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奎斯輾轉難眠,他大字仰躺在溫暖舒適的白納鵝絨床上,薔紅的雙目不見一絲睡意,腦海中加茵和她那幫狐群狗黨的恥笑始終揮之不去,此刻閉鎖月芒的鐵色濃雲亦如是。輕狂的傲骨使奎斯怒火中燒,他才不是他們口中的半調子,他也有能力去做到了不起的事情,只不過現在的他尚未覺醒『迪恩克』罷了。
一道靈光閃過奎斯的腦海,他輕巧地翻身下床,不去驚動那些或是平靜沉睡,或是鼾聲大作的室友。奎斯換下睡袍,懷中揣著白天在克羅克洛樹園中偷拿的原能石,一路提心吊膽地來到了學院正中心的星秤湖,他望著那無論處在何種風浪之下都不曾瀾起一絲波紋的鏡面湖水,以及倒映對稱於湖心,那排列成天平之形的群星。
不需要緊張。奎斯告訴自己。他之前就這樣做過了,如今有地域的加持和靈石的輔助,要想重新還原當時的法術根本不在話下。想到這裡,奎斯露出了笑容,是啊,他可是單憑一己之力,在沒有任何人指導的時候就撂倒了一名中級的元素師;在天滿節那晚,所有新生都因為邪惡入侵而惶惶不安時首名帶頭擊退入侵者的領袖。他是奎斯.迦檞黎,那個被至高法師親口點名未來會成為有史以來最偉大的人,既然他註定生來不凡,那麼又怎麼能因為這點小小的阻礙而卻步?
奎斯閉上雙眼,讓星夜的涼風灌滿他的胸腔,四肢百脈舒展著去感受萬物,流瀉的風、爍動的星、靜謐的水、還有位於自身核心,那如同熾火躍動的心臟。自身化為光明的信使,踏入無邊變量之虛空......奎斯謹記著法則,步步為營地讓意識下潛至虛象世界,漸漸地,他感覺到一股不冷不熱的奇妙力量充盈全身,那其中有光明,也有黑暗,既為全體之匯聚,也為獨立之存在。光芒與黑影圍繞著奎斯起舞,他從未感覺自己像現在如此強大,甚至無所不能,湧現的能量在他的血管中躍動,清晰而銳利的感知支配了他的每一顆細胞。奎斯感覺自己就像一名騎手,同時駕馭著秩序和混沌兩匹悍馬,戒懼潛入了他的心頭,讓他感覺隱隱不安,卻又騎虎難下。
當懷疑悄然侵入精神的那一刻,黑影的舞蹈愈發張狂,奎斯加足法力,卻發現自己猶如身處龍捲風之中,既無法抓到任何一點憑依,也無能扭轉困境。失控的黑影幾乎要有熄滅光明之勢,奎斯急忙想解除掌控,然而此刻自己與光影的地位顛倒了過來。他才是無法自控的那一邊,只能任由這兩股原始力量在體內拉拽。衝撞的激力讓奎斯感覺全身都像是要被扯碎一樣痛苦,他掐著自己的脖子,卻一點聲音都無法發出,更是讓他驚駭萬分是黑影不知何時遮蔽了他的雙眼。在茫茫無光之中,那些愚蠢術師的悲慘故事嘲謔地在他的腦中迴盪。
下一秒,一根冰冷的手指抵在了奎斯的眉心,他頓時感覺膨脹欲炸的身軀如烈火燒灼般熾熱,某種不屬於固液氣三態的黑色物質沿著指尖吸出奎斯的體內,原先暴亂的黑影也逐漸平息,它們化成具體的瘦長人形,將他身上過剩的光明攫取吞噬。隨著力量被抽得一乾二淨,奎斯全身虛脫的倒在地上,猛咳不止,彷彿差點溺斃,但他仍然完好地活著。
等到奎斯大致調整完狀態後,他才終於看清出手相救的人是誰,一顆冰冷而缺乏情感的藍瞳眨也不眨地,將奎斯結結巴巴的窘態倒映地一清二楚。
「風.....風信子助......教?」
