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宇帆撥開橫在眼前的竹枝,步下棧道。
澄淨的池面飄盪著薄霧,渺渺冉冉,將聖地染成一片朦朧。走到近處時,池畔邊孤零零的幽白身影冷然顯現,令莫宇帆腳步一頓。
昔日的閒適不再,多了幾分寂寥與淒涼。
碧邏宮主依著池畔,見到他微微抬眼,渾身上下彌漫著肉眼可見的憔悴。似乎是過了一陣子,商宥才認出奉獻池對面的來人,虛弱地搭在草露間抬起身子。
「讓尊駕見笑了。」
莫宇帆沉默回禮,撩開寬袖,將兩手浸入奉獻池內。積贊了好幾日的馥郁魔力指掌間釋出。釋放的暢快感油然而生,讓他暗自舒了一口氣。奉獻靜靜地進行著,魔力與寧靜隨著朧霧輕柔飄盪。過了一會兒,他抬頭看看沉浸在死寂之中的碧邏宮主,猶豫地說了一句:「會過去的。」
「尊駕不常寬慰人吧?」
「確實不常。」
碧邏宮主憔悴地笑了笑。
「前幾日劣徒給您添麻煩了,萬分抱歉。」
「無妨,切莫掛心。孩子們有上進心是好事。」宮主的兩眼逐漸無神,側身撩起袍襬,將赤裸的足踝浸入池中:「吾與司君亦曾有過……」
話音就這麼斷了尾巴。就在莫宇帆開始感到擔憂,思索著是否該奔去對岸援救時,巨大的金龍從霧中浮現,叼住商宥的後領,從奉獻池裡面拖了出去。
一時間有種直擊自己的吸毒現場的既視感,莫宇帆覺得有點可怕,朝地主與宮主禮貌地點頭,草草結束奉獻走了。
攀上木棧道的時候,他從眼角的餘光瞥見地主用翅翼捲起宮主,攏入自己身下。宮主抱住金龍的前爪,像個不知事的孩子,無聲大哭起來。
他踏著滿地星光回到書閣,坐在莫羽的書案上,將莫羽送他的風土誌紀錄重新翻了一遍。看完之後,他從書閣架子上抽起一本全新的小冊,記下自己的拜讀心得與相關的疑問。
闔上小冊,莫宇帆猶豫了一陣,決定收進自己的收藏區域,姑且先留給自己觀看就好。
他伸了個懶腰,仰頭觀天。黑幕中已是月落星沉,曙光即將破曉而出。從自家眺望的天空是如此寧靜美好,他推開窗邊的凌亂書堆,整個人掛上窗緣,將上身迎著爽冽的寒風打起盹來。
待天光探出雲層,調皮地落在臉上,莫宇帆回到小寒舍的房間。換好一套外出用束袖窄服之後,宗主大人衝進二徒弟房間,把預定繼承人叫了起來。
小魔族被從一派香甜睡眠中驚醒,恍恍惚惚地推開棉被,由被窩坐起時,看到的就是自家師父靠在門邊,好整以暇地拋著錢袋玩兒的模樣。
「師父,早安。」寒易天迷糊地開口問候:「您有何吩咐?」
「今日要下山補貨,再去拜訪地主道歉。」莫宇帆敲了敲門框,平板地催促:「一刻鐘之內大廳集合。」
寒易天揉了揉額頭,發現腦袋上有一束睡翹的頭髮,趕忙用手掌摀住順著往下梳平。
「碧邏宮呢?」
「昨晚見過了。」
「昨晚?」寒易天疑惑片刻,很快反應過來:「啊!您又半夜偷偷去奉獻池──」
強勁的短擊打斷了他的抗議。莫宇帆收回扣在門框上的指節,丟下「半刻鐘」三字,轉身離開,留下瀟灑飄起的馬尾消失在寒易天的視野之內。
真是的,才剛旅行回來也不知道要節制一點。當心他去跟師姐告狀喔?寒易天揉著翹起的亂髮,坐在床上無奈地想道。
……嗯?
