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动荡的序曲
夜色笼罩着伊拉克纳杰夫郊外的一座小院。阿里站在院中的枣椰树下,望着昏黄灯光映照的墙壁上自己拉长的身影。他身着朴素的长袍,眉宇间凝结着几丝忧虑。屋内,传出轻微的谈话声,那是他的导师——流亡中的鲁霍拉·霍梅尼——正在会见几位来访者。作为霍梅尼最忠诚的亲信之一,阿里长年追随在导师身边,从德黑兰到土耳其,再到伊拉克,目睹了这场酝酿已久的革命如何在暗流中逐渐成形。
阿里悄然推开房门,屋内的油灯映亮了几张疲惫却振奋的面孔。他坐在一旁,不发一语,只仔细聆听。几位伊朗宗教界的密使不远千里来到纳杰夫,向他们敬爱的领袖汇报国内最新的动向。“导师,”一名衣着黑色长袍的中年教士恭敬地说,“今年秋天,您的长子穆斯塔法的死讯传遍国内,引发了许多人对巴列维政权的愤怒。许多人相信,这是萨瓦克(国家安全情报组织)的毒手。”教士顿了顿,又压低声音补充道:“德黑兰和库姆的街头开始出现悼念和抗议的集会,人们高呼您的名字。”
霍梅尼微闭的双眼缓缓睁开,目光中既有悲痛,也闪烁着坚定的火花。穆斯塔法之死对他而言不仅是丧子之痛,更成为唤醒群众的号角。他沙哑地说:“真主自有安排。穆斯塔法的牺牲不会白费。他的鲜血,会唤醒更多沉睡的人心。”阿里望着导师消瘦的侧影,心中一阵酸楚,却也感到振奋。他想起1953年政变后的那些年,伊朗人民经历了何等漫长而黑暗的岁月:民选的摩萨台政府被推翻,巴列维国王在美英扶植下重掌大权,随后萨瓦克特务横行无忌,镇压异议者,宗教领袖被流放,思想稍有不合就身陷囹圄。这一切苦难,仿佛都在等待一个终结的契机。眼下,或许那时机已经开始降临。
密使们接着汇报道:“最近有传闻说,美国总统卡特在德黑兰发表演讲,称赞巴列维国王推动‘伟大的现代化’,说伊朗是‘中东的稳定之岛’。可实际上,人民生活困苦,物价飞涨,贫富悬殊。宗教学生和学者们日益不满,纷纷秘密聚会研读您的演讲与著作。”另一人接口道:“还有,最近德黑兰的媒体发表了一篇攻击您的文章,谤言您是英国和共产势力的傀儡,辱骂您‘疯疯癫癫的老假冒者’。”此言一出,屋内众人一片哗然。霍梅尼的面容沉静,但阿里看到他微微攥紧了拳头。
“文章见报的当天,“库姆的神学生们群情激愤,走上街头。他们呼喊口号,要求政府为亵渎伟大的阿亚图拉一事道歉。然后,军警却对这些手无寸铁的学生开枪。””黑袍教士愤愤地说他的声音因激动而颤抖,“据说死了好几人,鲜血染红了圣城库姆的街道!”
阿里听罢,眼前仿佛浮现出库姆城那蜿蜒街巷中奔跑的青年学子,他们高举霍梅尼的画像和经文旗帜,愤怒地挥舞拳头,却被全副武装的军警用子弹驱散的情景。一瞬间,他胸中升腾起怒火,攥紧的双拳指甲几乎刺入掌心。“沙阿又一次选择了暴力镇压。”他咬牙低语,“正如1953年后他们所做的那样,企图用恐吓压倒人民的意志。”
霍梅尼微微抬手,示意教士继续说下去。另一个来客是商人模样的男子,可能与巴扎(市集)的商贩有往来,此刻沉声开口:“库姆的镇压不仅没有平息愤怒,反而点燃了更大范围的抗议之火。塔布里兹、马什哈德这样的城市,都传出示威活动。警察和军队到处镇守,但每隔四十天,就有更多人走上街头悼念之前遇难的烈士。”他语气中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甚至连一些妇女也勇敢地出来游行,挥舞着照片和横幅,要求自由和公正。”
“真主是公正的。”霍梅尼轻声却坚定地说,“每一滴无辜者的血,都会化作千百倍的愤怒回馈给暴君。人民正在觉醒,而我们的任务,就是要引导他们,以信仰的力量坚持到底。”他转向阿里,问道:“你怎么看,阿里?”
