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找紅風信子[Looking for Hyacinth] - 【海葉篇】第三章過去

　　客廳一片狼藉。

　　眼前的閃光，電線短路般劈啪作響。幽靈趁著驅靈師分神的間隙掙脫銀鞭的束縛，奔向另一方的自己，尋求庇護。但鞭子揮出的速度遠比靈魂移動的速度要快，半透明的指尖快要碰到自己的手時，銀鏈重新纏繞上脖頸，抽離開來。

　　「梅多！！」海葉大喊道，穿過對方的身體抓住縮回的銀鞭。手掌合攏的一瞬，身體仿佛觸電，迫使他松開手倒在地上。

　　「別被它騙了，它想殺死你。」頭頂，佩西卡的聲音毫無感情。接著是魂靈的慘叫，呼喚著「海葉」的叫聲痛苦淒慘，讓人揪心。

　　「他要想置我於死地…一開始就該下手了！」海葉強忍著不適起身，沖過去欲要奪過手裏的鞭子。而後趁佩西卡躲閃的剎那，揮拳將其擊倒在地，「快回去！」按住那人，搶過手裏的鞭子丟開，他命令梅多回到棲身之所，又趕在驅靈師動作之前將寶石緊緊抓住，塞入褲袋裏。

　　起身，佩西卡抹去嘴角的血痕，「…不可理喻。」他擡手，鞭子重新回到他手中。

　　「他只是想找他效忠的王！」氣頭上的海葉據理力爭，「你進我家裏的事我還沒和你算賬呢！」

　　「找到效忠的王？」佩西卡皺起眉頭，語氣嚴肅，「看來你還沒清楚他到底是誰。」

　　「什麽意思？」海葉有些遲疑。眼前的驅靈師似乎藏著秘密，才說得那麽胸有成竹。

　　「我來往這裏，就是為了收服千年前薩弗恩王族的亡靈。也就是寶石裏的那位。」佩西卡說出了他真正的目的，「你的祖先曾是推翻了他統治的人，你就不怕他騙你，向你報仇？」

　　「我……」海葉一瞬感到遲疑。

　　「我沒有！」

　　突然出現的梅多浮在身前。

　　「他是我的愛人，我怎麽可能傷害他！」

　　站在他身後的海葉呆在原地。

　　這……這算是告白嗎？對象是他嗎？

　　「沒錯，我的確是薩弗恩王朝的最後一個國王，我也曾經恨過他，但現在已經不是了！」

　　這又是怎麽回事？海葉感覺自己可能是在場唯一什麽都不知情的人，他看著梅多聳起的肩膀又垂下。

　　「你要是不信……你就對我施法吧。只要我傷害他，我的靈魂就立刻消散。」

　　佩西卡沈默著，他在思考。

　　「怎麽樣？還是你有更好的做法？」

　　面前的靈魂儼然一副做交易的姿態。

　　「既然你都這麽說了……那我暫且相信你。」佩西卡把手一揮，海葉褲兜裏的晶體就飄了出來，「我往寶石上施法吧，就像你說的，如果你傷害他，它就會把你收進去，永遠困在這裏。」指尖飛出的粉色光芒落在寶石上。

　　它完好無損地返回到海葉手中。

　　「私闖的事情，我很抱歉。我會為你復原的。」

　　家中陳設恢復完全之後，佩西卡離開了海葉家。沙發上，一人一魂沈默不語。

　　「你為什麽要騙我？」

　　先開口的是海葉。他最在意的問題還是這個，初見時的話居然是謊言。

　　梅多垂頭，緘默。然後，無奈慢慢地爬上他的嘴角。

　　「……史書上的海葉•森斯終身不娶，和男人結婚就更不可能了。而書上的我，是他的朋友，賢明的「攝政王」。」他擡頭，沈著而緩慢地闡述理由，「如果我一開始就說實話，你會相信我嗎？」

　　海葉被對方的發問噎得啞口無言。確實，以他對先祖歷史的了解程度，他斷不會相信這套說辭的。

　　好不容易熟悉起來，又再次變得陌生。無數的謎團圍繞在千年的靈魂身旁，讓他看不清面前人的真正面目。

　　「…那你可以說說你的故事嗎？」

　　那就詢問吧，向對方尋求答案吧。

　　「可以。」

　　時光回溯到千年以前——

　　不受重視的王子梅多•薩弗恩，在其他兄弟姐妹都相繼病故後，接過權柄，繼任新王。滿懷一腔熱枕的他，決心要作出一番成績。他將理想付諸實踐，期望能收獲相應的結果，讓民眾幸福。

