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在亞拉亞曾說過的幹話（卷二） - 第十二章　廢物般的特務

　　「知道裂隙會開在哪了嗎？」

　　與昨日相同的人馬重聚在迷你要塞的指揮室，只不過少了名無關緊要的老百姓。

　　戈已回了首都，今日由露西法站在護衛隊對面。麥梅蒂茲在投影台左邊，副隊長珮特拉緊隨其側，正透過終端機遠端監督巡防。

　　秘書金兒在控制面板前，和白家的兄弟面對著面。白潭的額角掛著冷汗，蒼白地扶著投影台邊緣；露西法為他搬了張椅子，但是被陛下華麗地無視──病中的意識不太清醒，他怕一坐下便陷入昏迷。

　　麒麟少年就在他隔壁，盤坐在不知從哪裡翻出來的折疊椅上，宛若在自家客廳一樣愜意。聽見白潭的疑問，他轉了兩圈鉛筆，頂著全指揮室的視線答道：「不知道。」

　　「不知道？」露西法眨了眨眼：「你不是說靠近後就能知道具體的位置與規模？」

　　「要靠近，才知道，我『知不知道』。」白小嶽頭也不抬地把玩削尖的鉛筆：「我不知道。」

　　護衛隊的臉色立刻沉了下來。

　　「白小嶽，你在耍我們玩嗎？」

　　白潭伸手隔開兩人的視線，指尖在投影台點了兩下：「具體的定位，昨天你不是用神術語算出來了嗎？你沒有辦法和實際的地理位置重疊？」

　　「我昨天，探測術，偵測的，是『相對』定位。用神術語，輔助計算後，最多能得到，『神術語』的範圍，和能量變化。」

　　白小嶽的臉色同樣不悅，礙於白潭的面子耐心解釋：

　　「探測，定位，跳躍，都是神術。我，這裡知道──」他用鉛筆了點自己的腦袋，又指向立體地圖投影：「──但是這裡，不知道。」

　　「既然能捕捉得到能量點，不能用行進時速和前後的誤差推算，做相對定位嗎？」

　　「但是，就說了，不是直線。觀測也不是。」白小嶽臭著臉駁回：「我是神術使，不是遠紅外雷達。裂隙能量，只有『能量』，看得不清楚。」

　　「沒辦法再更精確一點嗎？」露西法看著籠統的範圍預測，困擾問道：「距離最遠的預測範圍有將近一天的路程。這樣下去不要說搜索準備了，就連等裂隙裂開，收到救援請求再動身前去說不定都來不及。能否至少將範圍縮小一點？」

　　白小嶽沉默了半晌，握起筆桿，右手捏拳，面對投影台閉上眼睛。過了幾秒，他丟下鉛筆，在虛屏地圖上向五個不同的方向畫出狹長的扇形。

　　「為什麼有五──」

　　「不要問。」神術使兇惡打斷。解釋了也不懂，還要他一直回答，煩不煩？

　　「極限了，再小，真的不行。」

　　「辦不到的話也沒辦法了。」

　　白潭正準備放棄向白小嶽施壓，溫吞的聲音又從一旁傳來：「不是『辦不到』，是，『不可以』。」

　　「不可以？」

　　「如果要，和實際地理，精準重疊，就得，發動觀測神術，『精準觀測』。看了，就會觀測到，太過危險。不能看。」

　　眾人紛紛朝白小嶽側目，白潭也皺起眉頭：「如果用『精準觀測』能得到我們要的結果，為什麼不用？」

　　「看到的瞬間，」白小嶽重新拾起鉛筆，點了點自己的眼皮，鄭重搖頭：「裂隙，會，立刻開。」

　　指揮室內忽然鴉雀無聲。

　　白潭的神智仍不太清醒，等他意識到白小嶽說了什麼，已經來不及了。所有人看向白小嶽的眼神，都在突然降臨的沉默之中變了味道。

　　白小嶽彷彿沒發覺指揮室內的異常，若無旁人地說了下去：「不然你們以為，為什麼，要神術語輔助？神術語，是用來保護意識，不受空間侵蝕，的媒介。人腦和器械，不一樣，器械受反噬，只會壞掉。但意識，和能量碰撞，會發生共鳴。如果是，已開的裂隙，怎麼觀測，都沒關係；但，裂隙『能量』，非常不穩定，要是，觀測不當，會引發災難。」