風信子冷若冰山的凝視只讓奎斯感覺自己身處萬丈冰窖之中,他知道自己無論如何解釋都對現狀毫無益處。風信子不是那種會破口大罵的類型,但這種無聲的譴責反而讓奎斯更加難受,他低垂著頭起身,知道自己肯定難逃懲處,原先那種極欲證明自己的熱血在失敗後煙消雲散,要不是風信子在第一時間解開了纏繞在他身上的衝突力量,恐怕他是看不見明天的太陽了。
「跟我走。」
風信子的聲音依然保持一貫地沉穩,奎斯聽不出她究竟是不滿、質疑、還是生氣,就好像這件事在她眼中不比指派功課重要多少。這種機器人式的冷淡讓奎斯無法寬心,但他只能硬著頭皮,拖著重如鉛塊的雙腿跟隨她前進。兩人穿庭而過,沿著高塔的外緣一路向學院的外圍走去,在經過天滿湖時,無月之空使得黑黝深沉的湖水形似無底深淵,奎斯想起了那些詭異扭曲,伸出瘦長臂指的人形黑影,他不禁打了個哆嗦,不敢再多看湖水一眼。
「我們......現在要去哪裡?」奎斯忐忑不安地問道,風信子沒有回應,甚至沒有一絲動靜,對他的話完完全全地置若罔聞。奎斯隨她進入了一座華如別墅的大館中,深褐色的屋頂搭配米黃色的圍牆讓他不禁想起了列克柏公爵的豪宅、那溫暖的黃紅壁爐、和藹可親的伯爵夫人、以及夢想成為旅行家的小女孩萜索。正當奎斯沉浸在過往的回憶時,風信子叩動門扉的聲音將他帶回了現實,伴著一聲熟悉無比的『請進』,奎斯終於知道自己來到了什麼地方,這裡便是眾教授安寢居住之所──『烏里蘇姆之館』。
在風信子的眼神相逼之下,奎斯顫抖地握住了門把,他感覺自己的存在忽然變得好渺小,這座建物內雲集了整座學院法力最高強,智慧最淵博的一批人才,而他一個初出茅廬,連中級測驗都尚未通過的毛頭小子就這樣傻不嚨咚地站在這裡,畏懼著門後的那人以及接下來會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
奎斯知道自己愈是拖沓,顯得就愈懦弱逃避,他咬緊牙根,使勁推開了厚重的實心杉木門,一間宏偉挑高的書房赫然出現在眼前。望著眼前的光景,奎斯驚訝得下巴都快掉了下來,無數法學寶典在空中揮拍著書頁,井然有序地歸位到比他還高出了不知道數倍的木架上,來自上方的柔光灑落在房中的每一個角落,將各處照得明亮卻不致刺眼。這房間一定有被施展空間咒語,否則絕不可能容納環繞四面的上千本書籍。加特威教授的座位落在書房的一隅,側對著門,顯得既隱密又安適,他本人則因為奎斯和助手的到來而停下了手邊的工作。
一張墊有紅棉襯的木椅從窗邊的圓桌旁浮起,以離地數公分的高度平穩地移到加特威教授的對面,奎斯吞了口口水,不加遲疑地上前入座。如果他要面對的是加特威教授的話,雖然的確抱著幾分僥倖心態,但這屬實令人放鬆不少。
「我看到整件事的經過了,奎斯,你知道你為什麼會失敗嗎?」
這個問題出乎奎斯的意料,他原本預想縱使不至於破口大罵,迎來的也必定是一番深刻沉重的常談。不料加特威教授開口便是這個問題,奎斯對上那雙似乎時刻都在深思熟慮的智者黑眸,心中的困惑大於不安。
「我不明白,加特威教授,難道你不生氣嗎?」
「生氣?」加特威長嘆了一口氣,有那麼半秒鐘,奎斯看見了他眉頭深鎖不已「如果生氣能改變什麼的話,我當然會毫不猶豫的這麼做,但我知道你需要的不是責罵,而是引導,即使你迫切希望有人能狠狠教訓你這麼做的輕率,但從今天晚上的經驗來看,你恐怕已經學到了,有些領域的力量是不能像拈起路邊花朵一樣隨便摘取的。」
