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想殺死仙君,是不是?」
應著陸遠毫無動搖的話語,蒙在他眼上的黑色手指,逐漸透明,化去黑肉而現墨骨,墨骨則如粉塵於空中散去。
已被仙君打散魔形的杜溪子,如今只是虛影魂魄般的存在,除了耳語外,對他造成不了任何威脅,也不再能操縱他的身體,除非他想把自己交給他處理。
陸遠想起,他在夢中見到仙君渾身是血的模樣,更早一刻,是自己的手,不聽使喚地猛貫進仙君的胸膛,他震驚、他狂叫,但他的手,仍然在仙君的體內玩弄般地四處游走抓撓,那滑溜濕熱的觸感,至今仍清晰殘留於右手上。
當時仙君已經口吐鮮血、十分疼痛的模樣,但操控他軀體的杜溪子,毫無憐憫之意,甚至可以感覺到他的愉悅,興奮到牙癢難耐,才會無法自制地自陸遠體內抽離,盡可能地想多往仙君身體裡,探得更深。
年方十歲的陸遠,懂事歸懂事,但他不明白,對自己喜愛的人做出如此殘酷的行為卻感到歡欣,是何種心態?他明明感覺得到杜溪子對仙君的感情,想見他、想摸他、想抱他,和他想對仙君做的事情,是一樣的:「我是親眼見到的,你對仙君做的事。也許我就是和你一樣,很喜歡他,但我肯定和你不同的地方,就是我不想傷害他。」
『……你能體會得到我對他的愛,是因為你也愛他,你體會不到我對他的怨,是你還沒開始恨他。也罷,只要你一直愛著他,總有一天你會明白的。』
說完這些後,有感於陸遠沒有反應,杜溪子再度解釋起:『至於你問本座想不想殺死他?答案是不想。你見到我如何掏他的心、撕他的肺,所以你誤以為我想殺他,但你想想,就算你見到他一副快死的模樣,但江水卻平靜無波是怎麼回事?』
「這……」
『畢竟這是知識,不是本座的回憶,沒辦法讓你做個夢就知道是怎麼回事,我就發發好心解釋給你聽吧,關於仙命與仙體之事。』
陸遠面前,現出杜溪子薄暗的透明身影,當他略舉起右手攤開掌心時,一縷黑煙在他掌心幻化出小小的人形,生靈活現地舞動四肢:『凡人想成仙有兩條路,一條,是死後由人供奉為神仙,此人生前必德高望重、澤被蒼生,或有捨己為人之善行,如你於夢中所見,本座過往。另一條則是生來便有仙骨,或有仙人助其脫胎換骨,加之仙法修行,方得修為人仙。成仙,便是脫離生死輪迴得仙命,死後成仙雖已失凡胎肉體,卻也能藉仙命修得仙體,而不僅僅只是一縷魂魄。』
隨著杜溪子的解說,他掌中的小人倒下化骨,又飛起成仙影,看得陸遠目不轉睛。
『仙體,乃強大仙靈力凝聚起的形,看著與活人無異,維持生人時的五感,與肉身不同之處在於,無病,不老,不眠不飲不食亦無恙。但是,妖則與人不同。』
杜溪子舉起左手,以黑煙化出一匹小獸於掌中奔跑,時而停下輕嗅地面,或警戒四方:『妖分兩種,一種,鳥獸蟲魚等生靈透過漫長艱苦修行,方得成妖。另一種,則是木石器物,經由人的意念長期濡染生變成妖。心有正氣、不行惡事、拜入仙門之妖,即可稱為妖仙,但妖多遵本性好惡行事,殺戮劫掠乃屬尋常,因此凡間惡妖居多,善妖罕見,仙道若遇善妖,多將其納入仙門、諄誘其道、以正善法,此乃金鯉步入仙門緣由。』