等等,那樣他什麼時候研究功課?
師父啊!
他抓起衣服和新的抹額,飛奔似地衝進浴室,用最快的速度漱洗完畢。回房時不忘先在床前跪下,完成晨間祈禱,才穿起避寒外衣,往樓梯間跑去。準備完畢的小魔族踩著半刻鐘的死線,準時出現在一樓大廳。
莫宇帆正站在老地方看畫,腰際一劍一鞭,手上掛著所剩不豐的錢袋。籮筐已經準備好放在門外,待寒易天踏上一樓的地面,他二話不說,轉身就往玄關走去。
寒易天在莫宇帆身後小聲提醒:「師父,我們不用等師姐出門之後再出門嗎?」
莫宇帆腳步一頓,轉身走回二樓,將他與二徒弟的房門都緊緊地關了起來。
他對自己的奇策滿意地點頭:「好。」
好什麼啊!師父?您真的知道自己在幹什麼嗎!寒易天驚恐片刻,不禁為莫宇帆的膽氣喝采,又懷疑地問道:「這樣真的有用嗎?」
「你難得晚起,阿羽見你還在睡只會心疼,不會無故吵你。」
「那您呢?」
「我旅途歸來,正是嗜睡之際,這個時間點還沒起來也很正常。阿羽不會來吵我。」
原來您有自知之明的嗎?寒易天勉強地笑著,什麼也沒有再說,只敢在心中大聲質問。
真是的,利用這種認知盲點,會變成怎麼樣他可不管喔!要是被師姐發現了,屆時請師父自己上處刑台吧!
莫宇帆帶著徒弟踏出小寒舍,沿著官道出了內山門。清晨的階梯步道隱在樹蔭與霧氣之中,在溫度猶低的早晨刺骨難耐。冷冽的空氣冰得小魔族頭皮發麻,眉心間的鱗片一個激零,瞬間清醒過來。
「會看地圖嗎?」
「會。」
話音剛落,方形的小薄冊就從前方扔了過來。
「歸你了。」
「謝,謝謝師父。」
寒易天手忙腳亂地接住,一邊努力跟上莫宇帆飛奔似的速度。
新獲得的手冊是一張折成四方形的地圖,清晰地繪出小恆山的周邊地形,外頭以厚植物紙革包裹,解開繩結後可以展開成原貌。東南之地的西北角一帶以恆山派為主,地圖東側到新阿卡西斯學園的交界,涵蓋了他們上次未能到達的法姆拉的晨曦;西至恆山與中央山脈的交界之處;南北剛剛好涵蓋恆山主山脈的頭尾。小恆山不偏不倚就落在西北角地帶的正中心。
兩人很快離開小恆山的護山結界範圍,莫宇帆帶著他往西南方行去,是他的家鄉聞溪縣的方向。步行的速度不慢,寒易天漸漸感到吃力,但莫宇帆沒有放慢腳步的意思,他只好咬緊牙根苦撐。走了約莫兩個半時辰,陽光已經相當耀眼的時候,兩個人來到了熱鬧的小鎮。
不同於上回東行造訪的城鎮,這裡的風景樸素而擁擠。街道是礫石與粗圓石鋪成的路面,房屋大多是木造的建築。街道與房屋的間距很近,若是由騎獸拖著的運輸車經過,車軸或許只能勉強不挨到門板吧。建築物雖然外貌不奇,卻也穩固結實,簡單的同時充滿生活味。
大年已過,人們穿著鮮豔嶄新的禦寒衣物在街上穿梭,遇見熟人就停在路邊寒暄。鎮入口灰白的石磚建築屋簷角掛著紅色的燈籠串,工人正垮在三樓的窗台架出的梯子試圖摘取。竹梯末端被重量壓得歪向一邊,隨燈籠一起在寒風中晃盪,惹得下方的路人驚叫連連。
莫宇帆停下腳步,若無其事地混入人群,和大家一起仰頭觀望。
「需要幫把手嗎?」
聲音一出,大家頓時注意到莫宇帆的到來。圍觀的人們紛紛嘻笑喊好,屋內人則是持相反意見。窗口探出頭綁著頭巾的爽利女子和宗主打招呼,與此同時,竹梯前端的工人終於搆到了燈籠的掛繩。
