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燦陽光穿透玻璃天花板傾瀉而下,撫照著花園裡長得茂盛鮮亮的花草林木。在洋溢香氣與暖意的空氣中,一聲琴音響起,輕柔而悠長,宛如在耳邊傾訴愛的呢喃細語,道出彈奏者心底最深的情意。
任誰都難以想像,演奏出這道琴聲的人,竟是以暴虐聞名天下的羅波那,他就在室內花園彈奏著維納琴,而聽眾就是在他眼前的悉多,以及隨侍在側的特哩竭吒。
從哈奴曼大鬧楞伽城已過了一月有餘,羅波那除了為即將到來的戰爭操練兵馬之外,不論白日或黑夜,他都會來到悉多的寢宮,就是為了待在悉多身旁,有時是講述吠陀經的經文,有時是吟唱羅剎族的古老詩歌,有時則是像現在這樣彈奏維納琴,他的熱烈情思就藉由撥動的琴弦化為悠揚柔美的樂聲,迴響於整座寢宮。
羅波那在捏碎羅摩戒指的那一夜,獨自回到寢宮的他,強壓下內心的怒火仔細思索,就深刻了解到他平常用來吸引女人的財富、力量跟權力,對聖潔的悉多來說卻毫無用處,甚至讓她離自己越來越遠。
既然悉多厭惡暴力,那麼他就展現自己的另外一面──熟讀經書且琴藝精湛的高貴王者,藉此打動悉多的心。
經過了一個多月,雖然悉多仍明顯拒絕羅波那的觸碰,但已經放下對他怒言相向的態度,任由羅波那在身旁談論或演奏,即使悉多依然面如冰霜且不發一語,羅波那卻認定悉多的心已漸漸靠近自己。
金黃色的明亮陽光、鮮豔多彩的花朵、清新的草木芳香,明媚春光簇擁著高雅清麗的悉多,媲美天上仙界的景色倒映於羅波那的深紅眼瞳中,滋潤了他的內心,一波波喜悅的浪潮在羅波那的胸口翻騰,他撥彈琴弦的節奏也更加熱切,以琴聲讚美悉多。
羅波那深信,將來悉多會對他露出笑容,他就能將悉多擁入懷中。
然而,縱使是文武雙全的羅波那,也無法知曉悉多真正的心思。
對此時的悉多而言,羅波那傾訴情意的琴聲,不過是流過耳邊的滔滔河水,得不到她的一絲關注,流水有情,人卻無情。
悉多抬頭仰望著被日光籠罩的玻璃天花板,回想起那一夜來到這座花園的哈奴曼,逃出這座牢籠的他,一定已經將自己的深切思念連同那枚象牙戒指,傳遞給遠方的羅摩,悉多如此深信著。
在羅波那捏碎羅摩戒指那個夜晚,留在寢宮的悉多,於特哩竭吒的安慰下漸漸平復心情,此刻她深刻了解到,就算她不斷表達自己的厭惡及憤怒,羅波那仍置若罔聞,她激烈的反抗也會引起羅波那的怒火,破壞她心愛的事物,就像那枚羅摩的戒指一樣。
羅摩的戒指被粉碎時,悉多就心痛得彷彿也要隨之碎去一般,但她明白羅摩將會來到此處,因此她必須等待,等待羅摩再次牽起她的手。
於是悉多改變了做法,她在羅波那面前變得面無表情,沉默不語,將自己的思念與等待的決心,深鎖於堅硬冷漠的外殼裡。她沒有拒絕羅波那的陪伴,卻也沒有對羅波那有任何回應,就像座冰冷的象牙雕像。
幸好羅波那始終與悉多保持一定距離,如果羅波那不顧一切想要玷汙她,她就會咬舌自盡,以死維持清白之身。
羅波那與悉多懷抱著各自的心思,相安無事地共處了一段時日,在這樣平和到近乎不可思議的時光中,悉多也悄悄察覺到了某件事。
當羅波那將全副心神投注於悉多身上,彈奏熱情的曲調,卻沒有注意到特哩竭吒注視自己的眼神,也有著同樣的熱切。
在這份情感的洪流中,唯有淡然旁觀的悉多,看清了特哩竭吒那眼眸中不言而喻的情意。
※※※
一片寂靜無聲的幽暗中,曼度陀哩正對著敞開的窗戶,端坐在裝飾華美的黃金座椅上,就像她以前坐在皇后寶座上的模樣,但這裡不是楞伽城的中央大殿,羅波那也不在她的身旁,只有照射進來的慘白月光,冷冷地貼在曼度陀哩的蒼白肌膚上。
曼度陀哩下意識地撫摸頸間的黃金項鍊,但是她的心已陷入深淵,就連那燦爛明亮的回憶,彷彿都漸漸離她遠去,只剩下她這具死寂衰老的軀殼。