掌中煙獸化為獸耳獸尾女人形,杜溪子繼續說道:『為蠱惑凡人,妖之形以化人為目標,修為越高,越似人、越見美貌,傾國傾城者,皆為千年大妖。妖仙則不同於此類,其修為不修美形,而煉仙體。仙體之於妖仙,相當於第二層皮、第二副軀體,只是仙門不善見妖物原形,故仙體之修煉皆成人形罷了。』
陸遠見杜溪子掌中女妖形化為一男子形,立刻認出,那是仙君之形,杜溪子所言,正是仙君之事:『於是,金鯉不過被本尊破了仙體,其妖仙之軀尚完好無事,囑咐魚臣不讓你見,興許是顧忌妖仙之形會嚇著你吧。原先本座猜測,水脈靈珠寄於其仙軀之中,看來是本座猜錯了,靈珠在其妖體之內呀……』
杜溪子所言超出凡人所想,陸遠已經大多入不了腦,又突然聽到陌生的詞句:「水脈靈珠?」
杜溪子放下雙手,解釋:『水脈具像生成之珠,乃河神明證,將其納入仙體,令全身脈息與水脈相通,以調節水息、平穩江河。』
陸遠聯想到杜溪子之事,而脫口:「所以河神發怒,明熙江就會發大水,水患四起……是因為這樣的事?」
『沒錯。』
陸遠勃然大怒:「那你還對仙君下重手?!你嫌你在位時死的人不夠多嗎?」
杜溪子嘴角微揚,眉目淡漠,眼瞳至黑:『現在的本座是魔,你認為,魔會在乎凡人的死活嗎?』
「你……!」
杜溪子別開視線,遙望遠方:『本座悔了把神職交託於他,現在,只想帶著金鯉,去一個沒有仙道、沒有凡人的地方,朝朝暮暮長相守。為此,把水脈靈珠自其體內除去乃首要之事……』
陸遠只覺氣血上湧、耳中嗡鳴,儘管知道自己說的是幼稚氣話,但他就是個孩童呀:「說什麼話?那我呢?!這附近所有人呢?!明熙江不能沒有仙君!」
『其他人是多餘的,你只想到你自己吧?河神沒了天庭會派新的仙人過來,明熙江不會沒有河神,只是會亂上個幾年罷了。』杜溪子移回他臉上的視線,滿滿嘲諷:『不過這點本座和你是相同的,況且魔形被金鯉給打散的我,現在也沒辦法那麼做了。回想起來,若不是本座早在你魂魄上落了根,金鯉那一下說不定真的能把我滅了,呵呵呵……真不愧是我的徒兒。』
很痛但是很爽。
「你這個無恥的!從我身體裡出去呀!」
『辦不到,在某件事上我和你已經是共生相連,分離不開了。』杜溪子皮笑肉不笑地:『本座已經告訴你許多凡人不知之事,就不能當作本座向你釋出善意,讓我們好好在同一具肉體裡相處嗎?』
被這麼說,陸遠氣勢弱了大半。但在他還沒想到怎麼反駁回嘴時,卻聽到門外傳來魚臣的叫喚聲:「陸小哥!陸小哥!你到哪兒去了!不要害我被河神大人處罰啊!」
「唉呀不好!魚大哥在找我了!」
話說得驚慌,立刻把手中的畫捲起收回書架上,但陸遠心裡是鬆了口氣,找到好藉口暫時把杜溪子擱置不管呢。
杜溪子轉眼消失不見,但卻仍聽聞他溫和的低嗓:『帶上那金爐吧,金鯉現在肯定連休息也不肯,想盡快把仙體復原。那金爐裡的安眠香能讓他好好睡上一覺,充份的休息才能更快養好傷勢啊……』
「欸?但是他不讓我……」
杜溪子語帶笑意:『你不是那麼聽話的孩子吧?』
正因為在同具軀殼裡,正因為有相同的感情,杜溪子早就看穿陸遠想偷跑進金鯉房裡的念頭,若說金鯉不給見的理由只是怕嚇到他,陸遠肯定會更想進去看他呀。
「……好吧。」
腦中閃現過許多杜溪子與金鯉的生活片段,一起飲茶習字、一同觀星賞月……杜溪子一向很疼愛他唯一的弟子,如果杜溪子說的屬實,相信他這一次也無妨吧?