　　解說的聲音消失之後，指揮室內暫時只剩下機械運作的輕微聲響。

　　白潭雙手押上投影台，呼出一口氣，率先打破沉重的氣氛：「具體的時間有辦法預測嗎？」

　　「要觀察一下。」

　　「先觀察一下能不能預測嗎？」麥梅蒂茲諷刺問道。

　　「有可能。」

　　「那，你能分得清扭曲空間的是不是龍脈能量嗎？」露西法問道。

　　「不能。理由一樣。要看，但不能看。如果是龍脈，一旦窺視──」白小嶽捏起五指，在空中反轉手掌，作出了「爆炸」的手勢：「輕則觀測者殘廢，重則荒獸災。不能賭。」

　　房內再度鴉雀無聲。

　　經過了漫長又窒息的安靜，金兒豎起眉毛，蠻不客氣地指向白小嶽：「是誰說他可以一個人抵一個裂隙探測器的？」

　　「對，他可比裂隙探測器厲害多了。」

　　白潭不動聲色地掃了一眼指揮室的眾人。

　　麥梅蒂茲看白小嶽的眼神充滿提防，忌憚的姿態只差沒握住武器。珮特拉閃過一絲異色，幾乎是立即收斂表情，解開腰間的水壺啜飲，將殺意隱藏在水壺之後。露西法然心係事態，但臉色依稀能看出異樣。金兒瞇起眼眸，閃爍的藍色雙目不懷好意，停留在白小嶽臉上打轉。

　　各異的神色圍繞白小嶽展開，白潭彷彿被吸進漩渦，幾乎無力抵擋。

　　失策了，白小嶽竟然有這種力量。這個王八蛋在想些什麼，這麼驚人的情報，怎麼隨隨便便就說了出來？

　　陛下嘴角抿出冷硬的弧度，本就因深邃而嚴肅的五官顯得更加不近人情。暴雷的養弟毫無自覺，故我地轉著鉛筆，繼續不怕死地往火中倒油：

　　「所以，我才說，我直接飛過去，最快、最安全，距離最接近。」

　　「這是什麼邏輯？」護衛隊長陰沉地問：「找不到在哪裡，卻能飛到附近。你在耍我們嗎？」

　　「是，數學。好嗎？刪除法了解一下。」白小嶽對他翻了個白眼：「多跳幾次，逐一排除，總會找到。這只是，連考試猜題，都會用的把戲。」

　　「等等。」露西法舉起手懷疑地問：「嶽，你說的逐一排除，該不會是指和昨天早上一樣的……」

　　「沒錯。」白小嶽點頭，一臉不知哪裡來的自信：「最多，只會有，幾公里的誤差。」

　　珮特拉一口水猛地噴了出來。

　　「加減兩個零。」白潭抽搐嘴角：「幾『百』公里的誤差。」

　　「不願意的話，就只好，你們，自己找。」白小嶽無所謂地聳了聳肩膀：「不然就，全部，祭祀處理，有恃無恐。」

　　相較於白潭關愛白痴的眼神，露西法只是傷腦筋地搖頭：「這個範圍不太可能用祭祀應付過去。」

　　「為什麼，不行？」

　　「損耗太劇烈了，嶽。你畫的範圍，卡蘭王在世都不可能在一天之內辦到。估計要龍脈大巫才有這種能耐。」

　　歪頭思索了一陣，露西法提出另一個解決方案：「雖然陛下和白小嶽不能單獨行動，但只要有人監督他就可以了吧？那麼由白小嶽帶我去找如何？祭司第一個到場，能做的事情也最多。情況緊急還可以先做些應急處理，不管怎麼樣都能夠爭取一些時間。由我來監督白小嶽的話，不知『大家』是否能接受？」

　　這話從祭司口中說出時，全場的視線都集中到護衛隊臉上。

　　麥梅蒂茲的面色一變，拳背上的青筋忽然暴起，被珮特拉不動聲色地壓住。珮特拉上吊的狐狸眸微微瞇起，金色的雙瞳似笑非笑，注視祭司隊長的眼神如深幽的漩渦。

　　露西法攏起寬袖，坦坦蕩蕩地望了回去。受祭司真誠的注目擄獲，麥梅蒂茲面色僵硬起來。兩方詭異的氣氛之下，金兒撇了撇嘴，故作輕鬆地枕起後腦，大聲說道：「聽起來至少比陛下來放心得多了？」

