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是平衡的破壞者,是撕裂真實與虛空的一把利刃。它所使用的魔法並非物力轉換,而是破壞此世真理之質能守恆。它憑藉虛空創造,依賴無物而滅。它是遠古不淨的餘孽,是此世無法容納之存在。」
雲集一堂的法師論出了最終的結果:大凶的滅亡勢在必行。
「它的長相與我們相同,它的言語與我們相同,它的姿態與我們相同。但在那具軀體底下的靈魂,絕非我們的一員。不,它沒有靈魂,它是邪惡的大集合體,是早該被抹除在時間線之外的錯誤。」
楔諾斯一族齊聚抗敵,只為抹除牠的存在。
「正如我們自光而生,這不可洞悉之存在由深淵孕育。牠繼承了創造者的冰冷與死亡,但卻又反其道而行,從創造自身的神祇剝下了一部份。牠並非怪物,非人類,非死靈,也非神魔。牠就是牠,一個不應該與光同在的邪物。」
光精靈的首領語中的冷峻不言自明。
「牠與我們同在,但又凌駕於我輩之上,自陰影孵化,卻又超越影子。牠有人類的情感,有原始古神的漠視。本性的廝殺不分族類,除了屠殺以外,這恐怖之物別無所求。為生靈而戰者僅需銘記一事:牠是我們的敵人,是這顆星球的敵人,是萬物之大殤。」
虛影之領主戒懼地宣稱,與暗同存的他深知牠的可怖。
他們口中的牠並非彈指間即可毀滅星系的無貌之神,也非來自深海的艮古巨獸,亦非狂靈之王那所向披靡的死魂大軍。而僅僅是一名偽裝成人的古老種族末裔,一具裝盛了無盡恨意的焦骨。所有生靈的目光都集中在世界的中心──迦耶德之塔的頂端。在那裡,一名弱不禁風的青年煢煢孑立,金屬般的鈷藍瞳眸一如既往地承載空洞,宛如全宇宙的無情盡匯於此。在青年的足邊,一名死去的黑髮少女閉目躺臥,神情安詳,彷若沉眠。
青年居高臨下地眺望著來自四面八方的千萬浩軍,他的眼中曾經被點燃過星星火苗,但終有一日,星芒消散,美好的泡影之夢一路引領他回歸最初的黯然。為了平衡,他們殺死了他的『家』,並讓她的魂魄徹底被抹殺於歸來的靈魂之路上。而現在,他們將要再度以平衡之名,以正義包裝蠻橫,以無私行使暴力,動用整顆星球的資源抹除他的存在。
意及此處,青年的心中再無牽掛,種種與少女共築的記憶化為一道深入地核的執念。頭一次,他捨棄了自己辛苦建立的精神屏障,任由那些覬覦他這柄通往人界大門的『鑰匙』的無名存在鯨吞蠶食。
天海靜謐純粹。世界安詳地猶如母親懷中的幼嬰。不再有工廠的汙濁黑氣,人聲鼎沸的繁華鬧街早已隨著黑海遁入無人留存的記憶,綠林中的蟲歌鳥鳴美好而虛幻得有如天上的碎星,現實歸於寧靜得發狂的萬籟俱寂,只有『它』成了這顆黑色星球的唯一誦詠。
若『它』在前往異星的旅途中被天外的旅者所見,其必將被錯認為太空中的虛像昏幻,而無法勘破本質的至冰至寒,以及那本應雪融的一絲溫婉。『它』獨自立於天地二色的純黑靛藍,沒有吶喊,沒有貪婪,彷彿星宇之間再無一物得以填滿那恐怖之物的瞳中深淵。無物之空湮滅了那應當長存浩瀚的雪皎玉盤,虛無晦暗,彷彿曙旭已死於那掃盪天地的無數黑帆。
或許生靈的凋零自始便註定葬於自身的狂妄之上,一如那歷史洪流中對英雄不切實際的悲哀夢想。璀璨的寶石與潔鏡前的梳妝;鷹揚的高昂與蜂口細嚼的甜糖。歧路的選擇最終是否引領我等走向平等的下場?宴會中的酣醉者,逆命而行的破風者,是否直到化為塵土之時,才憶起最初的心之揚航?屆時,我們已無需多思生命會燃燒何等美麗的榮光,只因世界將與影之狂想墜入空蕩,化作不曾存在的時光。試問又有誰會記得,存在於那永恆一瞬中的螳臂抵抗?
