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烈火黑金(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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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8年9月初,正值伊朗传统历法的斋月结束。连日来,首都德黑兰爆发了一系列声势浩大的游行示威,引来国际媒体高度关注。9月7日晚,政府突然在德黑兰等12个主要城市宣布实施戒严,禁止一切集会,并任命军方强硬派掌控首都治安。这一举措非但未能吓阻抗议者,反而令局势更加紧张。
9月8日清晨,德黑兰南部乔勒广场附近集结了上万名抗议民众,冒着酷暑高喊口号,要求国王下台、建立伊斯兰共和国。人群中既有虔诚的穆斯林,也有世俗的左翼青年,更多的是不堪物价飞涨和专制统治的普通市民。他们不约而同地选择无视宵禁,决心以和平示威对抗戒严令。这一天,后来被称作“黑色星期五”。
哈桑站在拥挤的人潮里,手心全是汗水。他身旁是一对年轻夫妇,怀里抱着尚在襁褓中的婴儿。更远处,他看见几个中学生模样的孩子也在人群边缘张望。一种不祥的预感笼罩在他心头:如果军队开火,这些手无寸铁的男女老幼将如何逃生?
广场四周,军队已在清晨悄悄部署。坦克和装甲车堵住几条主要街口,荷枪实弹的士兵严阵以待。起初,双方相隔尚远,局势处于微妙的对峙。太阳越升越高,空气如燃烧般灼热,抗议的人群开始骚动,有人挥舞绿白红国旗,有人不断高喊口号。哈桑也跟着振臂高呼,试图压下心中恐惧。他告诉自己:站在这里,就是要向暴政展示人民的意志不可屈服。
突然,一架军用直升机从天边飞来,在广场上空盘旋。扩音器传出刺耳的命令声:“所有人立即解散回家,否则军方将采取行动!”话音未落,人群中爆发出嘘声和抗议声。“不要害怕!坚持住!”有人喊道。示威者并未四散,反而聚拢得更紧。
直升机飞低了一些,机舱门打开,机枪枪口露出。这一幕引发部分人惊慌,哈桑身边那对夫妇开始转身想撤离。但人太多,四处都是密不透风的人墙,一时动弹不得。
紧接着,远处传来“砰”的一声枪响,划破了空气。那一刻仿佛时间静止了一瞬,随即,枪声大作!广场一侧的士兵开始向人群射击,子弹如冰雹般倾泻而来。霎时间,人群爆发出惊恐的尖叫,无数人转身奔逃。哈桑也本能地矮身寻找掩护,却被慌乱的人群撞倒在地。
他挣扎爬起,发现腿上一阵刺痛,低头一看,裤腿已被鲜血染红,膝盖上方一道深深的划伤,不知是踩踏所致还是擦到了弹片。他顾不得疼痛,强撑着向旁边移动。一具倒下的身躯几乎压在他身上——是刚才那个抱孩子的年轻母亲!她眼睛圆睁,胸口汩汩涌出鲜血。她的婴儿从襁褓掉落在地,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声。
“阿拉啊……”哈桑悲愤交加,赶忙捡起婴儿抱在怀里。他强忍泪水,迈着蹒跚的步伐朝最近的一条小巷挪去。四周混乱一片,枪声、惨叫声、哭喊声交织成炼狱般的交响。地上横七竖八躺满了伤者和死难者,空气中弥漫着血腥味。
就在哈桑快要抵达巷口时,一名肩膀中弹的少年伸手抓住他的裤脚:“兄弟,救我……”哈桑犹豫一秒,将孩子塞回那年轻母亲的身旁,毅然返身架起少年往外冲。他跌跌撞撞地退出广场,躲进一条小巷后瘫倒在地,呼吸急促。那少年也虚弱地靠在墙边不停呻吟,鲜血顺着手臂滴落。婴儿的啼哭仍隐约传来,又渐渐淹没在持续的枪声中。
大约半小时后,枪声终于停歇。广场附近变成了死寂的战场。成百上千的人倒在血泊中,幸存者四散逃逸,街角还残留着失魂落魄的哭喊。哈桑咬紧牙关,从地上爬起来。他腿上伤口血已凝结,隐隐作痛,但还能行走。他扶起受伤的少年,一步一步离开那片炼狱。
穿过几条街道后,他们遇到了一辆匆匆赶来的卡车,车上有人正招呼幸存者和伤者。哈桑将少年托付给卡车上的救助者,自己则摇摇晃晃地隐入了一条偏僻小巷。他头晕目眩,又悲愤欲绝,仰头看着蔚蓝的天空,突然放声痛哭。一行热泪混合着汗水从他脸颊滑落。
