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去時間流逝感的黑暗空間裡,陸遠睡著了又醒,醒了又睡去,反反覆覆地,金爐裡的香不知何時早斷了白煙,連空氣都像凝固似地,而他所執拗做著的事,不過是緊緊抱著仙君,靜待他醒來,跟他道一句『早安』。
而正好像是順應了他的心願,當仙君那對纖纖長睫微顫起時,他是醒著的,並立刻起身坐起,脫口問:「仙君,你醒了?」
應著他的輕聲詢問,一對澄碧如晴空的眸子,抬望向他,擴滿全眼眶的湛藍虹膜,絲絲亮銀紋路清晰可見,指向細長幽深瞳孔,神秘而璀璨,初見時予人邪惡與暴戾印象,但現下,陸遠只在凝神欣賞後,忘乎一切地著迷於那眸中宇宙。
在仙君以神志不清的迷濛沙啞輕喚「遠兒?」時,他才回過神來,連忙握緊了仙君的手回答:「我在、我在,怎了?」
「……我睡很久了嗎?」仙君勉強支撐上身坐起,一手扶額,看向陸遠的眼神,朦朧中帶有幾分錯亂:「你是不是……長大一些了?」
「嗯?」這話聽得陸遠一頭霧水,但也只覺得是仙君睡昏頭了,嘻笑回應:「怎麼可能?我才在這裡陪你睡一晚,才一晚時間能有多大變化?雖然讓我馬上長大我是很樂意啦。」
「是嗎?」仙君稍微醒醒神,抬手撫上陸遠側額,仔細凝神端詳著眼前的少年郎,明明五官和幾日前的陸遠相似,但眉宇間的稚氣蛻去不少,確實成熟許多。細細回想起陸遠慘遭村人構陷毆打,一度濱死,也許,是這些經歷讓他有些不同了吧?
「那個……仙君……你這樣一直盯著我……不太好。」陸遠羞紅了面頰,任由視線遊走就是不敢直視仙君的臉孔,畢竟被仙君那樣『深情』注視著,讓他有抱上他、親吻他的衝動。
「……是本座失禮了。」仙君垂眸,將手歛下,卻在身子稍一偏時,肩上一縷金流滑落,同時一起滑下肩的,還有皓白內裳。仙君這才發現,他繫衣的腰帶不見了,外裳早滑落在身下當毯子,身上只剩一件被解開的內裳,就連褲裝與長靴也被隨意擱置在旁,若非是以坐姿遮掩,春光外洩是免不了的窘境。再度抬眼看向面色赤紅的陸遠時,後者慌亂解釋:「因、因為很好奇仙君的身子跟人有哪兒不一樣嘛!」
「啊,因為本座看起來與凡人相去甚遠吧?」仙君一表平淡地替陸遠緩頰,這讓陸遠閃過一個念想:『真的跟他師父說得一樣,他完全不會對我生氣嗎?』
仙君悠然理著身上凌亂的衣料,把內裳衣領拉起,遮去亮鱗熠熠卻略顯單薄的肩膀與輪廓流利深邃的鎖骨,也一併掩好線條優美的修長頸項。陸遠心裡不禁小小可惜了一番,但也因此回過神,連忙道歉:「對不起!我應該幫你把衣服穿好的!」
「那倒無妨……」仙君低頭繫好內裳衣帶時,視線落在兩人身旁的小金爐上,這才問起:「此物本座毫無印象,但,是它的效用,令本座昏睡吧?遠兒,你自何處得到此物?」
「這、這個嘛……」陸遠一慌。
見他支吾,仙君自行整理起思緒:「遠兒只能在明熙觀裡行動,觀裡本座避開之處,唯有師尊的房間。遠兒,是否聽見某人耳語?支使你取用此物?」
「欸……」陸遠心裡總覺得馬上承認相當不妙,利用此一空檔,杜溪子在他耳旁低聲輕喃:『金鯉以為本座重傷沉眠於你體內,別讓他知道,否則他會盡一切所能把本座驅離你體內,但是……你還想知道更多關於金鯉的事,也不會想要在金鯉遭遇麻煩時,只能袖手旁觀吧?』
杜溪子輕易地說服了他。
審酌思考後,陸遠回答:「我很著急,我做了一個惡夢,夢見仙君你傷得渾身是血,醒來後魚臣又說你不讓我來看你,我很擔心啊。然後就想到,仙君的房間旁就是那位的房間嘛……我想說我從那房間裡不知道可不可以聽到這間房的動靜,就跑進去了,然後發現這個東西,有張紙寫著說這對仙君有幫助,我就拿來試試看了嘛……」
仙君只是沉默地看著他,自那對冷眸裡,看不出他是信了還是不信,總之,陸遠在撒謊而心虛的情況下,又再一次試著賣乖,盡量睜大了無邪天真純潔善良的眼眸,直對仙君發動閃光攻勢:「所以……它對仙君到底有沒有幫助啊?」
「嗯……相當有幫助,休息一晚後,內息順暢許多,謝謝你,遠兒。」語氣平穩地如此述說後,仙君抱起金爐,將它置於腿上,一手輕撫上蓋,垂眸,微蹙眉心,低語:「但是,別再做這種事了。」
那動作,讓陸遠想起了仙君輕撫他的頭、充滿愛憐之意的舉動。
杜溪子怨恨仙君心裡不記掛著他,但,那真的是事實嗎?
