頭落地,刑場上已無圍觀者,只剩兩個劊子手家族。
九歲的他深深認知到,受刑是苦痛的、父親是慈悲的。
漫遊者州、浩瀚州、家鄉州,父與子幾乎走遍了右岸的大小城鎮鄉村,當他們來到新東方州時,父親在陸禽的背上去世了,走的無聲無息,他無法理解父親離世時臉上的笑容為何?是相信自己的孩子已能獨當一面,還是終於能離開世上,隨著年紀越來越長,他逐漸相信是後者。
到新東方州第二年,州府不再稱劊子手,而是改稱行刑手,並且全用吊刑。
他不再使用斧刃斬斷頭顱,而是穿戴整齊正式,拉動桿子,讓索繩一次吊死三到五個人類或生靈。
他從來都不喜愛吊刑,他認為那只是滿足虛偽道德觀感的舉動。
斷頭刑,頭滾見血容易感受骯髒與恐懼,吊刑就好多了乾乾淨淨,沒有見血、只有正義彰顯,但在他斧刃下的受刑者,從未掙扎、從未扭動、也不見他們感受到慢慢靠近死亡的折磨,吊刑者往往相反。
行刑手最多也只能將繩套精準地套上對的關節處,讓繩扯緊受刑者的脖頸時,能瞬間拉斷頸喉斃命。
還記得與父親在一次露宿原野中,父親難得跟他提起劊子手存在的必要,他們是正義最古老的存在,他們能負責正義的執行,是因為他們不認識受刑者,不認識、不清楚、沒有恩怨愛恨,就只有為了法律的正義殺了他們。
父親從頭到尾都是看著營火在說話,他認為父親不是在跟他講心中的確信,而是再一次重新說服自己。
至少他從未相信過父親說的那些話,因為除了乾淨俐落地致死手藝,他一無是處。
行刑是因為需要填飽肚子、因為想睡在有屋頂的床上、因為正義是什麼樣的存在他從未好好想過,恐懼跟愧疚永遠擋在思考正義之前、因為偷了東西要被吊死的母親,那條懸在頸上的繩子讓她只能滑稽的拉長手想擁抱孩子、因為在臨死前不斷吼叫自己是無辜的年輕農民、因為到死前都持續盯著他看的月靈、因為在他拉下桿時笑出聲說了個「終於」的屠戮狂、因為他曾砍斷一名在多年後證實是被栽贓無辜弱智的頭,而真兇當初也是圍觀者之一,他會如此確定,是之後真兇也同樣死在他拉桿的繩下、因為過去的十一年他從未寬心過,他時常戴著黑皮手套,因為感到雙手沾滿血腥,指甲剪到見肉,味道仍然撲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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