　　白潭仍沉默地望著麥梅蒂茲等待。在被珮特拉加重力道捏了第三下之後，護衛隊隊長才勉強鬆口，只是聲音聽起來怎麼都像是從齒縫間擠出來的：「露西法的話，可以。」

　　「那就這麼辦。」陛下立刻冷冷地接過話音：「要是情況不緊急，確認完地點後就先和白小嶽回來。請儘量避免單獨行動。」

　　「事不宜遲，我立刻回去做出發前的準備。嶽，等你準備好就來祭司隊營地找我。」露西法向白潭行禮，轉向秘書：「可以麻煩金兒小姐幫我準備一些資料嗎？新刪減過的範圍有哪些觀測站，鄰近的支援窗口和人口狀況統計希望妳能善心地為我總結一下……」

　　事情很快敲定，露西法和金兒快步離去，指揮室剩下白潭、白小嶽，以及護衛隊的隊長及副隊長。

　　麥梅蒂茲和珮特拉盯著白小嶽，白潭斜靠在投影台上，杵在養弟和護衛之間。三人隔著半張桌子的距離對峙。

　　白小嶽掀起眼簾，又再度垂下，繼續故我地把玩鉛筆。指揮室裡的你來我往，似乎都無法干擾到他的小世界。

　　「上古的空間魔法師，以及龍脈大巫也能夠辦到這種事。」攔在中間的白潭冷冷開口：「兩位不需要大驚小怪。」

　　「這才是問題，陛下。」麥梅蒂茲冷冷回道：「他兩者都不是。」

　　「不管他是不是，今日你在這裡聽到的一切都是軍方機密。明白嗎？」

　　護衛隊長的臉色沉了下去。

　　「你現在是在質疑我的忠誠？放心，這點操守我還是有的。只不過這件事我們勢必會向槍大人報告。」

　　等到大家都走了，白潭才轉向白小嶽，憤怒地凹下嘴角。

　　「我該感謝你無法徒手撕裂空間嗎？」

　　「辦不到。」

　　「呵，幸好你辦不到──」

　　「『現在』，辦不到。」白小嶽強調：「現在。」

　　白潭第一反應是探出走廊環顧，確認這句話沒被其他任何人聽見。

　　他退回指揮室，一關上隔音門，立刻揪住白小嶽的衣領頂上牆壁：「你到底去了哪裡，跟誰，訂了什麼契約！」

　　白小嶽滑開視線，靠在牆壁上拒絕交流。憤怒的衝動在體內喧囂，白潭閉上眼睛，狠狠呼出一口氣，強迫自己鬆開揪住白小嶽的手。

　　「罷了，反正你什麼都不會對我說。等阿兄回來你想想該怎麼跟他交待吧。」他指著神術使的鼻尖，惡狠狠地警告：「這件事情不要跟任何人提起！」

　　「喔。」

　　白小嶽悶悶地應了一聲，手指頭溫吞地摳著褲縫。見到他那副模樣，白潭心裡面生出不妙的預感，瞇起眼追問：「還有什麼我需要知道的？」

　　「剛才，你們要求，的事情。」白小嶽慢吞吞地說：「也只是，『現在』，辦不到。」

　　「哪一件？」

　　「每一件。」

　　白潭摀住腦袋，頭痛欲裂。

　　「那你什麼時候辦得到？」

　　「等我，譜完，卡蘭地圖。不論哪裡，相隔多遠。」白小嶽抿起嘴唇，看著自己的腳尖：「只要我，在亞拉亞的地表，隨時隨地辦得到。」

　　寂靜蔓延在兩人之間。

　　「要是會，給你添麻煩……」

　　白潭默默後退一步，稜角分明的眉頭上挑，光明正大地盯著養弟。審視的目光中帶著衡量，久到白小嶽終於難以忍受，兇惡地瞪了回去：「怎樣？」

　　「我正在評估你被人掉包的可能性。出門一趟竟然學會了禮貌，亞拉亞的魔力有這麼神奇？」白潭冷笑一聲，在白小嶽重新開口之前加重語氣：「白小嶽，這是我需要擔心的事。你，專心工作，什麼都不要管。」