众人的目光落在阿里身上。他感到肩头的责任沉甸甸。半晌,他郑重地答道:“导师,多年来您用信仰和真理启发了无数人。他们也许曾惶恐、徘徊,但如今愈来愈多人勇敢起来。这是一场不能回头的斗争。从那些倒下的年轻人身上,我看到了全国人民再也无法忍受专制的信念。”他语声渐强,“正如您常说的,‘宁可站着死,不要跪着生’。伊朗的土地上,埋葬着太多屈辱与痛苦。现在正是我们团结所有反抗力量的时候——宗教的、世俗的、贫穷的、富有的——共同推翻独裁,让伊朗重获尊严!”
话音落下,屋内响起低低的应和声。几名密使感动地点头,霍梅尼脸上掠过一丝赞许的微笑:“善哉,阿里。去告诉国内的同道们,我们与他们同在。无论是情报战还是舆论战,我们都会尽力支持。我们的人遍布各地,相互联络,让每一次镇压都成为进一步觉醒的契机。真主的意志将指引我们胜利。”
这一夜,密谈持续了许久。阿里负责记录了许多细节——如何将霍梅尼的新讲话内容通过录音带偷运回伊朗各地的清真寺和神学院,如何联络分散的地下组织共同协调抗议活动,如何避开萨瓦克的耳目保证安全。每当油灯的火苗因深夜的风而摇曳,阿里便想起那些远方的同胞正在黑暗中期盼黎明,胸中使命感更加强烈。
与此同时,德黑兰北部一栋守卫森严的别墅内,另一个秘密会议也在紧锣密鼓地进行。
约翰·威尔逊坐在桌旁,面前摊开的是伊朗全国地图和密密麻麻的电报译文。他是美国中央情报局驻伊朗行动处的一名特工,此刻正与几名同事和美国大使馆的官员召开临时简报会。墙上的时钟指向凌晨2点,可没有人显露出倦意——最近几周接二连三的抗议示威已经让美国人绷紧了神经。
“最新消息,”威尔逊的助手递给他一份电报,“库姆的骚乱似乎尚未平息。据我们线人的报告,今天又有上千人聚集在费齐耶神学院外示威,高喊反对国王的口号。”威尔逊迅速浏览电文,眉头拧成一团。“库姆……又是那些宗教学生。”他低声自语。这些年轻的虔诚信徒,将他们的精神领袖奉为偶像般的人物,这一点令他颇为警惕。作为CIA老练的分析师,他熟知宗教狂热一旦与政治诉求结合,会产生怎样难以遏制的能量。
“国王的军队已向库姆增派了部队。”一位武官模样的美国顾问插话,“不过我听说今天军队中有些士兵拒绝向手无寸铁的人群开枪——这可不是什么好迹象。说明连军队内部也开始动摇。”
威尔逊点点头,但随即冷静地说:“不过目前来看,军队高层还是站在陛下那边的。那些旧式的将军们不会轻易倒戈。倒是这些抗议背后的组织者值得关注。宗教势力只是一部分——我们也听到有左翼分子在煽风点火。”他说着,指了指地图上西北的塔布里兹,“昨天塔布里兹也闹起来了,口号不只是宗教诉求,还有大量谴责专制和帝国主义的内容。这种腔调,很有五十年代摩萨台时期民族主义的影子,甚至混杂着社会主义的东西。”
另一名CIA情报分析员补充:“是的,我们怀疑被取缔的图德党(伊朗共产党)卷土重来了。他们在地下活动,可能得到苏联的支持。塔布里兹事件中就发现了一些印刷粗糙的传单,号召工人罢工推翻独裁,并提到‘光荣的摩萨台遗志’。苏联人在背后推动的可能性不能排除。”
听到这里,威尔逊摩挲着下巴沉思。苏联情报机构素来擅长渗透和策反,而伊朗对他们而言有巨大的战略价值——南下印度洋的门户、中东石油心脏……当年1953年美国与英国联手策划推翻摩萨台,为的就是防止伊朗落入苏联势力范围。如今二十多年过去,这场冷战的博弈仍在继续,只不过棋局变得更复杂微妙了。
“无论如何,”威尔逊合上文件,“现在美国的利益是确保伊朗的稳定和亲西方立场不受颠覆。国王对我们相当重要,不仅是石油,还有抗衡苏联、平衡阿拉伯世界的作用。一旦伊朗出现一个敌视西方的政权,这个地区就彻底乱套了。”他环视在座的几人,“我们需要更深入地了解反对派内部情况。宗教、左翼、民族主义者……他们各自的力量有多大?有无统一的指挥?霍梅尼在遥远的伊拉克,真的能指挥这些浪潮吗?还有,他和共产主义者是什么关系?”