陸遠心裡一股淡淡酸楚浮起,縈繞不散。為了不去細酌那份不快,他給自己轉移注意力:「啊,仙君頭髮很亂的樣子,我幫仙君梳梳頭髮好了……」
這才在摸了摸身上後,發現:「慘了!娘的梳子!一定是在村裡掉了!」
一提到村子裡的事,他仔細回想了下,才想起:「不!不是掉了,他們搜我身的時候,把娘的梳子拿走……當垃圾丟了……」
因為比起金子,一把汙舊木梳,根本不值一晒。
而他,連母親最後一件遺物,也保不住。
見陸遠垂首跪坐,雙拳撓緊膝上衣料,不再作聲……仙君放下金爐,探身上前,摟抱住他。他的舉動令無防備的陸遠先是一驚,而在感受到仙君不以言語表達的溫柔後,歛下了眸,滑落了兩行不甘心的淚水,緊緊回抱了那冰涼卻溫暖的身子。
他一個人時可以很堅強、裝作若無其事的模樣,不去想那些糟心事,唯獨在仙君面前,悲傷才得以釋放,就算他的指尖充滿著憤恨不平的力道,那單薄的肩胛,仍然毫不介意地接受了他--
放聲大哭也無妨。
* * * * *
在陸遠停止哭泣後,仙君多陪了他些時候,才起身理好衣裳,帶著他走出房間。
「接下來有一段時間得讓你住在觀中,先往寶物殿探看有無可用之物。」
仙君牽著陸遠的手,走在前方一步之距,陸遠抬頭望著他,哭紅的眼眶仍浮腫著,嗓音沙啞抑不住擔憂之意:「仙君,你這樣出來行嗎?身體不是還沒復原?」
「無礙,昨夜睡眠中,水脈靈氣已為本座調養好大部份傷勢,再一、二日休整便能回復之前的模樣……」仙君回頭看向陸遠,坐著時沒查覺,兩人併立時便一眼清楚,陸遠的確是長高不少,之前身高不過到他心口,如今已到他鼻尖,想要親吻他的額頭不再需要彎腰,那頭束起的過肩黑髮,也不知不覺地長到了腰間。但陸遠只是面帶安心笑容,對著他眨了眨水波盈盈大眸,仙君暗忖:『應當是師尊給他造成什麼影響,但師尊究竟想做什麼還未可知,先別驚動遠兒為佳。』
「唉呀!陸小哥!不是告訴你別去找河神大人的嗎?你害慘我了呀!」
魚臣的驚慌嚷嚷打斷了仙君的思緒,便見那妖僕三步併作兩步,快到他們跟前時身形一個下墜,就撲跪在仙君面前叩頭謝罪,那動作之流暢讓陸遠也懷疑他是不是訓練有素?