　　然而，年輕的他沒能在與大臣的權力鬥爭中勝利，只能隱忍著當了提線木偶，受人擺布。他沒能實現自身的抱負，眼睜睜地看著王國葬送在自己手上。國之將傾，他本可以和那些奸臣一樣逃走，但他卻選擇了留在王宮裏，做好了赴死的準備。

　　他已經辜負了太多人，也辜負了自己的夢想。

　　這是他對自己的先輩，也是對國民的贖罪。

　　最終，只身一人的他落入敵手，這便是他們初次相見的場合。任誰也不會想到，對立立場的兩人，日後會被改變得天翻地覆。

　　他本以為他會死，為平息民眾的怒火被推上斷頭臺。但他預想的一切都沒有發生，敵方的首領——雅辛·森斯不知為何留了他一命。

　　他無法接受，讓他茍延殘喘存活於世，實際是對他最大的羞辱。他不願屈從，在監獄中想方設法尋死，卻沒有一次是成功的。

　　成為階下囚的日子不長，他便被安排進石工的隊伍，美其名曰「體驗他們所受過的苦」。被改了名字，過去又被囚禁久居不出，無人認得他就是人民口中的暴君。錦衣玉食慣了的王族忽然要接受沈重的勞役，身體必然消受不住。寒冷的夜裏，他因為饑餓而無法入眠，黑暗中被某人塞入口中的熱面包成為了支撐他的來源。他知道是那個人，因此百般拒絕，可就連這麽簡單的事，他都沒能做到。

　　他更厭惡他了。大家都說他高尚賢明，在自己眼裏，不過是個以看自己悲慘為樂的卑鄙小人罷了。

　　石工生活仿佛只是體驗，沒多久他又被送進他曾居住過的王宮，成為仆從中的一員。與那人朝夕見面，他緘默地表達不滿與不從，與其針鋒相對。

　　終於在某天，他們大吵了一架。擺脫門丁的攔截，他跑出了王宮，故意向荒郊野林跑去。

　　埋伏在林中的危險，在突然之間沖出。家破人亡的男子，發瘋揮著利刃要他償命。抱著赴死的心態，他坦然接受，卻被趕來的那人救下。

　　他的尋死計劃又失敗了。

　　回去的路上，兩人一言不發。

　　『你說的……是真的嗎？』那個人問。先前吵架他將他所經歷的過去一股腦發**來。

　　『真也好假也好，誰在乎呢？造成你們不幸的元兇是誰重要嗎？我也不想推卸責任，繼續恨我、折辱我也無所謂。』他回以帶刺的回答。

　　『……是我錯了，我不應該想當然地認為你是那種人。』一陣沈默後，那人回過頭，『我果然沒看錯你。』

　　『？』他不解。這語氣就像是相識多年的老朋友。

　　『你不是問我為什麽要讓你活著嗎？這就是答案。』說著，那人從口袋裏取出一樣東西。

　　是他小時候最喜歡的金色小鳥。

　　塵封的幼時記憶開啟了——當時他在自己兄長的欺騙下被丟棄，是一位銀發哥哥收留了他，被找到回王宮前他把這個送給了對方。

　　說起來，面前的人也很像……

　　『雅辛是我的假名，我的真名叫……海葉。』眼裏的那人笑得溫柔，『你記起來了嗎？』

　　竟是因為這個，他才免於一死嗎？他的心情五味雜陳，又為這奇妙的重逢感到詫異。

　　『…就為了這個？』

　　『這是我的私心。』海葉說，『我真的不是存心想侮辱你。』

　　震驚過後，便是一陣迷茫。他已經沒有理由再去怨恨，可對方是敵人，讓自己求死不能，他又必須要去恨。以自身的能力，已經掀不起風浪了。他不知道該為什麽而活，自己的存在又有什麽意義。

