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踏上練習場的那一刻,那令人不快的女中音便立刻響起,猶如沉鐘迴盪在人造的半露天林地中,讓本想隔絕一切教訓的耳膜不得不接收來自助教的斥責。那些糟糕的記憶再度湧上,梅圖、弗勒維、托爾摩......然後是風信子。他們每個人都一樣,每個人都只想著自己,想著如何榨乾身邊人的光環,好讓自己成為最重要的存在。
「遲到也是洛海玫爾家族的美德嗎?」
我試圖無視風信子的刺言,然而心底燃起的無名火實在太過劇烈,令我不得不費盡每一分心力才得以阻止自己出言不遜。她是老師,即使她教不了我什麼,這人在名義上依舊需要我抱以尊敬......如此為怒火尋得開脫的出口,我總算冷靜了下來,然而整日累積的美好心情也早已蕩然無存。
「看來我的話並非一無是處。」
風信子掌腕交疊,置於背後,微微上仰的頭部表明她正望著上空的皎月。這種自以為了不起的姿態讓我不願再多看她一眼,我明白處處針對著別人是非常幼稚的行為,但看到寄生位高權重的靠山,而跟著認為自己高人一等的傢伙,我實在無法忍受內心的不悅,像是渾身爬滿跳蚤一樣難受。
「妳的怒火掩蓋住了快樂,卻能靠自己的意志平息這份不理性。」風信子沒有轉過身來,只是將左腕輕折出聲「或許妳沒有我想得那麼自大。」
「我也不是每次都能控制住自己,尤其是在面對狐假虎威的人時。」我冷笑道,言語間的尊重蕩然無存。
風信子緩緩轉身,一席燙熨整齊的黑西服在她身上顯得格外呆板,團起的雲髮簡潔而無聊,沒有一點創意可言,就連那雙黑框眼鏡都顯得異常刺眼。我趕緊甩脫紛至沓來的負面情緒,不行,我必須冷靜,她想激怒我,那我就決不能讓這傢伙得逞。
「所以這就是妳憤怒的源頭?妳認為我不足以當妳的老師?」
儘管無法看見風信子的表情,我依然能想像在那張半臉面具的底下,她正毫不留情地嘲笑著我。也是在這時,我意識到了,一次又一次,她想害我失去理智而出手攻擊,這樣只要她上報學校,就能不費吹灰之力地讓我受到懲處。
「我可沒有這麼說,老師。」我刻意在最後兩個字上加重了語氣,全身躁動的細胞迫不急待地進入戰鬥,但在那之前,我得先取得雙方的許可。
「請問我們今天是來這裡聊天的嗎?」我盡可能地讓自己的語氣顯得輕蔑,風信子依然不動聲色,只是冷靜地觀察著我。她的目光從我的臉龐移動到四肢,彷彿在觀察每一條肌肉的情緒,每一口吸入的空氣在血管內的流淌,甚至讓我產生了錯覺,就連神經中的電子傳遞在她眼中都無所遁形。
換句話說,她在觀察我的弱點,這條狡猾的狐狸!
「妳想要的話,可以是。」風信子不慍不火地來到我的身邊,一股淡淡的水枝柳香拂過我的面頰。我下意識地將巫杖側擺於腰際,雙手合握,隨時準備施咒。要是風信子真的想對我不利,我會讓她知道,什麼才叫做真正的法術。
「加特威教授讓妳來教我什麼?」我單刀直入地問道。
「力量如此強大,態度卻如此急躁,就和妳體內的能量一樣不受控制。」風信子持續說著不中聽的話語。她環顧四周,密林、青草、用來當作障礙物的斷垣殘壁以及種種石木苔水。
「要是這場對話繼續下去,我會讓妳知道什麼才是真正的不受控制。」
「怒火只有在強者身上嶄露時才具有力量。」風信子輕搖著頭,彷彿對我大失所望「憤怒是傳遞強烈情感的最佳媒介,是震懾人心最迅速的方式,而不是時常搬到檯面上的威脅手段。」
「妳想表達什麼?」
「妳很聰明,自己想明白。」
這句話徹底引爆了我的理智,我氣得咬牙,將巫杖平擺在身前。腦中學過的強大法術如洪水奔流,要讓她明白我和那些只會悶不吭聲的傢伙有所差別,就只能透過實力來說話。
去想像、去延伸、以心象作為主體,以咒語作為媒介,猶如子彈與板機,而我就是槍的主體。僅僅是意念發動,能量所帶動的氣流便足以形成清晰耳聞的強風,我踏穩腳步,感受著力量竄遍四肢的美妙。要想讓風信子明白自己不是好欺負的,我要做的很簡單:以最短的凝聚,爆發出最強的力量。捨棄過於繁複的咒法,屏除多餘的雜念,將所有心思灌注在一點之上。
一個單字,這是咒語最基礎的單位,但光是這樣還不足以讓施術者發揮實力。我在心中擬構著上膛的話語,必須簡潔快速,過久的詠唱只會讓展示過程變得不必要的冗長。至於力量的化身......物質與能量之間,以有形之物來展現純粹的蠻力是最適合不過的了,相較於熾烈的光法術,水元素的操縱性與畫面性更加符合我的需求。
霜風取代了夏夜的暖意,似乎是察覺到空氣的變化,風信子挑起了一邊的眉毛,讓她體認到自己是多麼愚蠢正合我意。我直視著前方的目標,同時讓冬日的氣息佔領全身,從軀幹到四肢,從肩膀到指尖,遠超絕大多數法師的龐然能量庫存匯聚於純樸的素白巫杖上。想到自己手上的只不過是根學徒杖,我不禁擔心起來,要是這段法術超過了巫杖的承載上限而斷掉的話,自己豈不是要賠一根新的?