“据我们所知,”大使馆政治官员回答,“霍梅尼方面和左翼的图德党关系并不好。宗教保守派对共产主义向来深恶痛绝。只是目前他们有共同的敌人——巴列维王朝和我们美国。所以在游行中,会出现相互借用口号的现象。但真要是一旦得势,双方未必能合作。”
威尔逊认可地点头:“没错,异见者内部往往在胜利前团结,一旦成功就开始内讧。但眼下我们不能等局势自然发展到那一步。卡特总统公开强调人权,这让国王有所忌惮,不敢像以往那样大开杀戒。然而我们必须评估,如果抗议继续扩大,我们有什么选项?是否需要暗中帮助国王稳住军心,或者联系温和的反对派人物,尝试政治解决?”
会议室一时陷入沉默。美国人在衡量,是否应当更深入地干预,或者相信巴列维王朝自行平息风波。然而风暴才刚刚开始。
几乎在同一时间,在德黑兰市中心一间昏暗的地下印刷房里,另一场密谋也在悄然展开。
印刷机低沉地嗡嗡作响,一页页油墨未干的传单被匆匆取下摞起。卡维摘下沾满油渍的手套,把最新一叠传单放进纸箱。他抹去额头汗水,朝同伴点点头:“今晚就派人把这些送到工厂区去。工人们正准备明天的罢工,这些材料能鼓舞他们坚持下去。”
卡维是秘密重建的图德党组织成员,大学时代就加入了左翼学生运动,在地下隐忍多年,几度险些被萨瓦克逮捕。如今革命风潮起,他和同志们重获新生。他拿起一张传单默念上面的口号:“伊朗属于劳动人民,不属于独裁者!向烈士致敬,打倒美国傀儡巴列维!”字里行间洋溢着激昂的情绪。
“苏莱曼那边传来消息,”一个卷发年轻人压低嗓音说,“塔布里兹的兄弟们搞得很成功,政府在那边调动了大批军警,这给其他城市创造了机会。下周我们德黑兰这边计划一次大的示威游行,从大学一路走到巴扎。”他顿了顿,有些担忧地问,“就是不知宗教派的人会不会跟我们一道行动?他们似乎不太信任我们。”
卡维苦笑了一下:“是啊,他们总觉得我们共产党人别有用心。不过目前大敌当前,各派还是在合作的。霍梅尼那边的人也想利用工人运动扩大影响。我们就先各取所需吧。等推翻了独裁,自然会有新的政治博弈。”
卷发青年皱眉:“要是独裁倒了,霍梅尼他们会上台,我们可未必能讨得了好。我听说霍梅尼极端反共,到时候第一个清算的可能就是我们。”
卡维摆摆手:“别想太远。眼下苏联同志们让我们全力支援革命,不要节外生枝。沙阿一倒,伊朗地缘格局巨变,苏联有的是办法影响新政权方向。况且,我总觉得历史不会逆转回中世纪。他们那些阿訇想靠宗教治国?在二十世纪七十年代行不通的。人民最后还是会选择社会主义的公平正义。”
他语气颇为自信,卷发青年点了点头,脸上忧色稍解。“好了,把传单装好。”卡维拍了拍箱子,“今晚辛苦下,明早各工厂门口都要出现这些‘礼物’。”两人相视一笑,开始忙碌地将一捆捆传单分装隐藏。
半小时后,卡维穿过后巷钻出地面,他刻意避开路灯,走进夜幕的阴影中。不远处,可以看到零星的路障和巡逻警车的灯光。他熟稔地绕道避开,心中默默盘算着明天游行的路线。最近德黑兰的空气中弥漫着紧张与希望交织的气息,仿佛每个人都在期待着一场巨变,又隐隐害怕那巨变的代价。
卡维不由想起年少时听父辈讲的往事。那是1953年的德黑兰,摩萨台总理被推翻的混乱日子。父亲曾带他上街,看见坦克轰鸣,士兵荷枪实弹。人群四散奔逃,有些人被当街枪杀。那一次,人民输了,独裁赢了。但父亲说,正义可能会迟到,却永远不会缺席。卡维从那时起埋下了信念的种子。他在心底对自己说,这一次,我们不能再输了。