　　白小嶽低下腦袋，額間的瀏海遮住了視線。

　　「我沒有管，認真工作、認真解釋，出來就他媽，要被你訐譙。」

　　白潭正想開口斥喝他的言詞，卻被一抹晶潤閃得頓住。

　　睿智繼承者的眼眶居然紅了。

　　白潭默默後退一步，心裡面想起白小嶽回來的那一天。

　　卡蘭劃分為東西兩側，東西部各有中央祭壇。皇宮與首都坐落東部，西部有多個百年世家的神殿貴族轄區，在內閣治理下保有一定的自治權，勢力的關係錯綜複雜。

　　前一任國君尚安在時，國土風調雨順，在奇美拉真皇強而有力的庇佑之下，任何災厄皆難以侵襲。卡蘭王過世之後，遺體被安置在皇都的祭壇，神獸之軀的龐大能量持續守護國土。

　　開春的巡禮向來始於中央祭壇，結束於邊境，開閉祭儀式由陛下親自主持。白麗留在他體內的印記，是妻子助他上位的遺產，一旦獻上祈禱，縈繞國土的加護僅供他驅使。

　　十年過去，加護的力度逐漸減弱，先皇的力量正日益消散。

　　西部成了裂隙多發的地帶，靠貴族與神殿的強大底蘊支撐，國土維護的負擔比東部要重很多，投入的人力逐年增多。巡禮的隊型發生變化，他們不再讓國主涉險，陛下留在先皇遺體緊密相連的範圍之內，只巡迴東部。

　　去年的立春，白潭照樣和祭司們踏遍東卡蘭的每一座祭壇，為國土獻上祈禱，享用卡蘭王的最後一絲殘餘，大半個月後在邊境結束巡禮。

　　那時候已是深春，南邊境的天氣比現在要暖和很多。告別祭司隊，白潭順道去視察邊防，在軍營多留了一天。也就是那天，白小嶽搭著跨境的貨物車，藏在滿箱的金屬零件裡面試圖偷渡。

　　白小嶽挑什麼車不好，偏偏要挑軍備品的貨車。現在想來，大概是因為只有皇室的軍械用品才能確定一定會送進皇城。只是他愚蠢的養弟並不知道，那輛車會先在入境的時候就開進軍營由專人盤點，等交接完畢，再換卡蘭的後勤官開進首都。除非白小嶽中途跳車，否則即使能躲過入境盤查，最後也會在軍營被搜出來……當著他的面。

　　總之，偷渡客並沒有逃過開艙檢查。匿藏被識破，白小嶽當著大家的面發動神術，跳躍到後方的山坡，往林地奔去。關務人員追在他後面，經警告未果，遂開火射擊。

　　白小嶽腳踝中了一槍，倒地之後沒有再瞬移。不知是過於虛弱，還是根本就無意逃跑，引起一番騷動後遭到逮捕。

　　看見失蹤多年的養弟銬坐在血泊中，從瀏海間陰沉地瞥了他一眼的瞬間，白潭真的說不上自己是什麼心情。

　　白小嶽離開的那年，卡蘭王國科技尚未復興，因此數位資料庫裡面沒有白小嶽的生物識別。在場的邊境軍官皆是二、三代奇美拉，是卡蘭王國新生的世代，不認得白家的麒麟少年。拘捕之後，眾人在生物特徵簿裡驗不出身份，又都被陌生奇美拉和神術的組合嚇壞了，一時間不知道該先連絡哪個單位。

　　白潭沒有叫出白小嶽的名字，白小嶽也沒有喊出他的。少年一句話也不說，一句話也說不出。

　　上一次白小嶽變成這樣，是尼可拉斯驟然離世的時候。

　　他將白小嶽帶回首都，花了很多功夫讓養弟免於拷問。在療養所的監獄房待了三個月，白小嶽終於開口，跟他說了幾十年來的第一句話：

　　「空間神術，可以瞬移。」

　　沒了。

　　出院之後，白小嶽做的第一件事情是夜宿街頭。

　　在卡蘭王國，奇美拉結締神術契約是違法的行為。一旦被發現，只有槍斃、驅逐、或者是向國家宣示絕對的忠誠，不存在第四種選擇。即使有特殊原因能減刑，也必須接受嚴密的控管。