「Kha Mélav Xevas ──」我右手握著巫杖,左手五指大張,置於杖後,雙臂平伸。懷著滿腔的怨懟,我冒險地將更多能量施加在杖上,逐漸燙熱的木材傳出不祥的震動。
能量具現成積攢於杖頂的尖銳藍冰,寒冷附上了環繞我身的氣旋,法術的構建迅速而不倉促,反覆使用過不下千次的經驗化作純熟的技藝,猶如熟練拆卸槍枝的士兵。
感受到法杖的承受已迎來臨界點,我將巫杖對準前方距離最近的巨樹,足足十個人合抱才能勉強連起的古木在我眼中不過是一截捻指即斷的樹枝。我能做到的,要是連我都做不到的話,又有誰可以?
雖然凝聚能量的時間不過寥寥數秒,但所累積的巨力已如洶湧河海,這一擊恐怕連莉莉桾師父都得使出真本事才能接下。我挪動臀腿,讓身體的重心達到完美的平衡,微開的唇齒完成了最後的詠詞。
「Kanágou!」
稜角分明的多角寒冰在咒聲令下的那一刻震碎了空氣,響徹雲霄的炮擊貫入耳中的那瞬間,我忍不住勾起了一抹微笑,居然比預料中的還要順利。冷藍的流星突破了氣流的屏障,嗤嗤破風之聲激起螺狀的氣流,無論是在聲勢還是實際破壞力上絕對都是一等一,更別提只花了不到七秒就建構完成。雖然不過是中階術式,但能夠如此得心應手地發動如此超規格的破壞力還是讓我不禁歡欣。
然而預期中的炸裂聲並沒有出現。
我驚愕地望向身邊的風信子,卻發現她所站立的位置早已空無一人。挾帶龐大動量的秘能冰法在距離巨樹不到一公尺的地方無聲無息地停下,沒有剛猛的暴風,也沒有螺轉的動能,只是靜然滯空,宛如從未移動。
在樹與冰之間,風信子平靜地矗立,沒有巫杖、沒有誦咒、甚至連手勢都無須擺出,單憑意念就抹殺了這破斧開山的一擊。她優雅地平抬手臂,掌心朝上,五指些微彎曲。
「生命,值得被尊敬。」頭一次,風信子的聲音中出現了慍怒。
伴隨著這句話,她收指成拳,堪比講台大小的冰砲與我的自信心同時炸散成無數碎片。望著灑落一地的藍粉,我怔怔立在原地,不理性的憤怒率先湧上。她怎麼可以這樣?!我可是全學年──不,即使放眼全校,能與我平起平坐的對手也屈指可數,她怎麼可以如此輕易地,如此不費吹灰之力地──
我知道我現在的表情肯定難看無比,一陣冷一陣熱的浪潮襲上我的臉頰,要是有一面鏡子的話,我敢肯定自己的臉現在肯定比熟透的蘋果還紅。風信子不發一語,只是靜靜地觀察著我,現在我明白了,為何她總是對我囂張跋扈的態度不慍不火。
打從一開始,我們倆就不在同一個層級。
惆悵與受傷的情緒遞補上消褪的憤怒,腦袋後方的某塊理智提醒著我,任由情感拖拽的自己是多麼幼稚。這不過是件小事,沒有人受傷、沒有人死亡、甚至連敵人都不存在,我根本不應該如此氣急敗壞。
然而受傷的自尊卻像個小孩一樣嚎啕大哭,我得費盡全力才能阻止自己的情緒溢於言表。不,只要是明眼人都看得出來我現在的窘態,唯有碎得滿地的自尊在強撐最後的尊嚴。
「現在,妳準備好學習了嗎?」風信子站在我的身邊,雙手抱胸,神色一如往常地一絲不苟,彷彿剛才的所作所為不過是舉手之勞。
我深吸一口空氣,讓夜色的冷意平靜發熱的大腦。我明白自己是錯得多麼離譜,風信子根本不需要依仗加特威教授的權勢來逞威風,她的強大並非虛假。同時,風信子的話提醒了我,我是學生,而她是老師,這點不會因為兩人之間的互動而有所改變。
儘管無地自容,儘管現在的我是多麼難堪,只要這份事實依舊成立,我能給出的答案依然只有一者。不同於方才的驕矜自大,這次的應答發自內心。
「是的,老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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