身後的伙伴扶著工人的腰腿,避免他解燈籠時摔落。一陣寒風刮過,梯子又驚險地向下一彎,剛成功解下的燈籠甩了半圈往下方墜去。在女子的大叫聲中,莫宇帆將燈籠輕飄飄地撥了回去,不偏不倚正好掛上女子因驚訝伸出窗外的手掌。
「莫宗主!」房內的女子脆聲嬌嗔,接著和爬梯的人們一齊大笑起來。莫宇帆壞笑著擺了擺手,沿著碎石道路繼續往鎮內走去。
寒易天忙著四處張望,半途才發現莫宇帆已經換上外出用的伯樂臉孔。即便是平凡無奇的小鎮,對長年悶在山上、修練與生活枯燥忙碌的小魔族來說已是新鮮無比。太多新奇的事物想看,小魔族一時間又是欣賞小鎮風光、又是觀察親切的師父,恨不得自己多長幾雙眼睛。
不時有鎮民和他們搭話,打趣地問跟在身後的孩子是誰,還有熱心者擦身而過時特意關切一句:「莫宗主,債主打發了嗎?」莫宇帆一律苦笑著擺手。
走了約兩刻多鐘,兩個人來到小小的廣場。石砌的水池結著一層薄冰,水裡面軟草猶自晃蕩,隱約能看見魚影在其間穿梭。小鎮的面貌以廣場為分界發生變化,鋪磚的街道大幅拓寬,平整的石板路縱貫南北,座落兩旁的皆是構造堅固的石磚建築。其中的一側人煙稀少,另一側似乎是小鎮的市集地帶,到處能見到人們進進出出,提著大包小包在路上晃盪。
熱鬧的交談聲充斥街尾,即使這樣的天氣也有鎮民聚集在廣場悠哉地閒話家常。大家都抱著籮筐和提袋,外出採購的途中遇見熟人便聊了起來。池邊的長椅被拿來當成雜貨放置處,零零落落堆滿了散物。
寒易天對能活在冰面下的小魚感到好奇,但莫宇帆沒有停下腳步的意思,只好遺憾地繼續前進。
莫宇帆領著他往熱鬧的街道走去。道路的兩旁是大門敞開的店家以及為數不多的游離攤販。零散的商品以木板架陳列在外,主要是糕餅,小食,以及日用的雜貨。也有些店家門外只放著空敞的板架,上頭什麼東西都沒有。
「紅鷲鎮有五個入口,旅者通常從南面和北面進入。」莫宇帆的聲音從前方響起,寒易天趕忙將注意力從可愛的草編篾籃上挪開,仔細豎起耳朵。
「這裡偶爾有行商和狩獵魔獸的隊伍路過,也有冒險者專門來此地補給,是這一代往南較為偏僻的中轉站。南側是外來者聚集的商街,設有騎獸專用的停泊所,帶騎獸的商販通常走北面的入口進來。」
「所以才只有這條道路是石板路嗎?」
莫宇帆不置可否地「嗯」了一聲。
「往西走四百來里有另一座城鎮,叫做西來鎮,那裡是這一代主要的中轉站,也是恆山主峰往阿卡西斯和極東的必經途徑。許多商會在該鎮設有事務據點,一般往返恆山與東部的商隊在西來鎮停泊,只有喜歡往小恆山偏移的人會改來到紅鷲鎮,所以紅鷲鎮的規模不大。」
寒易天翻開新拿到的地圖一邊對照一邊小聲地嘟噥:「仔細一看,小恆山的地理位置還真是尷尬。」
「確實。」
小恆山位於恆山派管轄的西北角的腹地,恰巧就卡在主峰山脈與極東皇城的正中間。若不是剛好落在這個位置,大家想前往極東會方便很多吧。
恆山與極東皇城的往來路線主要有兩條,多數人選擇途經西來鎮,繞過小恆山南面使用新阿卡西斯學園的商旅通道,等離開學園再轉向目的地城市。另一條路線是繞過小恆山的北面,經由法姆拉的晨曦穿越野地,從外圍的森林直接前往皇城。但一來行經之地離東北很近,危險度較比商旅通道垂直逼增,二來是除非從小玉峰或著玄鏡峰幾座位於北面的山峰出發,否則特意往北反而繞得更遠,所以只會是少數想快速行軍的菁英人士之選。