　　神術契約終究是珍稀的存在。有國王陛下做保人，白小嶽獲得以服役代替服刑的選擇。國家要用他的時候必須隨叫隨到，除此之外，只要不違反規定，他可以在監控範圍內自由行動。

　　一開始他們不知道該派白小嶽去做什麼。出遠門的時候，白潭會把他帶在旁邊，當個可有可無的護衛。除此之外，幫地質探測隊撿回墜崖的資料、惡劣氣候下的物資救援、不涉及重要機密的緊急跑腿、資深議員的走失寵物救援……白小嶽接的多半是這種任務。因為是特等犯，不能派離國境，能力還沒什麼用，即使成了特務也是廢物般的特務；大部分的時間，白小嶽都在待機。

　　白潭想把他接去安全的地方，但只要逼得太緊，白小嶽會立刻逃跑。就算有注射皮下追蹤器，這種你跑我追的遊戲他沒有耐心玩，幾次之後，陛下無奈地放棄了；他會定時出去，在街頭找到養弟，餵飽一頓後繼續丟著不管。

　　弟弟沒跟他要錢，也不願意交流，他便放任對方當自由的流浪漢。

　　白小嶽肯找地方定居，還是多虧了一群孩子。

　　國家對安置機構有嚴格的規定，育幼院只能收容由社福單位評估的孩子，且達到年限後就得離開。有些孩子因為沒有謀生的專長，或是因一些特別的原因社福機構無法介入，得不到生活需要的保障。

　　白小嶽徘徊到南城郊的時候，遇到了一群這樣的孩子。他們靠一位育幼院院長接濟，勉強有一處租屋落腳，平時在街頭打些零工、變賣廢品過活，堅強地抱成一團努力。夏季某個悶熱的暴雨天，其中一人把淋爛的神術使撿回家裡，好心地請了他一碗熱湯。

　　湯喝到一半，上門收保護費的地痞心情不佳，一腳踢壞大門。飛散的螺絲彈進白小嶽碗內。

　　翌日，白小嶽搬進了隔壁的租屋。

　　戰爭打響前，白小嶽在校就已是搏擊助教，對上奇美拉軍人或許不好說，但對付地痞綽綽有餘。從那天開始，那棟出租樓儼然成為該帶治安最好的一間，牛鬼蛇神不敢再來找麻煩。

　　好巧不巧，給予孩子們幫助的育幼院院長是白家的公益贊助對象。沒隔幾日，情報就轉手到白潭手中，也是從院長口中，白潭才知道白小嶽自己有經濟來源，私下在固定的出版社接案，定時會捐錢給院長的育幼院。

　　和他不同，白小嶽看似惹人厭，實際上到哪都混得很好。

　　於是，白小嶽有了地方畫畫，孩子們有人保護，出租樓多了免費的門神，育幼院多了贊助兼義工，國王陛下不必再擔心養弟餓死街頭。一時間皆大歡喜。

　　沒有任務的時候，白小嶽自己悶在家裡面創作，不然就陪孩子們撿撿破爛，偶爾教他們搏擊，閒暇的時候去育幼院晃晃，交流障礙也逐漸好轉。從那之後，陛下就沒再關心過白小嶽的私生活。養弟肯不再夜宿街頭，勉強結巴說一兩句話，對白潭而言就已經夠了。

　　直到，三個月之前。

　　他因故去東側國境慰問巡防，照慣例順便帶上了白小嶽。正蹲在田野間觀察魔獸潮留下的痕跡，白小嶽忽然抓住他的肩膀，另一手勾住貼身護衛的槍托。還來不及眨眼，三人就站上了十里外的哨站高牆，因毫無預兆的易位一陣暈眩。

　　他在千鈞一髮之際制止護衛扭斷白小嶽的頸椎，心有餘悸地問：「你在做什麼？」

　　白小嶽摀著脖子咳了幾聲，啞著聲音解釋：「裂隙，要開了。」

　　話音剛落，黑色的魔獸潮如洪水般傾瀉而出，淹沒了他們剛才站的位置。

　　在那之前，他們都以為白小嶽只能單人短距離跳躍，不能攜帶活物，範圍是肉眼的可見距離之內──這是某神術使唯一展示過的本領。誰叫當初在國境被捕的時候，白小嶽逃跑的表現可悲到有剩。