就在这动荡暗潮涌动的夜晚,德黑兰南城一处萨瓦克安全屋里,帕尔维兹警官疲倦地靠在椅背上,面前的烟灰缸里满是捻灭的烟头。屋角,一个胡子花白的老人双手反绑,蜷缩在地垫上,不住地呻吟。帕尔维兹揉了揉泛红的眼睛,示意一旁的手下给那老人灌水。“别真给弄死了。”他低声说。
手下答应一声,粗暴地扯起老人的头,将水壶倾斜。老人呛咳着,大半水流进了鼻腔和衣襟。他有气无力地睁开浮肿的眼皮,嗓音沙哑:“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他们躲在哪儿……”帕尔维兹疲惫地摆摆手,让手下退下。他走到老人跟前蹲下,拿起一旁桌上摊开的笔记本和几张照片——那是一些神学院学生的集体照,上面几个年轻人的脸孔被红笔圈出,其中包括刚才那个老人的儿子。
“毛拉先生,”帕尔维兹尽量使语气平和,但仍带着审讯者特有的冷硬,“您的儿子涉嫌参与了库姆和德黑兰的非法集会。我们有证据,他帮忙传递霍梅尼的录音带,还联络其他学生策划游行。您作为他的父亲,一定知道他藏在哪里。告诉我们,就这么简单。否则……”他瞥了地上被血染污的橡胶警棍和电线,“我们也不想把事情做绝。”
老人听到这里,浑浊的眼里突然涌出泪水:“真主啊……孩子他只是个热血冲动的学生,他不懂事……长官,我求您放过他吧!他只是气不过报纸上对霍梅尼师长的诬蔑,才一时糊涂跑去抗议的。他不是罪犯,更不是叛国者……”老人的声音忽然高亢起来,“倒是你们,把爱国的青年当罪犯,把讲真话的人当叛徒!真主会惩罚你们的,会的——”
啪!帕尔维兹一巴掌抽在老人脸上,阻断了他的咆哮。屋里顿时安静下来,只剩老人粗重的喘息。帕尔维兹站起身,走回桌旁,心中烦躁不安。他对手下挥挥手:“把他先关起来。天亮再审。”
待属下拖走那个泣不成声的老人后,帕尔维兹颓然坐下,点燃一支烟。他心乱如麻。刚才老人绝望的控诉仿佛刀子一般刺在他内心深处某个柔软的角落。多年来,他是萨瓦克一名忠诚的情报军官,习惯了冷酷和暴力。然而今晚,不知为何,他感到一种深深的疲惫和厌倦。从业以来,他经手过无数类似的案件:地下党员、宗教学生、自由派学者……这些人各有不同的信仰和目标,却无一例外地被萨瓦克贴上“危险分子”“颠覆分子”的标签。他也曾以国家安危为名残忍对待他们。可越是接触,他越困惑:难道国家的安危,真的要建立在折磨这些手无寸铁的同胞之上吗?
想到这里,帕尔维兹猛吸一口烟,呛得直咳嗽。他想起自己年轻时在军官学院的岁月,那时他一心向往成为保家卫国的栋梁,发誓捍卫伊朗的荣誉。然而现实却是,他这些年所做的,大多是监视和整治本国人民。曾几何时,他相信这些手段是必要之恶,为了阻止共产主义的渗透、防范外国阴谋。然而眼下街头那些抗议的青年和市民,他们只是因为高涨的物价和政治高压而走上街头,难道也成了敌人?
帕尔维兹用力摁灭香烟,站起身来走向窗边。推开一条缝,凛冽的夜风吹进他滚烫的额头。他望着远处城市的灯火,心乱如麻。窗外的德黑兰似乎仍在沉睡,但帕尔维兹知道,那表面的平静下暗流涌动。也许,不久的将来,一场无法阻挡的风暴就会彻底吞噬这座城市。到那时,他会被卷到何处?又将面对怎样的命运?他闭上眼,脑海中老人哭喊的声音和昔日誓言交织,让他几乎无法呼吸。
黎明的曙光尚未出现,黑夜正深。伊朗,这片古老的土地在震颤中等待着新时代的来临。序曲已经奏响,更多的变故正在逼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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