極東佔地寬廣,然而主要的人口都聚在沿海地帶──也就是大陸最東側,剩餘的地域都是森林和荒野。新阿卡西斯八成被規劃為復興保育用非文明無人地區,經過四十年復育的複雜地貌生態豐富,魔獸橫生。極東的居民們習以為常,並且還覺得這樣也不錯。
畢竟是強悍的純血之族,在滿是魔獸的森林裡面散步跟出門遊玩沒什麼兩樣。只是對其他行商的貿易者來說就沒那麼容易,每次穿越都是一趟辛苦的旅途。因此大多人都是從南面繞過小恆山,選擇易於結伴抱團的安全路線。只有少數強者會穿越東北,像白嵐和千山那樣忽然橫切小恆山的東側多半也是剛從北地歸來,不知道他們當初是從哪裡出發的。
莫宇帆的思緒在師父們身上閃神了一瞬,朝前方揚起下巴,繼續介紹小鎮的歷史:「據說這條路原本並不是石板路面。這半面小鎮二十幾年前也是木製建築居多,直到兇惡的鳥形魔獸自低空飛過,著火的紅色羽毛從天而降將西鎮燒了個乾淨。災難後居民們靠著撿殘骸中的火羽致富,因此得以用堅固的石磚重建小鎮,小鎮也從此改名為紅鷲鎮。」
寒易天聽完奇異的故事面色變了又變,最後還是問道:「那隻『魔獸』該不會是畢方……?」
「八九不離十。」
閒談間來到一間空敞的店舖,門口擺著空曠的木板架子以及木製板車,但是和大多數商鋪一樣空空如也,半見商品也沒有陳列。莫宇帆從背上解下籮筐,率先一腳踏了進去。
「老闆,在忙嗎?」
肩膀寬闊的男子背對門口,正踩著矮梯整理貨架,聽見聲音連頭也沒回便認出是誰。他揚起親切的笑容躍下矮梯,速速迎了出來:「這不是莫宗主嗎,新年好,新年好!哎呀,沒見過的面孔呢,哪裡來的小娃兒?不會是宗主您拐回來的吧?」
店主揚起粗厚濃密的眉毛打趣。寒易天瞥了一眼莫宇帆的臉色,見師父看著自己沒有特別表示,便主動上前對店老闆行禮。
「幸會。敝姓寒,是宸翰宗的弟子。今次隨師父下山採購,乍到初來還不懂得規矩,若是有冒犯之處請您多多擔待。」
他對男子仰起小臉,以必殺角度露出可愛的笑容糯聲說道。很久沒使出這招了,希望技術還沒有生疏,從店家飛揚的表情看來似乎效果卓越。
男子接過莫宇帆的籮筐甩到桌上,邊招呼他們往店內走去邊對著裏間大聲吆喝:「來來,貴客裡面請,外面很冷吧?快進來坐坐喝杯熱茶。和惠!和惠!來客人了,趕緊上茶!快出來看莫宗主帶來的俊俏小娃兒!」
莫宇帆推著寒意天的後頸讓他走在前面。三個人來到裏間入座,一位包著頭巾的女子端了熱茶出來。角落裡點著溫暖的壁爐,在昏暗的空間嗶啵作響。女子笑呵呵地將茶杯塞進寒易天的手裡,握起托盤立在一旁,盯著小魔族的笑容直看,恨不得伸手捏個兩把。
寒易天捧著溫暖的杯子飲了一口,坐上軟布椅放鬆走得酸澀的小腳,暗自舒了一口氣。
「莫宗主,您成功逃離債主的魔爪了嗎?這次需不需要幫您賒賬?」
「別提了,真是災難一場。」莫宇帆苦笑著揮手,對大家反覆戳他痛處的行為很是無奈:「老樣子,麻煩了。」
「好咧,您等著。」
店主從後門離開,留下名為和惠的女子陪兩個人閒話家常。女子和店主是一對夫婦,結婚多年卻沒有子嗣。在取得寒易天同意之後,她伸手摸了摸寒易天軟嫩的臉頰,以指腹輕輕磨蹭。