　　一個充滿奇美拉的國家，短距離跳躍實際上是很雞肋的能力。他們都搞不清楚白小嶽究竟是有用還是沒用。直到那天，白潭才意識到白小嶽的實力，或許跟本人說的有「一點點」差距。

　　「你能跳多遠？」

　　「不知道。」

　　「能帶幾個人？」

　　「不知道。」

　　「有什麼限制嗎？」

　　「不知道。」

　　「你怎麼知道裂隙要開的？」

　　「用，探測術。」

　　「出現前就能預測到嗎？」

　　「大概。」

　　「能提前多久？」

　　「不知道。」

　　「能探測的範圍？」

　　「不知道。」

　　和契約對象有關的事項，白小嶽三緘其口；和神術相關的事項，白小嶽幾乎是一問三不知。白小嶽的邏輯，就是算不出精準數字的答案一律「不知道」。沒試過的，不知道；沒遇到過的，不知道；要視情況和場合而定的──不知道。

　　問到最後，依然搞不清楚白小嶽究竟是有用還是沒有用，國王陛下不抱希望地問：「你的探測術，最遠能涵蓋卡蘭的幾成？」

　　白小嶽停頓了很久。

　　「全部。」

　　那瞬間，白潭久違地體會到想殺人的衝動。

　　在一旁目睹他們的交流，同席的審察官像開竅似地，忽換了個問法：「你跳過最遠的一次是從哪裡到哪裡？」

　　「從天夏國，到中央山脈。」

　　審訊小房內所有人倒抽一口涼氣。白潭鐵青著臉色怒吼：「你不是說要看得到目的地才能跳躍嗎？」

　　「腦內，看得到，就可以……」

　　「白小嶽！」

　　之後，為了證明白小嶽不是刻意隱瞞，他走遍所有能用的關係，找各方故人為白小嶽的溝通障礙病史作證。消息無可避免地傳遍了內部小圈子，該知道的，不該知道的，全部都知道睿智繼承者回來了。萬幸，特務部專員操守良好，沒有洩露白小嶽的情報。大家都知道他被迫服役，卻不知道他住在哪裡。

　　驚人的跳躍距離，瞬間讓低調的特等犯從廢物特務上升成軍部眼中釘。只要他想，白小嶽能夠隨時竊取國家機密帶到西部大陸的另一端，再加上不願說出自己的契約對象，不少人懷疑他是間諜，想將他處刑。白潭動用皇室的特權，才勉強保住養弟的生活，攬入自己的管轄。

　　花了驚人的心力保住養弟的安全之後，他繼續丟著白小嶽不管。表面上是因為沒有必要。但，心裡深處他自己明白，他不想和隨時會離開的人再有交集。

　　白小嶽為什麼回來，是不是只把卡蘭當作療傷的場所，等哪天傷好就又默默地走了。這件事情的答案對白潭來說，遠比為什麼成為神術使重要。所以，只要白小嶽願意留下，其他的事他會不計代價擺平。

　　他沉默片刻，放過眼前倔強的少年，垂下眼眸叮囑：「總之，你說話小心點。做什麼之前先跟我商量，遇到狀況馬上帶露西法回來。」

　　沒等白小嶽回應，國王陛下踏著虛浮的腳步離開指揮室。

　　＊

　　剛回到房內，手上的終端機響了起來。通訊的發起人標註「軍部」，屬名是「槍·戈拉爾特」。白潭轉動手腕，終端機化為掌中型態，默默舉到耳邊。

　　通訊的那頭傳來心痛的嗓音：『陛下，我的部下沒給您添麻煩吧？聽說他不尊重專業，我剛才已經訓斥他一頓了。』

　　「白小嶽不會拿這種事情開玩笑。」白潭簡潔地說道：「你大可放心。」

　　『人心隔肚皮，許久未見，誰知道嶽師兄在想些什麼呢。』電話的對面不甚贊同：『還請陛下謹慎提防，不要因多餘的私情影響您冷靜的判斷。當然，敝人不是要對陛下的私生活指手畫腳，您私下欲如何寵愛嶽師兄都可以，敝人只是希望您能公私分明。要是必要的時候您下不去手，至少也得能狠得下心下令讓卑微的師弟為您代勞。』