若要我詳述當時『它』是如何為這顆水藍星球獻上安可的最後一吻,恐怕我早已忘卻絕大部分,不為別者,只因『它』的存在本即不應當為人聽聞。西裝筆挺的首領齊聚於會議室的沉悶,靜默的聒噪遠超在場的所有聲音,漫長而無意義的你言我語最終只指向了暴力野蠻的結論:不惜一切代價,阻止那恐怖之物。
當然,這是在『它』真正降臨前的暴風雨前夕。凡夫於日常的喘息中幻想魚水溫存的女郎膚肌,櫥窗中倒映的無數夢想耽溺,孩童在黃昏落暉中打鬧的兒語嬉戲,社會一如往常辛勤運轉而不知休憩,唯有推動齒輪的我等持續虛擲光陰,身心俱疲。
路卡雯.迪歌.克利汎──這是在那具枯骨成為『牠』之前,世界賦予這頭怪物的名字。
路克.卡雷恩,這是牠為了拋棄人在其身上潑灑的顏色而自起的名字,牠是牠,不是他,更不是它。
溫迪戈──終局。枯骨的本性再也無法為這顆星球上的絕對優勢物種──我們──所容忍。我們將神話中的凶獸之名賦予枯骨,同時也強迫定性了每一雙落在牠身上的目光。
愚蠢、剛愎自用、自大、無知、癡眛、嗔而不得其所旨,懼而不曉其根源,殺而不明屠刀下者為何。怪物心中的人性此時反成了毀滅萬物的起點,不知從何時起,牠有了情感,有了依託,而真正的怪物──我們徹底熄滅了他眼中的星光。吾友啊,看見了嗎?在那頭靜待我等的從來就不是佳話神壇,而是腥紅純白交織的彼岸花海。
在溫迪戈尚未成為『它』之前,他們曾試圖將這毀滅世界的禍根扼殺於搖籃。存活了四百餘年的至高法師號令力所能及的一切之善,與牠展開了自百年前大滅絕以來最為慘烈的激戰。無數生靈血海玷汙星河山巒,沉默的大地對降臨於世界的邪怒視而不見。無數前仆後繼的英雄或是果敢獻上心臟,或是不甘願地投身鬥纏。一條又一條殞落的性命似乎在恥笑他們擊石之卵的無謂力蠻,可悲地好似那驚鳴即死的夏蟬,最終落得曝屍荒野,成為億萬幽魂中的一尊無名塚埋。
在最初的戰鼓中,法師一族率先挑上了名為溫迪戈的邪物。他們高舉巫杖,施展渾身解數。淨化、弭平、消除、驅邪、殺死、滅絕、抹消,所有概念形式的咒語在那博學而沉穩的口唇間如萬點箭芒襲向披著人皮的怪物,然而牠並未因此動搖。狂暴和貪婪所構築的靈魂之影與撼天動地的異法藍冰幾乎無人能擋,縱然牠只是一頭年輕的災厄,名為伊沓夸的一脈的古老卻足以比肩星球創生。此時的溫迪戈固然滿懷著絕望與極端震怒,但牠依然具有實體,具有精神,具有被殺死的可能。
矢車菊藍的虹瞳直面人皮邪物,即使自身的力量微不足道,即使終將殞落歸塵,年輕的鬥術師也渴望能透過一戰喚醒溫迪戈內裡的人性。作為回應,她的雙眼失去了光芒,紅血與其餘死者匯成巨流,而凶獸的屠殺仍未停止。
黑白兩道的正統法師與秘術士齊心協力,不惜踐踏自身所設下的規則,將異空高維的聖潔存在拉入現世,只為遏止那綿延不絕的殘忍虐殺。僅僅是顯現存在,那手持純能量白劍的千翼天使便驅散了籠罩天地的黑暗與死亡。黑影或是遁逃,或是消散,隨著伊沓夸之怒傾巢而出的萬般邪惡也在光的凝視下火灼,劇痛化為交響悲鳴,弭於極戰。作為對抗的代價,有名之兇獸捨棄了一部分的自我,在那黑銀如浩空的星海門扉中,『吞噬』本身,那足以勒絞星球的萬里巨蛇赫然顯現。
於是,天使倒下了,祂的首級被覺醒的巨蛇咬斷,四散的銀羽為深潛於黑星紅紫中的泳者吞食,遠古的牙音蠶食著人界護衛者的潔白身軀。而也是在這一刻,人類明白了,即使是神也無法輕易終結這場浩劫。
末路的法師在黑爪的撕裂下嚥下了同族的最後一口不甘,人類數千年來的大智大慧在星球級的原始洪荒面前渺小得如滄海一粟。即使是那引領世人的強弩,被當世認為無人能匹敵其偉大的至高法師也無法逃避桀怒,衰老的長者迎向與同胞一同戰死沙場的悲哀歸宿。凡人殘破的玩偶之軀兀自孤獨,骨、血、肉埋入溫土,而本應昇華的法師善魂卻被迫服從於黑影的意志之下,成為亡魂海中的一介無名囚奴。