「要是能生個和你一樣聰明伶俐的兒子就好了。」她真誠地說道。
「可千萬別。笨得很,什麼都學不會。」莫宇帆依照慣例先損一遍自家繼承人起手,惹得和惠笑了起來。
「哪兒的話,莫宗主,您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這麼可愛的徒弟上哪兒找去?」
寒易天無辜燦爛地笑著。女子的手寬厚而溫暖,有長年做粗活的薄繭,摸在臉頰上糙糙的令他發癢。想要發笑的同時心裡也泛起莫名的酸澀,令他忍不住眷戀起女子的溫度。
不久後,店主拎著好幾個布包回來了。見妻子竟然在摸寒易天的臉,他面色大變,立刻跑上前小聲斥責。和惠低下腦袋,嚇得耳根通紅,無措地解釋著。見到莫宇帆和寒易天也點頭示意沒有關係,男人才碎念著將和惠推了出去。
三個人回到店鋪的外間,店主將貨物放在桌上一一解開給客人過目。主要是一些抗凍的蔬果,少量的白麵米糧,和不少小包的乾貨與辛香料。
「現在就只有這些了。您前些日子沒來,我本以為您還會離開一陣子,預留的部分都供給客棧了,真是抱歉啊。」
「無妨,我可以晚些再來一趟。等到月三十商路開始流通應該就沒問題了吧?」
莫宇帆迅速清點了一遍,將老闆拿來的東西放進籮筐,轉頭問寒易天:「這些可以嗎?還有什麼需要的?」
「師父決定就好。」
寒易天受寵若驚,連忙脆聲答道。平時習慣了莫宇帆帶食材回來,家裡有什麼他就用什麼,一時間要他決定也答不上來。第一次踏入紅鷲鎮,連當地有什麼、物價幾多錢他都不清楚,還是不要貿然開口比較保險。
莫宇帆繼續將剩餘的物品打包起來。寒易天趁這個機會好奇地問老闆:「請問為什麼這些沒有在外面賣呢?」
「擺在外頭一下就凍壞啦!在這個時節需要果菜的都是外來人士,我們會直接送去客棧以及預約的會館,所以不特地擺出來販售。本地人過冬前就會做好準備,過年時也沒人做生意,要是不在秋天結束前將地窖糧倉塞得滿滿的可沒法平安度過冬天!」老闆面對寒易天這種一看就是大家族出來的孩子表演慾高漲,興致沖沖地解釋:「過冬的糧食可是性命攸關的大事呢!畢竟我們不像魔族小郎君們好幾頓不吃也不痛不癢,還能裸體在大雪中行走幾千里,攀登傳說中的鬼影山,更別提有膽一個人住在上面!」
「沒有那種事,您太誇張了……」莫宇帆無奈地試圖澄清,然而店主似乎沒有要聽的意願,自顧自哈哈大笑。
看來人類對魔族也有很多奇妙的想像呢。
莫宇帆又和店主寒暄了幾句,背起籮筐往門口走去。寒易天不捨地看了眼裏間,女子的溫度與觸感仍殘留在臉上,他想與和惠道聲再見,透過低垂的布簾卻是什麼也看不見。
要是他也記得母親的手……
「寒易天,過來。」
陌生得幾乎不認識的嗓音從身後傳來。寒易天趕忙回頭,只見莫宇帆眉眼含笑,逆著光朝他伸出一隻手掌。
他像中了術法一般,腦袋還維持一片空白,手腳自己動了起來,不聽使喚地牽住莫宇帆的手。
小魔族在一片模糊的光暈之下低下腦袋,不敢看師父溫柔的表情。耳邊傳來莫宇帆和店家告別的聲音,他無暇注意,滿心滿眼只有那隻手掌。陌生的白影動了一下,他忙用兩手緊緊抓住,生怕掌心中的溫度一不小心就會脫逃。