　　「感謝您的忠告。」

　　『哪裡的話。身為軍部之首，沒有管好部下敝人深感抱歉。但是孩子們有很多多餘的精力，一味地壓制，只會造成反效果。當然，敝人不是在為自己的拘束力不足找藉口……』

　　白潭聽著男子滔滔不絕，在桌前坐下，無聲吃下軟中帶硬的敲打。講了快半個小時，對方才終於放過他的耳膜，請他多加保重身體，依依不捨地掛掉了電話。

　　他靠上椅背上，微微後仰，望著要塞的天花板發呆。

　　身心俱疲，連躺上床休息的動力都喪失殆盡。他感到急需做點什麼紓解，但受良好的教養牢牢禁錮，只能用指節反覆揉著緊皺的眉心。

　　過了一會兒，白潭離開椅面，雙手在眉前互扣虛握，面向東方跪地。五官深邃的少年閉上雙眼，以極東古語低聲祈禱：「亞拉亞庇祐，願吾兄此行安康順遂，如願所償。」

　　＊

　　白小嶽來到祭司隊營地的時候，外面一個人也沒有……或者，準確來說，一個人也不剩。

　　在他往營地走來的路上，遠遠還見到白影晃蕩。短短幾步之內，稀少的祭司們消失得無影無蹤，只剩下荒涼熄滅的營火殘餘，被三輛營車和帳篷包圍。

　　露西法在哪？

　　白小嶽環顧四周，發現左側的露營車開著一條門縫，裡面是一團混濁的漆黑，有什麼似在蠢蠢欲動。

　　他猶豫一瞬，朝門縫邁開腳步──

　　車門默默地關了起來。

　　隔壁的帳篷微微動了一下，他縮回左腳，扭頭看去，兩手插進口袋。細碎的動靜彷彿錯覺，亮色的帳篷緊緊閉著，翠綠的簾布下放到底，安靜佇立在剷淨殘雪的乾草荒地上。

　　神術使搓搓手臂，忽然起了一身雞皮疙瘩，湧起一股不要靠近比較好的直覺。

　　右首的露營車內部一漆黑，窗口模糊地蠕動，似乎有什麼一閃而過。他順著轉頭，發現玻璃內金穗色的百葉條狀窗簾開了一條小縫，趕緊朝著拉開的隙縫伸出手，正想開口──

　　窗簾縫俐落地閉了回去。

　　舉在半空的手還沒插回口袋裡，左邊的營車忽然開了。他三度轉頭，在視力極佳的麒麟眼能看清之前，門後面的人就伸手一拉，扯鬆門框上的繩圈。車頂的布簾落了下來，將車內的景象遮得嚴嚴實實，連帶台階上的殘影一起藏了起來。

　　兩根手指從布簾後伸出，捏住布緣，光明正大一扯，將布面拉到最大，不留一絲縫隙，徹底地阻斷窺探的空間。

　　布簾的末梢陷入靜止。即使白小嶽看不見內部，卻隱約能感到漆黑的未知有什麼東西，正在安靜地往外窺視，關注著他的一舉一動……

　　背後的帳篷又微微動了一下。

　　涼意爬上脊椎。他分不清楚究竟是因為煩躁，還是因為詭異，表情逐漸變得猙獰。正想繼續尋找門路，細碎的聲響從左側響起，嚇得他拱起背脊。

　　枯瘦的白影從車廂後方轉了出來。男子見到他皺起眉頭，經過時冷漠地瞪來一眼，頓時打消白小嶽上前詢問的念頭。正要移開視線，神術使感受到一股不懷好意的刺探，定睛一看，離去的男子看似低頭，實際上卻從漆黑深長的瀏海之間，直勾勾地盯著他陰笑，混濁的大眼血絲遍佈。

　　對方就這麼一路看著他，側著頭慢慢地往中間的營車走去，一直到握住門把才收回視線，面色不善地消失在車內。

　　模糊的聲音從裡面傳來：「露露，你的客人來了。」

　　「啊，感謝你的告知，勇哲。」

　　露西法包在毛帽裡面的腦袋從門後浮現。他越過營地，厚重的祭司長袍搖曳，朝白小嶽走來。

　　「請稍等一下，出發的準備還未完成。」

　　說著，露西法回頭看了一眼，車廂內本來能聽見些微的騷動，在他的回眸之下一片靜默。隔壁的車門無風自動，發出「吱呀──」一聲，緩緩往內閉合，打在門框又彈了回來。

　　突兀的「哐當」聲響徹營地，空曠的回音繞樑不絕，讓人不禁佩服車鎖的結實度。

　　露西法乾笑幾下，不動聲色地轉了個方向，領著白小嶽往熄滅的營火走去。

　　「在這邊等一下吧。」

　　他與白小嶽保持著疏遠的距離，一前一後來到戶外休息區。經過帳篷的時候，露西法抬起手拉了一下帽子，似乎有些怕冷。隨著他的動作，潔白的廣袖掀起一道殘影，白小嶽看見帳篷開了一條小縫。