这一天的杀戮过后,“黑色星期五”成为压垮巴列维王朝的最后稻草。军方在首都滥杀平民的消息经由国际媒体迅速传播,举世哗然。德黑兰电台最初企图掩盖死伤数字,但很快国内地下传播的名单和照片证明死亡人数远超官方说辞。全国进入一片震惊和愤怒的哀痛之中。许多先前抱观望态度的人,这时也彻底倒向反对阵营。工厂全面罢工,学生持续抗议,甚至连一些政府官员和军人也开始消极怠工或秘密与反对派接触。
德黑兰北郊的美国大使馆内,同样陷入了前所未有的紧急状态。约翰·威尔逊站在使馆屋顶,望着远处市区升腾的缕缕烟尘,脸色铁青。直升机扫射和机枪开火的声响他刚才听得一清二楚,如今只剩下沉闷的回音。他身旁的大使馆武官小声嘟囔:“老天,他们真干出来了……”
约翰没有回应,他在思索另一件事:不久前,他接到通知,美国国务院准备授权驻伊朗大使开始与反对派温和人士试探对话,同时,美国情报部门也将与伊朗军方密切磋商接管权力的可能性。这意味着,美国或许已在考虑放弃沙阿。如果真是如此,那么今天的流血事件无疑会大大推动这个进程。
半小时后,使馆内召开了紧急会议。大使神情凝重地宣布:“华盛顿要求我们评估沙阿政权存续可能性,并与志同道合的伊朗将领探讨和平过渡。”约翰意识到,这是在暗示为可能的军事政变作准备。他不由想起当年的“阿贾克斯行动”(1953年的政变),那时美国和英国助沙阿重夺王位,现在局势反了过来。冷战逻辑变迁莫测,但他们始终要确保的是伊朗不能倒向苏联或极端反美势力。只不过,此刻要力挽狂澜,比扶植沙阿时艰难百倍。
与此同时,在德黑兰以南的一座空军基地内,几名中高级军官聚集在一起,密谋一项大胆的计划——一场旨在结束流血、拯救国家的军事行动。他们之中有的人早已对沙阿失望透顶,黑色星期五的惨剧更是压垮他们的道德底线;也有人纯粹认为国王已无力镇压,要另立权威以平息混乱。他们低声交换意见,盘算如何在必要时控制关键地点,并联系可能支持的新政府人选。这一切,都在悄无声息地进行。
黑色星期五后,德黑兰街头短暂陷入了沉寂,因为戒严和恐怖令普通民众暂避锋芒。但暗地里,反抗的火焰从未熄灭,反而转入另一种形式的沸腾。各地的清真寺和家庭纷纷为死难者举行追悼仪式,大批中产阶级和专业人士加入了罢工与抵制行列,全国经济活动几近停滞。政府尽管强硬封锁消息,却挡不住地下出版物和境外电台(如BBC波斯语)的传播,人们知道巴列维王朝已是风雨飘摇。
九月下旬的一天深夜,伊拉克纳杰夫城的一处庭院里,鲁霍拉·霍梅尼静静地坐在长椅上,仰望漫天星斗。他的身边,只有贴身助手在远远守候。这位年近八旬的老人似乎在倾听什么,无声的嘴唇喃喃念诵着祷词。他已经得知“黑色星期五”的噩耗,也得知了随之而来的巨大转机:伊朗国内的反抗力量空前团结高涨,巴列维政权摇摇欲坠。然而,他也收到另一个消息——萨达姆·侯赛因政府受巴列维施压,准备驱逐他出境。
“老师,我们必须尽快离开这里。”助手低声提醒道。霍梅尼轻轻点头:“我已决定去科威特,再从那里设法前往别处。真主自有安排。”他的声音苍老却安宁,“我要确保,无论身在何处,都能继续领导伊朗的兄弟姐妹们奋斗。”
几天后,在伊拉克特工的监视下,霍梅尼一行被迫驱车离开纳杰夫,驶向伊拉克与科威特的边境。阿里紧紧跟随在导师座车旁,他心中既愤怒又兴奋。愤怒于阿拉伯邻国为了讨好沙阿而如此对待一位宗教长者,兴奋则因为他们即将踏上新的征程——法国已同意接受霍梅尼入境。听说法国政府希望霍梅尼远离中东,以降低区域紧张,可谁都知道,将这位革命领袖置于自由的西方社会,只会给他更多发声的舞台。
科威特边境,霍梅尼一行却遭遇新的麻烦:科威特在最后一刻拒绝他们入境。阿里心急如焚地协助交涉无果,只能护送导师暂时滞留在边境地带的清真寺。经过紧急联络,法国驻巴格达使馆迅速发放签证。10月6日清晨,霍梅尼等人踏上飞往巴黎的航班。
飞机升空的那一刻,阿里透过舷窗眺望脚下的中东大地。他的祖国正经历生死存亡的剧变,而他正护送伊朗革命的精神领袖飞向西方的彼岸。这一飞跃,仿佛寓意着革命运动即将进入全新的阶段。巴黎的天空在前方铺展,等待着欢迎来自东方的异见者之声。霍梅尼闭目念了一句祷词,阿里则暗暗攥紧拳头——他们离胜利,似乎从未如此之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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