有力的五指包裹他微微施力,不知不覺中離開了店鋪。他恍惚地等著,擔心那隻手何時會離他而去,但最後什麼也沒發生;即使出了店鋪,師父的手掌仍堅定地握著他的小手,引領他往回走去。
視野裡只有兩個人邁動的四腳以及晃動的石板路面。他偷偷瞥了一眼,只見莫宇帆好笑地盯著他看,眼底滿是親暱,就像那天在東邊的小鎮看到的一樣。
不可以看,不可以被騙了,寒易天。這只是暫時的假象,美麗的泡沫,等離開有人的地方便會消失殆盡。
寒易天這麼告訴自己,卻無法再從師父的臉上移開視線。裹住五指的手掌是如此有力,薄薄的劍繭緊貼著指背,和伯樂如出一轍的笑容堪比朝陽,驅散了春日嚴峻的寒意。他想聽從理智的告誡,然而那漆黑的眼眸裡面只映出自己的身影時,小魔族覺得自己快要淪陷了。
要是平常師父也對他這麼溫柔就好了。
「師父,鬼影山是什麼?」他吶吶問道,試圖說些什麼轉移自己的注意力。
「鬼影山就是外人眼裡的小恆山。小恆山周圍施了干擾術法讓等閒人士無法靠近,若沒有信物指引很難找到入口。遠遠地看得見稀影卻找不到也靠近不了,所以大家都稱之為鬼影山。」
「那為何年前的行商能夠尋來宸翰宗?」
「因為他手握指向我的信物。」莫宇帆無奈地說:「地主施得並不是很強力的術法,只是為阻止不知情者誤入。抱有明確目的者不受術法阻礙,對魔力量充足的人亦無甚影響。就連你和阿羽在成為居民之前跑下山也能尋得到路回來,只是或許得費一番功夫。」
「信物是指師祖的『年禮』嗎?」寒易天尷尬地問道。
「不然呢?」
莫宇帆回道,語氣中滿是無奈笑意,和平日的兇殘判若兩人。
寒易天頓時覺得自己的努力都白費了,緊握著師父再也挪不開眼。要是莫宇帆平日嘲諷他也用這種語氣,感覺聽幾遍都不會氣餒。
師徒二人再度經過方才的廣場,他連自己想看魚兒的事情都忘了,只顧追逐莫宇帆的腳步。廣場聚集的人們更多了,一群穿著棉襖的孩子在廣場上你追我打。調皮的男孩一頭撞在莫宇帆身上,捂著腦袋痛嚎著坐倒在地。
其他孩子們見到撞到了外來者嚇得止住腳步,僵在原地不敢動彈。嚎聲在看見莫宇帆之後也跟著突兀地消失,一秒前還撒歡得像隻瘋犬的孩子們徹底沒了聲音。
莫宇帆將男孩從地上扶起,淡淡地囑咐:「小心點。」
大家立時鬆了一口氣。男孩道謝後衝回夥伴們的身邊,幾個人飛快地跑了。
寒易天回頭看著那些人的背影,疑惑地問師父:「他們好像很害怕?」
「那是自然。冒險者多不是什麼善人,衝撞到強者意味著麻煩。你以前『外出遊歷』的時候應該也遇過類似的事情吧?聞溪縣做為南部大陸的接口紛爭只多不少。」
莫宇帆所說的「外出遊歷」指得是與龍脈大巫在外旅行的時候。因為大巫等字眼不能隨意出口,所以以遊歷代稱。
「雖然也遇過往返於東南與南部的旅者,但是大家看起來都很和善。」寒易天困惑地回憶:「很多人見到我有困難還會伸出援手。」像是打酒時讓他先插隊。
聞溪縣作為東南的入口與南部大陸和中央山脈末端相連,是阿翟爾人與魔族轄地的西南角。南部大陸的居民和往來東西的商旅都由聞溪縣通過,是一塊繁華又混亂的地區。