　　幽光森森，一閃而逝，視線被祭司交錯的身影遮蔽。

　　待袍襬落定，他凝神再看，帳棚又嚴實地合了起來，彷彿方才的交會只是他的錯覺。帳篷紋風不動。

　　「怎麼了嗎，嶽？」

　　前方的露西法停下腳步，白小嶽聳肩，匆匆跟了上去，只是速度微妙地加快了一些。

　　兩人隔著熄滅的營火坐下，在露營長椅上找到舒適的姿勢之後，陷入了兩相無言的尷尬境地。露西法拿起長棍，戳了戳熄滅的營火，觀看灰燼冒出縷縷煙霧。

　　過了一會兒，他緩緩開口：「嶽，可以問你一個問題嗎？」

　　白小嶽覺得肯定不是什麼好事，盤起兩腿，帶刺地嘟噥：「嘴長在，你身上。請。」

　　露西法顯得有些靦腆，彎下身子，虛心地請教：「剛才麥茲隊長在指揮室裡面問的問題，其實我也想知道。為什麼？為什麼看了會出問題，但是還可以找到附近？」

　　白小嶽還以為他要問什麼，僵硬的肩膀鬆垮了下來。

　　「我們在這裡，我看著你。你怎麼辦？」

　　「怎麼辦？」露西法困惑地看了回去：「就，不怎麼辦？」

　　白小嶽點了點頭，又問：「如果你在睡覺。睡夢中，感到有視線，窺視你。怎麼辦？」

　　「會警戒起來吧。一般都會想要看看是誰在偷窺。」

　　「就是這麼回事。」

　　「怎麼回事？」露西法眨眼：「我還是不明白。」

　　白小嶽走向林間，胸膛靠上枯黃的樹幹，輕輕撞了一下。

　　「這顆樹。我走過來，肩膀撞到他，正常嗎？」

　　「正常啊。」

　　「那如果，我在那邊？」

　　白小嶽指著遠處的坡道，露西法順著轉頭看了過去。

　　「撞不到……吧。」

　　「沒錯。必定要，用某種方式，碰在一起，才叫『撞』。我和樹，撞到的時候，要嘛都在這裡，不然就都在那裡。」

　　白小嶽一手指樹，一手指著山坡，兩根食指緩慢地併在一起。

　　「裂隙也是。我在能量點旁，沐浴到能量，很正常。但裂隙不在身旁，我卻沐浴到能量，這不正常。如果，我『看』得到它，一定表示，我們用某種方式，被連在一起。所以，當我看到它，它就會和我，『碰撞』。我過去，他過來，或者，兩者同時。所以，不能直接，用意識觀測。」

　　他拍上樹幹，抖落一陣積雪，指著自己被銀沫灑滿的腦袋。

　　「神術語是媒介，代替身體，隔絕意識的，計算工具。但這就像，把三次元，投射到二次元，再從二次元，還原到三次元。少了一個維度，資訊會有誤差。缺失的資訊，只能建模型補足。所以，能鎖定範圍，但是在我，掌握正確規律前，無法很精準。而直接觀測，不是辦不到，但是不可以。」

　　露西法認真聽著，點頭附和，只是眼神偶爾朝旁邊游移。等到他全部說完之後，才對白小嶽露出燦笑：「抱歉。我一個字都聽不懂耶。」

　　少年嘆了一口氣，垮下雙肩改口：「實相由心生，眼見即真實。見裂隙，即是裂隙。即見即裂，非見非裂。故嶽說，不可見裂隙。」

　　大正祭司恍然大悟地敲手：「原來是這樣，謝謝你，嶽！」

　　亂掰的白小嶽狠狠噎了一下。

　　為什麼這樣反而聽懂了？不愧是祭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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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廢物般的特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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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廢物般的特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