儘管被村人惡意對待,心地單純善良的陸遠仍然輕信他人。走向床頭木櫃處,他取下那只小金爐,想著裡頭應該裝有香木,但也想到,仙君的房裡沒有火。張望一下這間房,不正有三盞火燭供他取用嗎?其中一盞還在他面前呢。
打開金爐蓋,裡面是半爐香木粉,陸遠取一小截紙捲,把燈架上的火苗引進爐裡,再蓋好爐蓋,內裡燒出一縷輕煙,微甜幽香,沁人心脾。
陸遠捧好金爐往門外去,一開門,正好對上在廊外大叫的魚臣,而嚇了一跳:「唉唷!」
「唉!陸小哥原來你人在……」
魚臣也先是嚇一跳,但還在嚷嚷時,卻倦了似地眼皮睜不開了,往牆邊靠,隨即便坐倒在地,倚牆沉沉睡去:「唉……突然好睏……我先睡一會兒,撐不住呀……」
『這香對妖特別受用,是本座為了金鯉,特意請人遠從南國捎來的聖品。』杜溪子低語。
陸遠低身探查魚臣的狀態,見他睡得鼾聲大作,搖了搖他也只是被揮開,口中喃喃唸叨著「我想睡覺了……不要吵我……」的話,應該真的只是讓他睡個好覺的安眠香吧?
見魚臣睡得可香了,陸遠也就安心,起身往仙君的房間去。
站在經常出入、見慣了的門口,陸遠此時卻惶惶不安,害怕著不聽話會惹仙君生氣,但,一想到仙君渾身是血的模樣,他就十分擔心。
『無論你做什麼,金鯉絕不會生你的氣,安心吧。』杜溪子低語。
鼓足勇氣,陸遠拉開那道薄石門,門後,是一片漆黑。
和往日不點燈卻看得清房內狀況完全不同,此時,就像是漆黑的團塊充滿了那房裡,陸遠一度懷疑還能不能踏進去?探了手伸進房,卻在越過門板之後,吞沒於黑暗之間。手那方的觸感與身處的地方無異,微微涼意的空中,但卻見不到伸進黑暗裡的部份。
『是結界罷了,沒事的,進去吧。』杜溪子低聲催促,聽在陸遠耳裡,是一陣錯愕:『又是我沒聽過的東西!結界是幹嘛用的?算了,找仙君要緊,不問了。』
陸遠嚥了口口水,勉強自己跨進去,腳踩的地方感覺和平時一樣,是石地板,也就放大膽把頭也伸進去,卻在一片不知邊際的黑暗中,見到仙君正站在他的眼前。
方才試探的愚蠢舉動,應該是被看得一清二楚吧?陸遠羞恥地漲紅了臉面。
仙君身著尋常時著的白裳,披散一頭金髮,長至地,頭上一對如枝分岔鹿角、耳處張揚如魚之大鰭,一身金鱗令他看著像座純金雕像,只有一對藍眸似貓目,不見眼白全眼冰藍、細長豎直瞳孔睨視著他,不怒自威,令陸遠的羞恥極快轉化成恐懼,就像被蛇盯上的青蛙,動彈不得。
『妖仙之形,於凡人而言,很可怕,是吧?』杜溪子語帶笑意。
仙君朝他伸出右手,那金鱗遍佈的指尖上,利爪如鐮刀,當他於眼前閃爍銳光時,陸遠不自主地冷汗直流、心驚膽顫。
但那手,只是撫上他的頭,溫柔如過往,看著可怖的利爪,並不在他頭髮間留下銳利堅硬的觸感。
「遠兒,你無事,便好。」
仙君啟口時,便能見到唇下的隱隱發亮的利齒,似猛獸獠牙,但吐出的話語,依然不急不徐、如微風輕拂:「如你所見,本座現在不好陪你……回觀內去,安心的休息,本座無事,亦不會傷你。」