不僅如此,聞溪隔壁便是單面臨海的知濤縣。知濤縣是東南唯二的臨海縣市之一,有許多想要出海討伐魔獸的獵人與冒險者聚集。離開知濤後想要找到第二個都市規模的港口就得沿著海岸線一路往西,穿過大陸南部,直到人類與方舟管轄的大陸西部。故而來自南部的海獵者全都會定期回到知濤縣去補給,連帶得因此聞溪也時常能看見來自知濤的海獵者。
販售海獵戰果的商隊也時常通過聞溪。聞溪縣可以說是龍蛇混雜,各色的冒險者紛爭層出不窮。寒易天確實見到過幾次,但都是勢力間彼此的衝突,倒是很少有人為難他這樣的孩子。
「那多半因為你是魔族的孩子。」莫宇帆說:「大家對魔族的孩子很寬容,遇到人類的孩子就不是那麼回事了。」
「咦?是這樣嗎?」
能在外行走的旅者都有一定的實力,其中也不乏品行惡劣的傢伙。因為一般的平民受到攻擊也很難回擊,很容易被當成出氣的對象。冒險者不必擔心被他們報復,發起脾氣來自然百無顧慮。雖然不至於鬧出人命,但麻煩是少不了,不脫層皮可無法了事。
有些冒險者甚至不是心懷惡意,單純是脾氣暴躁。但在他們眼裡像小打小鬧的紛爭,對於武力差距懸殊的普通人類而言已經是足以影響生活的困擾,所以居民都會告誡孩子們不要靠近外來者。
雖然這種事可以找土地的管理者求助討回正當公道,但只要沒鬧出人命,大家通常會選擇息事寧人。因為管理者不可能永遠盯著一個地區,糾紛調節完後就會離開,無法搬遷的居民卻無處可逃,得罪了脾氣不好的強者未來很容易被報復,因此大多時候居民都寧願忍氣吞聲,忍耐一下很快就過去了。
站在管理者和地區守護者的角度,既然惹事的人們沒有鬧出大風波也只能略施懲戒,通常不足以驅逐出境,更不用說耗費人力封殺。因此對施暴者而言最終也只是打個幾頓,或罰點錢財,根本不痛不癢。管理者看到的時候大部分會制止,但不可能管得到每一塊地區。莫宇帆向寒易天解釋。
當然也並非每個地區都是如此。像是附近的西來鎮,恆山山麓腳下的杏花村,法姆拉的晨曦周邊等時常有魔族及管理者鎮守的地方,外來的旅者都會比較自制,治安與風氣也好上許多。其餘的地區就不那麼幸運。紅鷲鎮鎮民的反應已經算好的,有些更加偏僻、無人問津的地帶,居民看到外來者跟見到鬼一樣。莫宇帆甚至遇過一看到他轉身就跑的情形。
「那弟子未來遇見這種事情也該出面制止對嗎?」寒易天問道。
莫宇帆從上到下掃了一遍寒易天的身板:「我是很想,但還是等你長大一點吧。」
這麼一解釋,寒易天好像也不是不能理解莫宇帆為何這麼強調「禮尚往來」,以及總是在擔心人類的孩子很脆弱。身為領地守護者的魔族繼承人,要是像手無寸鐵的人類居民一樣被人隨意欺負還不敢聲張,這樣的誤會光是想想就是奇恥大辱。
要是莫宇帆從一開始就這樣好好解釋,他和師父之前肯定不會冷戰那麼久。小魔族鼓起臉頰默默地想道。
可惡!守禮貌的師父為什麼這麼溫柔!好想把這個師父綁架回家啊!
就在他晃著腦袋努力把不切實際的想法趕出去時,莫宇帆帶著他踏上了冷清無人的石板路大街,往小鎮南面走去。12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t3oSNyEF7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