奎斯回想起不久前差點被黑暗徹底絞殺的場景,當時的死亡觸感和對自身弱小的怨艾讓他出了一身冷汗。同儕的挑釁讓他徹底被驕傲沖昏了頭,那名瞎眼老婆婆的酸言酸語無比尖銳地刺著餘悸的心:只懂得胡亂施力而不懂得自控的人最終必將走向滅亡一途。奎斯不願再去多想,可偏偏這無從反駁的字句不斷惱人地回撥。
奎斯吞了口口水,視線在加特威慈祥的面容與桌燈之間游移「在我第一次嘗試從......那地方獲取力量的時候,它並沒有反噬我,這是為什麼,老師?」
「仔細去思考,奎斯,只要是人為的事件,都必定有其關聯性,縱使它影響到的層面廣泛至萬物的平衡,那都只是湖面上的漣漪,真正落入水中的石子往往不起眼,甚至被人忽視。」加特威教授的目光因為聚焦而銳利,但並不是像獵鷹那般凶煞逼人,而是如靜候機會的翠鳥,從容中帶著一股無法模仿的自信。
奎斯的腦中浮現出幾種答案,他曾在書上讀到過所謂『不可名狀之神』,或是『異星的漫遊者』,但那些神話說到底是真是假也無人知曉,如果就連最具權威的格蘭洛普術師協會都沒有辦法鑑定這些動動手指就足以毀滅星球的神明存在,那麼這種可能就只剩下遙遠虛幻的空想了。
不,不,他得去聯想,什麼是他所知而且與最近這數個月來發生的騷亂能夠連上關鍵的。影之祭祀教團嗎?不,那幫女巫充其量只是一群信奉黑暗,思想落後的狂熱分子罷了。要能夠組織出撼動整個人界的陰謀,甚至讓苟活於陰影中的僕從潛入被視為全世界最安全地方之一的迦藍木學院,背後的始作俑者肯定不只是這樣。肯定是對當今法術極為熟練,同時又掌握了異界知識的人才有可能做到。
突然間,奎斯明白答案了,他懊惱自己的癡愚,卻又懼怕著到達唇邊的那幾字。他怎麼會想不到呢?明明答案如此顯而易見......
「我。」奎斯顫抖地指著自己「我就是平衡破壞的起始點。」
加特威教授的眼中帶著悲憫,卻也參雜著幾分莫可奈何,冷月自灰雲後攀現,但非但沒有為屋內增添光明,反而讓兩人的面龐更顯森白。
「你是迦榭黎一族的叛逃者,也是同輩中潛能最為巨大的,他們肯定會想盡辦法把你帶回去,哪怕要葬送無數人命。」
奎斯的臉刷得慘白,孩提的記憶真實地令他嘴唇顫抖。他彷彿還能看見自己身穿一襲粗布黑衫,吟誦著被強迫刻入腦中的未知歌曲,將那些被砍去四肢,拔掉舌頭的『祭祀牲口』獻與隱藏於陰影中的邪魔。
「加特威老師,我不想回去,我不想再殺人了。」
加特威身邊的光似乎變得明亮了一些,他前傾身子,用那雙飽受風霜的粗糙大手包握住奎斯糾纏打結的十指,來自人的暖意一點一滴地融化自塵封記憶中甦醒的不堪黑暗。奎斯明白現在的自己還沒有勇氣去面對,但至少,至少他並不孤單。
「奎斯,無論未來結果如何,我絕對,絕對不會讓他們帶走你,你有我的名字作為保證。」加特威的語氣透露出幾絲蠻橫的剛硬,如同一座頑固不化的巨山,即使地動天搖也無法撼其一分。
奎斯眨著恐懼的雙眼點頭,他試圖證明自己堅強地將手緩緩抽開,真相固然駭人,但他卻不如未知時的那般迷惘。當潛伏的邪惡終於展現真面目,當撕開了那層不確定的面紗後,威脅感便不如最初的那般令人手足無措,而是如利刃致命清晰。敵人便是家人,家人即為敵人。
