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人合生辰八字就算了,仙君跟我呢……應該不需要。」
小舟泊於遠離塵囂、蘆葦簇生沙洲間,不再聽聞閒人耳語,不再有雜事擾目,只得兩人併肩而坐,看風吹蘆葦穗花如銀浪起伏層疊,見野鳥水上掠魚蟲飽腹,耳畔只有風聲蟲鳥鳴啼,與陸遠低沉嗓音:「所以我想,日子就選一天最近的黃道吉日,至於要邀請的賓客呢……就常見的那幾個魚兄弟嘛……仙君還有誰能請呢?」
「……應當不需宴請。」思考過後,仙君如此回應,並問:「遠兒呢?若是凡人嫁娶,親戚鄰人,或是同窗知交?」
「欸,那些人我沒有。」陸遠笑了笑,要他再回村裡去給誰發喜帖,想都別想。倒是想起,關於親戚之事:「不過,說到親戚,仙君知道為什麼我父母走了之後,我舉目無親無人依靠,連爹娘的喪事都讓村人操辦嗎?」
仙君微歪著頭、望著天際浮雲回想,正巧把頭倚上陸遠的肩,也就這麼順勢被陸遠攬肩輕擁,陸遠力道之輕,他無所覺查,在回憶片刻後,輕聲道:「本座自你出生後才注意起你父母,你沒說,本座還真沒留意到……你的爹娘,似乎沒有在那村裡的親戚家人啊。」
「嗯,我以為仙君會知道呢。」陸遠嘴角浮起一笑,偏了頭,將頰邊倚上仙君的頭,依偎著:「並非所有人的姻緣,都能得到祝福。聽我娘說,她的家人打算把她許配給當地一戶大地主,那大地主看上我娘年輕貌美,出了很多錢要買她做小妾,但是聽說那個人很壞,打死了好幾個漂亮的小妾,用錢買通官府草菅人命,都說是病死的……我娘的舊家很窮,那時候過著有一餐沒一餐的生活,我外祖父又染上賭癮欠了很多錢,所以不顧我娘是不是可能會死就想拿她去換錢……然後我父親呢,那時是個被趕出家門的浪盪子,聽說這件事,就把我娘給搶親搶走了,來到現在這村子裡,找個沒主的廢屋慢慢修、慢慢蓋,才成那個家。爹娘沒有什麼像樣的婚禮,聽說只是在逃命路過的觀音廟拜一拜,請觀音大士主持他們的婚事,就這樣而已,連個像樣的素果鮮花也沒能拿得出手。」
仙君只是靜默地聆聽,那若有似無的自嘲笑意。
「所以對仙君來說,『姻緣』是什麼呢?對我而言,就是一個無論生老病死都要在一起互相扶持的身份,無論其他人怎麼看待、要不要給我們祝福,也無論我們要不要有孩子……對我而言,只有你最重要,我也想要成為仙君最重要的人。」
「……本座明白遠兒是怎麼想的了。」仙君低聲回應,探手拉過陸遠另一隻手,先是輕輕撫著,陸遠的手,已經比他的手還要寬厚,有些粗糙,筋絡分明……他將那手執起,靠上自己的嘴唇,以著比風更容易飛散消無的輕輕細語:「於本座而言,六百年前,你已是最重要的人……無論你年幼還是老朽,無論你在哪裡……是即將死去,或是尚未出生,你一直是……」
「仙君……」
陸遠並未因他的親暱動作與話語而心動,反而出現在那臉上的,是百感交集的落寞。以著苦澀的淺笑,陸遠說道:「這些日子我們分房睡吧。不然……」
仙君放開他的手,微微點頭後,挪正了坐姿,回復一貫漠然:「抱歉,是本座失態……本座的房間,就讓給你,本座去別的地方休息。還有就是……」
『為什麼要道歉?』一股苦澀凝在胸口,陸遠想著要不要打斷他的話時,就見他掌心一翻,現出過去曾交給他當信物的半心白石:「這不是被村裡人拿走了?」
「本座拿回來了。」仙君交到他手中:「仙體活動自如時,本座不大用得著妖體上這器物,所以還是你帶著,方便讓魚精他們帶你水裡來回……」
「謝仙君。」陸遠將它揣進懷裡收好。
仙君原先擔憂他帶著白石會不會逼得體內魔瘴作亂、傷了陸遠,但看來,絲毫無法影響到根植於陸遠魂魄的杜溪子。心裡暗暗嘆息,只是仍作無事貌地交待起:「這條舟是個法寶,本座教你令它變小和變大的咒語,方便你在江面上活動。到水裡,魚精能帶你回明熙觀,出江時,就能用這條舟……」
「仙君,」陸遠突出聲,止了仙君的囑咐,以隱有哀傷的烏眸凝視著他,低聲問:「你懂『愛』這個字嗎?」