　　『知道你現在很混亂，我不會逼著你，也不會對你做任何事了。只是……你一定要活著，不要尋死了，好嗎？』

　　他閉上眼，極度疲倦，不想再說話。

　　算了，就這樣吧。

　　【若有若無的熟悉縈繞心間，海葉恍惚覺得自己曾親身經歷過這些事情。

　　難不成……自己就是先祖，梅多要找的戀人？

　　這也太荒誕了。海葉猛地搖頭。】

　　他接受了茍活於世的現實，並且打算就此度過一生。

　　一次偶然，他重拾他喜愛的繪畫，作為平淡余生的一點樂趣。某天，他的才能被對方發現，受邀成為禦用畫師，這是他第一次長時間註視著對方的正臉。

　　英俊、意氣風發，讓人無法與石工的舊身份聯系起來；銀發如皎月，紅眸如玫瑰，凜然的面貌讓他移不開雙眼。如今他不再抱有怨懟，他開始用嶄新的眼光去看待那個人。

　　教導畫畫的私人請求，讓靜止不前的關系從那日起有了新的進展。

　　出訪鄰國的那天到了。由於不清楚情況，那人將自己帶上。訪問的過程一切順利，只是沒想到，回國的路上，竟遭到一支小隊的偷襲。盤踞在深山的山賊盯上了出行的隊伍，他們想要籍此狠狠敲上一筆錢。

　　首領狂笑著刺向那人。為了報恩，他為那人擋下了那一刀。

　　他第一次聽到那人喊出自己名字，以少有的急切口吻，求自己不要睡去。雖然失血過多，他還是失去意識，但所幸最後還是醒了過來。

　　【『你是笨蛋嗎為什麽要替我擋！我又不像你一樣！不懂得防衛！』

　　『難道你對我就只有恩情？！』

　　夢的斷片浮上腦海。伴隨著愛意的心急如焚把他的心揪緊，讓他幾乎喘不過氣來。夢中的他奔跑著，只有一個念頭：不能讓梅多死去，他要他活著。他還沒看夠自己所喜愛的笑容。

　　這一處和梅多說的重疊了……海葉想著，內心卻五味雜陳。他開始搞不懂自己到底是誰了。】

　　醒來之後，他發現自己正躺在那個人的床上。與自己交好的女仆和自己說，那人焦急地守了昏睡並且突發高燒的自己一天一夜，最後是在執事的勸說下才去休息的，剛才正好出去了。

　　「看來王把你當成最重要的人呢。」她是這麽說的。

　　從那天開始，他對那人的感覺變得不一般了。長久被忽視的他忽然受到關心，讓他不知所措。他弄不懂悸動到底是感激還是愛，於是他想方設法地逃避對方，避免與其接觸。從相遇的開始，到現在，他回想著，謹慎思考著。

　　最後——那人對自己告白了。

　　『我能否……成為你人生的意義？』背著日光的那人說道。平時強勢，表白時卻意外的純情，『這樣說可能有點唐突，但既然你說你的人生沒有意義，那為一個人活著，也算是意義吧？』

　　胸腔內充盈的感情，和感恩不同。

　　那麽，應該是喜歡吧……？

　　他最終答應下來。

　　【「那真的是喜歡嗎？」沈默了許久的海葉突然問道。

　　「在他消失後的我的余生，還有這千年的時間，我終於意識到了自己的心意。我是愛著他的。」梅多笑中帶著苦澀，「但是，太晚了……」】

　　離別之日毫無征兆地降臨，回王宮取東西的愛人沒能再回來。王城裏的平民不知道真相，城堡前的士兵什麽都不說。曾擁護愛人統治的人猜測愛人可能逃往鄰國，準備東山再起。因此他決定動身，去鄰國尋找。

　　給愛人留下一封信，他開始了旅途。途中吃過不少苦，卻也得到不少好心人的幫助。鄰國見不到身影，他又向更北、更南行進。他漫無目的地追尋，走遍大陸每一寸土地，可換來的結果，都是一無所獲。

　　近乎心灰意冷的他回到石屋，懷著最後一絲期望，打開了門——然而，空空如也的房間，動都沒動過的信，把最後一絲希望給掐滅了。

　　但，痛苦過後，他又很快堅強起來，決定為戀人報仇。得信任，建臨時軍，十幾年的旅途積攢下的人脈也給了他回報。他最初的夢想實現了，可是，他消失的戀人，一直到他離世，卻再也沒有回來過。

　　他帶著遺憾，郁郁而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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