「在開學的時候,我在班上有說過一段話,是關於風信子女士的,雖然當時並沒有特別點名。」加特威教授用眼神示意風信子,後者當即退出了房門,只留二人相處一室。加特威輕輕笑著,那股發自心底的親和力猶如新春細雨,不僅緩和了奎斯心底的緊張,也讓他能將心神放在接下來的對話上。
「是哪一句話,老師?」現在的奎斯求知若渴,知識、技藝、能力,在面對最真實的死亡威脅時,他所擁有的力量不值一提。只是現在而已,我還不夠強大,不夠強大到足以左右平衡,主宰自己的命運,奎斯如是對自己說道。
「虛心是通往真理的唯一途徑,只有坦如大海的心境才能夠容納最偉大的力量,察覺最細微的真相。真正的天使與惡魔從不會主動向我們揭示其真面目,即使祂們近在咫尺,只有當祂們的名號被呼喚時,通往另一個宇宙的新大門才會為我們敞開。」加特威教授一字不漏地重述,奎斯對這段話隱約有記憶,但他不明白這與風信子又有何關係。
「難道你不好奇,當你身陷黑暗的時候,最先出現的不是至高法師,不是我,而是風信子女士嗎?」
奎斯抿咬著唇,這個問題確實有在他腦中駐足,但卻不知為何,與風信子有關的一切總是特別容易被忽視。從奎斯認識這名不苟言笑的助教以來已經過了將近五個月,從學業到日常,從對法術的問題到人際關係的困難,幾乎都是由她一手主掌。但除了她的形象、聲音、以及那時常令新人難以釐清的性別外,不僅僅是奎斯,整個千柏鴉班對她的瞭解只能用少得可憐來形容。
「我很想好好花上整晚來和你高談關於我和風信子女士是如何相遇的故事,她又是為何會成為我的僕從,但你也看得出來──」加特威教授向身邊從腳底堆到頭頂的古書和字跡潦草的紙張揮了揮手,他自嘲地笑了笑「即使是一名真正的法師,也沒有辦法逃避學校指派的作業。」
加特威教授的情緒感染讓奎斯的嘴角不自覺的擠出一抹微笑,但他仍然感覺自己無比虛弱。被光影拉扯的身體尚未完全復原,信心又遭受了一次重創。原本神采飛揚的男孩此刻看起來失去了幾分光輝,以及幾分不成熟的稚嫩。
「不說那些了,讓我們回到正題。」加特威教授正色道「這件事只有至高法師和我本人知曉,若是讓學院中的其他法師知曉了事情的真相,這間學院必將因為動亂而走向滅亡與衰頹,因此我也沒有辦法完全向你坦白。你只需要知道,接下來你將學習的並非傳統術者的術式與思維,而是某種更加原始,甚至先於創世而存的概念。對於我們所不瞭解的那些遠古黑暗,那些近乎童話的神話,甚至是萬事萬物的『根源』。當今只有一人能夠,也願意將這份寶貴的禮物授予我等,這人便是風信子女士,或者用她的名字來稱呼的話──芙蘭琦娜.喀爾拂。」
「我不明白,加特威教授,沒有冒犯的意思,但風信子助教不是不會法術嗎?」奎斯的聲音有些口吃,一方面是困惑於當前的事實,另一方面是因為震驚於加特威教授所說的話。
「這點,我想由她來和你親自解釋會較為恰當。」加特威教授說道,他的十指交握置於桌面,正如寺鐘的儀態和溫而不厲的神情讓奎斯感覺自己彷彿是在和一尊神像面對面。
「從今天開始,每周末的夜晚,芙蘭琦娜女士將會親自指導你,直到你足夠強大,能夠真正悟透原始力量的本質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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