楔諾斯的天能幾乎掀翻地表。巨型龍捲天降、電閃雷鳴大作、燎原烈火肆虐咆嘯;虛幻未知的假想空間、繁複詭譎的現實扭曲、銘刻於骨中的血能化作突破蒼穹的瑰麗玫紅。灰髮藍眼的短髮女子操流蒼藍,足以填滿一整座大壩的洪水在她的掌中翻轉自如;褐膚紅眼的男子與她並肩作戰,灼燥空氣的白熾紅焰彷若巨龍當空。
手持巨劍的混血人魔傾盡畢生之力,濤流的能量紅海眨眼間將整座殘破不堪的一人死城夷為平地;重裝出戰的狩魔者扣下了扳機,必死的改造魔彈朝著伊沓夸流星追月而去。踏破虛空的超行者自平行世界喚來世界裏側的援軍、化作獵狼的孤影少女高呼不滅之獸的名號、師承枯骨的一國女王與其軍將共赴生死,人間之神傾巢而出。昔日的邂逅化作此刻的天人交戰,無論哪一方都已做好了死亡的覺悟,無論是伊沓夸的死亡,還是他們自身的殞落,萬般絲連之緣將在這灌注信念的交鋒中一刀兩斷。
作為對昔日過往的回應,邪物憑藉一己之力舉起了碧色大海,天頂的深淵被光流的多彩奇藍掩蓋。奇幻而恐怖到令人無法理解的光景扼殺了理智,有的人嘶吼尖叫,有的人無力跪倒,也有的欲再奮戰卻不知何以落著。
無能讀存記憶的邪骨再次捨棄了一部份的本我,牠開始遺忘,遺忘戰鬥的理由,遺忘過去、現在、與未來的種種,唯有少女死去的畫面深烙入眼,但對牠來說,僅此足矣。在牠的呼喚下,始終相伴、俯視、嘲謔、戲耍、引導牠的無貌存在於狂笑中降神。
無形的『恐怖』與有形的『吞噬』摧枯拉朽,天地海熔融成一介無法辨識的虛形空間。無貌之恐怖顯現了部份真身,使最純粹的概念倒映於人之鏡瞳,徹底灼毀他們的理智與信仰;每一次的巨蛇鯨吞都帶走上千條人命,而光是簡單的『移動』這一行為,便有無法計數的對抗者死於其閃爍黑星的象牙灰鱗鎧之下。超越人類估量單位的黑影蔽天吞日,地表上的渺小生靈無法一窺其全貌,倘若自人理之外的未知生命試圖管窺太陽系,其所能見的必然只有一片延綿籠罩天文單位的暴亂玄黑。
光之一族的高等魔法,影之國度的死靈術式,整顆行星的有知者奮起反抗。穿梭斷壁殘垣,沐浴黑海星宿,無名的英雄死衛著防線,卻無法截斷災厄之物所邁出的步伐。無人知曉溫迪戈究竟是以自身意志進行這場慘絕人寰的大清洗,抑或牠的精神早已消亡,成為無可名狀之神祇的代行者。
蟄伏於海下千里的沉眠領主感受到了『吞噬』與『恐怖』的顯現,於是它化身存在於現實的『夢境』,以此世最後一名無貌恐怖的末裔作為通往現實的門扉歸來。『夢境』挾帶著對星海的渴望飛升,徒留地面螻蟻為種種原粹概念瘋狂致死。
五彩斑斕、光怪陸離。在科技構築的現代建物中,在純樸打造的石木竹泥中,無知者因為無法理解而祈禱,因為無法逃避而哭泣。即使是最愚昧之人也無法再視而不見:今天是人類的僅剩光陰。
最終,星海漫遊者拋棄了這顆不值得留戀的水色行星,它們的一部分遺留於那不知疲倦的邪骨殘留中,使其成為一具純為毀滅的空殼斗篷。被吞噬的生靈虛影加冕於邪骨之頂,而也是從此刻起,『它』失去了原有的暴怒顛瘋,甚至不再具有對自我的最初寧靜。『它』不具情感,因此無所慈愛,無所懼恐;『它』無欲無求,往日執念的魂牽夢縈故消影無蹤。
『它』的前進並非為了追求,亦非復仇,更妄論渴望自由。當種種概念被強制剝離這毀滅存在時,『它』便失去了萬物賦予的理由,淪為無法歸類於宇集的行屍走肉。『它』走過的每一吋都改造著星球,使無盡黑海跟隨其腳步緩游,猶如屍偶,又似死囚。若要用一介單詞來形容我等所見光景,恐怕在漫漫辭海中能與之匹配的也僅存一者:阿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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