仙君一雙藍瞳回視著他,湛藍澄淨一如碧海青天,那麼乾淨、毫無雜質,乾淨得尋不出一絲……感情。
「本座……」仙君只沉吟如此,便回答不出。
陸遠淒然而笑。
心在痛什麼,他不知道,那就像是他拚盡全力朝仙君飛奔、死命地探出手,好不容易覺得要碰上他時,卻被一道透明的牆隔著,他觸不到,並因此失速下墜,直入深淵。
「仙君的『重要』……似乎和我的『重要』不一樣。」
『對仙君而言,重要的是幾百年前的救命恩人,不是我,一切用心安排全是為了我不知道的那個人。我以為表明心跡時仙君能懂,但仙君果然不懂……』
『就算仙君有愛,愛的也是那個人,不是我。』
仙君低眸迴開視線,令陸遠想起,杜溪子說過的,總有一天會恨他的話。
『啊……我好像有點瞭解杜溪子的心情了……』
陸遠緊緊擁住仙君有些僵硬的身子,指尖使勁的力道,竟令仙君陣陣刺疼。
『為何你,就是不懂呢?』
「我愛你,金鯉。」
那是金秋之風拂過蘆葦花穗般的窸窣碎語。
* * * *
--於大喜之日。
『當時不該那麼說的……』
仙君鮮少有做事後悔的時候,但現在,他端坐於書房中,儘管身著彩凰霞帔、頭頂珠玉鳳冠,並以大紅蓋頭遮蔽容貌,卻一點也無正要成親之人的喜悅,只想著,多日之前,陸遠那時的神情,心裡有些作疼。
這些時日以來,明熙觀庭院裡搭起紅豔豔的喜宴擺設,繞著圍牆與長廊掛起紅火燈籠與綵花紅球,魚臣們一張張貼上牆柱與門板上的紅喜貼花,並時不時搬挪著樂器練習婚嫁喜樂的吹奏,較新年過節更為歡快喜慶,但這一切,全入不了仙君耳目。
陸遠則忙碌張羅一切婚嫁瑣事,甚少相見,就算碰上面了,眼前所見陸遠的面容,總刻意溫柔地微笑,那令他想起仙師,也總是面上儒雅淺笑,彷彿怕一不小心洩露情緒,就會殃及池魚那般謹慎。
反覆琢磨著當時陸遠說過的話,其實他並非不清楚陸遠的話意,只是想讓他知道這一切來得多麼不易、只是太過高興、只是太想令他知曉他對他而言有多麼重要--但說出口的話,卻像是身旁的人是不是陸遠無所謂,這個死了還能再等來下一個似的,那麼無情。
那是真心話,真實的想法是不該說出口的,他太過失態了。以陸遠凡人之身不過數十載的陽壽,他是勢必得經歷失去陸遠這段過程:『倘若令我對你用情至深,我又該如何面對沒有你的未來?』
陸遠不是他,怎知他的執著?怎知他是如何咬著這口思念,熬過艱苦的修煉與漫長的歲月?
『本座願傾盡所有,換你一生好過。若你願真誠相待,本座便再等你下一世,歷劫歸來;若你辜負本座,也權當此生已報過往恩情,就此了斷因緣,再無牽掛……無怨無悔。』
原是一條野魚,他和其他水族精怪搶過地盤、爭過高下,無數次以自己的鮮血染紅池湖之水,搶下一片屬於自己的領地後才得以潛心修煉,以僅僅五百年的光陰躍過龍門,憑的不只是天份,更多是他的努力,這樣的他,一路支撐過來的只有那個願想。
芸芸眾生皆有生死輪迴,他致力修行脫離輪迴道,就為了不知何年何月何日,能再見到那位恩人,就算他不會記得也好,他只想報答那一命之恩。直到拜入定河真人門下,他才開始學習『生活』這件事:杜溪子帶他學習許多事、教他許多道理,諸如仙門講究的正氣、道義、仁慈、誠信……
唯獨沒教過他,『愛』是什麼。
沒教過也無妨,道理書上有,若一般人問他,『愛』是什麼?他可以回答出他從書上學到的一切,比如『愛是寬恕、無私的付出與善良』這樣的話,但當陸遠問他時,他答不出來……陸遠想聽的答案是什麼,他不知道,只隱約查覺,他從書上學來的陸遠並不想聽。
三名鮮少出現於明熙觀的水族女妖敲了敲門後進來,畢竟新娘身旁不能沒有伴娘,而被魚臣支使來為仙君作陪,只是當她們看見仙君已著好裝正坐於桌案旁時,有些訝異:「唉呀,大人已經蓋上紅蓋頭了,我們姐妹本是被喚來替大人更衣梳妝的呀。」
「不必了,如此便可。」仙君只這麼冷淡回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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