「河神大人請息怒!小的只是不小心打了個盹誰知就一覺到天亮!真不是故意的啊!」
「本座不會降罪於你,放心吧。倒是,有勞你再準備一桌新鮮膳食給遠兒,如此便可。」仙君態度依舊淡漠沉穩,這讓陸遠更篤定魚臣常常這樣浮誇地向他磕頭。仙君看向陸遠:「本座帶遠兒去一趟寶物殿,回頭還得讓你再照看他,先去忙吧。」
『連魚臣對遠兒的外貌變化也毫無察覺嗎?』
但以仙君對魚臣的認識,也有可能只是魚臣平時便不在意陸遠的外貌,所以有變化了也無從察覺,總之,仙君暫且按下,之後再行詢問便可。
「小的遵命!」
領命後,魚臣恭敬地叩了個頭,才起身頜首急急步離長廊往前廳去,和仙君正帶著陸遠要去的方向相反。在魚臣離開後,仙君才抬步往寶物殿方向走,由他所牽著、在身後亦步亦趨的陸遠,握緊了那隻覆滿寒鱗的手,那銳利指爪總是不著痕跡、小心翼翼地斂好,無論是擁抱還是觸碰,不曾刮傷他分毫。
陸遠靜靜地跟著仙君來到寶物殿,想當初他若沒有在這裡向仙君討金子,也許就沒這些事,而多少有些感慨,但在仙君打開門後,他下意識地望向原先該放有裝滿金銀財寶大箱的地方,卻赫然發現,幾個大箱少了一個:「仙君,怎麼少了個箱子?這裡也能遭小偷?」
那是發生在陸遠重傷昏厥時的事,仙君也就回答:「那村子的人看來很想要,送他們一箱了。」
一聽仙君這麼說,陸遠無法理解,而發怒:「怎麼可以?!他們那麼渾蛋!那麼貪心!仙君怎麼可以就這樣送他們一大箱!」
「……不過他們似乎無福消受。」面對陸遠的怒火,仙君只是平淡地撫了撫他的頭,並在短暫思考後,說道:「不如你先和本座往橋邊去看看,也許那箱金子還擱在岸邊也說不定?」
「擱在岸邊?怎麼可能!」
仙君無視了他的反駁,下一秒,陸遠眼前所見已經不是那間放滿寶物的大殿,而是江水中央,在仙君緊牽著他的同時,也讓他和仙君一同凌步於江面之上,冷風呼呼吹拂著兩人的衣袂與長髮,騰騰似是被定著於半空之中。
視線被人們吵嚷話音吸引去,在岸邊,一群他熟到不能再熟的鄰人熟識,正圍成一圈不知嘈亂何事。見到那些人,他按捺不住心頭怒焰,但仙君摟住他正要衝上岸的身子,低語:「莫急,他們現在看不見你,你就好好看看,他們圍著的那東西……」
被仙君如此提醒,他才定下心神,試著專心看那群人在吵什麼、被他們團團圍住的東西是什麼?在人們粗魯地爭執間,他透過人影間的細縫,看見了某一物--
那是一隻全身血紅的鬼怪,四肢如樹枝般枯瘦,胸膛明顯見肋骨輪廓,但肚子卻奇大,大得令牠只能盤坐於地,尖耳圓鼻禿頂、雙目如炬,耳垂與鼻下各鑲有一大金環,當牠張嘴時,腦袋像被撕半似地後仰、嘴角直裂向胸膛,打開了身子,讓人能見到他肚腹中堆積如山的碎金。
陸遠從驚愕到恐懼只消一秒:「那、那是什麼?那是妖怪吧?!為什麼村子裡的人還敢圍在那麼恐怖的妖怪身邊?想拿黃金?要想辦法?還不快離那妖怪遠一點!他會吃了你們的啊!」
見他緊張著村人的安危還大聲嚷嚷著,仙君抬手輕撫他的頭,清淺笑道:「莫慌,別動手取金,他不會傷他們一絲一毫,畢竟才過二晚,他們還未放棄取金罷了。遠兒,在他們眼中,他們見到的不是妖怪,而是裝著金子的赤紅寶箱,所以就算他們聽得見你說話,也無從理解你的恐懼。」
仙君話中資訊量過大,陸遠整理了好些時候,才大驚:「你、你說那隻妖怪就是大寶箱?!所以在寶物殿中的寶箱全都是……」
「在殿中的孩子們都處於長久沉眠,所以你所見只是一般箱子,而現在這箱怪,是醒著的,你才能清晰看見他屬妖之形……」仙君如此解釋,心中暗忖:『也是你一度死亡,加上化魔後的師尊寄存於你身上之故,才能視妖見魔吧?』
「也……也就是說……我從箱子裡拿金子的時候,就差點死了嗎?!」
「只有一丁點不礙事,量大的話說不准。」
「仙君大人啊!!!」
見陸遠又驚又氣地大吼大叫,仙君似是開懷地笑起:「因為遠兒是個不貪心的好孩子,所以本座不擔心會發生那樣的事。」
被仙君這麼說,又見到那樣的笑容,陸遠說什麼也氣不下去了,只是怒羞著張臉,賭氣般地低頭別過視線,活像被欺負慘了還不能還手的樣,氣鼓鼓地。
江波激亂石,喧鬧得十分歡騰,偏偏他現在可是氣結得很呢。
『……遠兒真是個善良的孩子,被那群人惡劣對待,方才卻還擔心他們的安危。』
仙君望向岸邊喧鬧,頗有感慨地輕笑一聲,挽過陸遠的手,以著淡淡笑意:「等他們折騰夠了,我們再來帶這孩子回觀,現在暫且先回去吧。」
「唔……嗯。」陸遠也就乖乖點了頭,任仙君帶著他,重返寶物殿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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