被仙君下了逐客令,陸遠這才想起手中的金爐,不知是否仙君的道行高於魚臣所以仍然不見起效?也許,他該讓金爐更靠近仙君一點,靈機一動,他對仙君說:「平常仙君睡覺前會抱抱我、在我頭上親一下,就像我娘那樣,我不會吵著說要仙君抱我我才要睡,但是,親我一下我就乖乖出去睡覺!」
仙君短暫的沉默像是陸遠的要求挺出乎他意料的,這讓陸遠尷尬了一下:『該不會……失敗了吧?不要啊!平常我可沒在撒嬌的,難得一次不給我過我一輩子都不要跟仙君撒嬌了啦嗚嗚嗚 !』
「你說平常……有很常嗎?」沉默了一會兒後,仙君只想問這句話。
「有啦!你這個沒記性的傢伙!」陸遠尷尬到臉色紅極像顆熟透的大蕃茄。
仙君歪著腦袋想了會兒,最終還是放棄去回顧他到底有多常對陸遠這麼做,伸手摸了摸陸遠的頭,掌心扶著他的側額,拇指掠開他的額髮,屈身頜首,在孩童額上落下一吻。
那嘴唇的觸感,依舊輕柔似花瓣墜落於他額上。
陸遠尚未自那親吻中回過神,卻見仙君身形下墜,避開了他,倒在他身旁。
杜溪子說道:『早在你入門前,安眠香便已見效,他只是撐不住睡意罷了。』
「這樣啊……」
陸遠摸了摸額上殘留的輕柔觸感,在仙君身旁蹲下,把金爐擱在一邊,伸手拂開遮掩仙君臉面的金髮。纖長眼睫下闔,歛去冰藍瞳色,若不是金鱗覆身讓面容呈現金亮色澤,仙君沉睡的面容與平時所見並無二致。
仙君睡得很安靜,微弱得難以查覺的呼吸,令他更像一尊鬼斧神工的絕美雕塑。
軟稚指尖觸碰著那面頰,冰涼、光滑且細緻的面鱗僅僅薄硬一層,稍微用點力戳,仍能感覺得到肌肉的柔軟彈性,和蛇摸起來的感覺有些相似。
嘴唇呢?
指尖輕撫過薄薄細鱗,滑至略薄泛金的嘴唇上,唇上沒長鱗,所以和平時的觸感相同,輕微按壓,就能見到唇內的利牙,雪白光滑且尖銳,虎牙特別長:『就算看起來是個大妖怪……但是,仙君就是仙君……而且,其實是越看越覺得漂亮。』
『尤其是像這樣睡著的時候……不知道為什麼,讓人很想保護他,明明是不需要任何人保護的妖怪仙人,年紀不知比我大多少。』
金輝浮掠,迷惑了雙眼,陸遠低下頭,緩緩闔眼,避去那炫目的彩光,僅以嘴唇,撫觸著冰涼細緻的柔軟,感受著被大浪重重擊打著心臟的疼痛,被浪衝得頭暈目眩、四肢不穩,但每一度襲來的重擊,皆飽含喜愛之情。
他想起了被村人打得快死的時候,當時的心情。杜溪子說,由愛生恨,但他卻可以因為愛而忘記去恨人,也許仙人說的也不全是對的吧?
這是他第一次經歷到,對一個人的喜愛,能達到心痛的程度。
戀戀不捨地以嘴唇輕觸他的唇、以額緊貼著他的額、以手臂摟抱上他的頸,陸遠索性伏在仙君身旁。
仙君擔憂現在的外表會嚇著他,但現在他可以明確地說,不只不會嚇著他,現在的外貌他也覺得很俊美,他一樣可以看得目不轉睛。
「今天,還是一起睡吧?」
反正仙君也說不出個『不』字了。
『無論你對他做什麼,他絕不會對你發怒的。』
杜溪子的聲音,總是帶著淡淡的笑意,彷彿期待什麼發生似地。
--你帶給我全世界,但我的世界裡,卻寧可只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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