哈奴曼焚燒楞伽城的那一夜,僕從馬上就趕來警告曼度陀哩,她和侍女們才得以在火勢蔓延到寢宮前順利逃生,雖然保住了性命,但她居住的寢宮也被燒毀,化為一片焦黑的的殘骸。
因陀羅耆特得知母親的情況,趕緊替曼度陀哩安排入住新的寢宮,並時常前來慰問母親。雖然兒子的孝心讓曼度陀哩感到欣慰,但她最在乎的丈夫羅波那,連一句安慰的話語都沒有派人捎來,完全對她不理不睬,加上羅波那日夜陪伴悉多的消息,也迅速地傳到她耳邊,令她更加寒心。
不久前的她,還抱有重回羅波那懷抱的盼望,但現在羅波那對悉多的寵愛更甚以往,在羅波那的眼皮底下,她也無法讓侍女們像以前一樣偷偷折磨悉多。曼度陀哩身為皇后的自尊與情愛,隨著孤寂漫長的時光一點一滴被磨蝕殆盡,如今她已行至末路,不知該何去何從。
「皇后殿下,有客人來訪,請問是否要接見?」侍女羅曼達踏進曼度陀哩的房間,躬身問道。
「客人?來的人不是因陀羅耆特嗎?」曼度陀哩的嗓音沙啞又疲憊,羅曼達眉間微皺,小心翼翼地說道:「殿下,那位客人是首哩薄那迦大人,她說有事想拜訪殿下。」
「首哩薄那迦……讓她離開,我不想看到她的臉!」曼度陀哩憤恨的聲音迴盪於房間,她還記得就是首哩薄那迦向羅波那提議,讓悉多取代她的皇后之位,她恨透了那個宛如蛇蠍的女人。
「皇后殿下,別這麼無情啊,我可是有件『好事』要告訴您啊。」首哩薄那迦不顧羅曼達的阻擋,逕自踏入房間,走到曼度陀哩面前。
「哼,妳這女人哪會有什麼好事,妳是來特地嘲笑我的嗎?」曼度陀哩冷眼看向這個不請自來的女人,身材豐滿性感的首哩薄那迦身穿血紅長裙,配戴金燦華貴的珠寶首飾,整個人透出艷麗妖媚的風韻,曼度陀哩依然看不慣她的裝扮舉止,就像是搔首弄姿的鮮豔毒蛇。
雖然首哩薄那迦是羅波那的妹妹,但首哩薄那迦的性格品行令她深感厭惡,如今更多了份憎恨。從以前兩人就是井水不犯河水的疏遠關係,現在首哩薄那迦竟主動來拜訪她,掩藏在她笑意下的心思讓曼不禁心生戒備。
「我剛拿到一個稀有的好東西,就想帶來給皇后殿下看看啊。」首哩薄那迦掏出一只木盒,放到曼度陀哩面前的桌上。
那只木盒在曼度陀哩眼裡只有手掌般大,深褐色外盒沒有任何裝飾雕刻,從外觀完全看不出稀奇之處。
「妳想做什麼?別再故弄玄虛了。」曼度陀哩冷冷地說。
「這盒裡裝的是上好的珍貴香料,只要在香爐裡放進一點點這種香料,聞到的人很快就會陷入昏睡,心臟漸漸停止跳動,靈魂被閻摩拖入冥府。更好的是這香料不會長期殘留於人體,任何人都無法在屍體裡查到香料的成分。」首哩薄那迦背對著窗外的冷白月光,道出彷彿能蠱惑人心的笑語。
「難道妳的目的是……」曼度陀哩瞪大了雙眼,而首哩薄那迦的妖嬈身軀湊向她,在近到能感受彼此鼻息的距離下與她四目相交。
「兄長已經被悉多那女人迷得神魂顛倒,甚至不惜為了她跟羅摩大軍開戰,不管周遭的人怎麼勸阻都沒用。當初是我向兄長提議去找悉多的,所以我想彌補自己的過錯,也想跟殿下賠罪。」首哩薄那迦面紗下的豔紅雙唇,吐出蛇信般的低語,鑽入曼度陀哩耳中。
「如果悉多消失了,兄長就能夠清醒過來,而皇后殿下也能重回兄長的懷抱,悉多是必須被消滅的邪物啊!」
首哩薄那迦露出面紗外的深紅眼瞳,閃動著炯亮火光,在曼度陀哩心中燃起了同樣強烈的恨意,她看著首哩薄那迦,彷彿看見了自己心底的深淵。
曼度陀哩早就聽出來首哩薄那迦的懺悔是虛情假意,但那份對於悉多的仇恨,想要消滅悉多的決心,卻和自己一樣是貨真價實的。就算她無法真正相信首哩薄那迦,走投無路的她只能抓住這扭曲的希望,縱身投入深淵之中。
於是曼度陀哩伸出手,收下了那只木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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