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殿長廊被清晨的陽光所照耀,充盈著明亮暖和的空氣,特哩竭吒獨自於寢宮門外等待,她筆直的目光始終朝向同一個方向,等待著某個人。
過了不久,維毗沙那從長廊另一頭走來,他仍穿著深褐色衣袍,一身素淨端正,他的臉上已沒有過去的眉頭深鎖,而是平靜沉穩的表情。
「特哩竭吒,悉多準備好了嗎?」維毗沙那走到特哩竭吒面前,特哩竭吒點頭說道:「悉多大人已經──」
特哩竭吒身後的門扉緩緩開啟,悉多踏出囚禁她已久的陰冷寢宮,走入明亮溫暖的陽光中。
悉多特地精心梳洗裝扮,她穿上最初進宮前的淺黃色長裙,烏黑長髮梳整成高雅端莊的髮髻,即使她沒有佩戴任何羅波那賜給她的珠寶首飾,仍出落得像是一朵高潔柔美的荷花。
她的臉龐已洗去過往的憔悴神傷,變得更加明艷動人,那雙清澈燦亮的墨黑眼眸,專注地凝視她將前進的道路,形狀優美的唇瓣綻開無比欣喜的笑容,這是她進宮後第一次展露笑顏,彷彿盛放世間所有的純潔美麗。
看見悉多的笑容,特哩竭吒才深刻明白羅波那為何傾心於悉多,諷刺的是,悉多的笑容始終只為了所愛的羅摩而綻放。
「我已經準備好了,我們走吧。」悉多迫不及待地逕自向前邁步,維毗沙那趕緊跟在悉多身旁為她領路,特哩竭吒則跟隨在兩人身後。
行走於陽光中的悉多和維毗沙那步伐輕快,仍於長廊陰影下的特哩竭吒,彷彿置身於陰暗幽冷的海底,有時甚至感到呼吸困難,只因為能讓她的情感與生命熱烈鼓動的那個人已不在這世間,她只能繼續走在註定的道路上。
過了不久,三人來到宮殿廣場,廣場另一邊是楞伽城的文臣武將、侍衛及僕從,另一邊則是羅摩、羅什曼那、哈奴曼及猴國士兵們。曾經大戰到血流成河,水火不容的兩方勢力,此時竟和平地一同站在宮殿廣場,這是幾天前任誰都無法想像的情景。
悉多一眼就望見不遠處的羅摩,在和煦的陽光下,羅摩的身姿猶如無憂樹般高貴挺拔,他端正清俊的面容宛如清澈湖面,映照出他澄澈平和的心境,而那一雙如荷花辦般高雅明亮的雙眸,同樣望向了悉多。
「羅摩,我的丈夫!」悉多立刻提起裙擺奔向羅摩,投入愛人的懷抱中,感受到羅摩的溫暖體溫以及沉穩氣息,她的心臟因喜悅而加速跳動,過去所承受的煎熬悲傷,此刻全融化於擁抱中。
「悉多!我的好妻子,我終於見到妳了!」羅摩激動地回擁悉多,妻子的柔軟身軀及淡雅香氣充盈著他的內心,歷經漫長的思念與戰鬥,靈魂所缺失的另一半終於回到身旁,他不禁喜極而泣。
悉多抬起頭,為羅摩抹去臉上的淚珠,微笑說道:「羅摩,那時我也聽見了梵天的聲音,你是毗濕奴的化身,我則是吉祥天女,我們不管在何處都是夫妻,仍誰都無法拆散我們。」
羅波那死去的那一天,寢宮裡的悉多也感應到梵天的聲音,這些日子所流下的眼淚,在那時便被賦予意義,而她與羅摩在降生於人世前,情感及命運就緊緊連繫在一起,這樣的事實令她喜悅不已。
「兄長,恭喜你和悉多重逢,我們的戰鬥總算有了回報。」羅什曼那欣喜地拍著羅摩的肩膀,一旁的哈奴曼大笑道:「羅摩啊!當初我就覺得你不是普通的凡人,你的勝利是上天註定,也是羅波那咎由自取,果然邪不勝正是世上真理啊!」
相較於羅摩等人的歡欣愉悅,羅剎們則是各個面色凝重,盡是一片哀戚悲愴,維毗沙那此時走到羅摩面前,說道:「羅摩,我已經依約將悉多交還給你,接下來請讓我為兄長舉行葬禮吧」
「那就請你送羅波那最後一程吧。」在場眾人的目光投向廣場的平台,過去曾是因陀羅耆特躺在上面,現在則是楞伽之王羅波那,他依然穿著踏上戰場時的黃金戰甲,卻已經雙目緊閉,毫無生氣。
任誰都難以相信,曾經威震天地,讓無數生靈及仙神感到恐懼的魔王羅波那,如今卻變成一具沒有靈魂的屍身,
幾天前的決戰,羅摩戰勝了羅波那,親眼看見跟隨的大王已死,還來不及悲傷的羅剎軍就立刻陷入混亂,被猴國軍殺得節節敗退,最後是由維毗沙那出面勸降,並代表羅剎方與羅摩立下和平協議,戰爭才得以落幕。
雖然許多羅剎對羅摩及維毗沙那心懷恨意,但羅剎本就是尊崇力量的種族,會服從戰爭勝利的一方,就像當初羅波那戰勝俱毗羅,楞伽島的羅剎轉眼間就投向羅波那麾下,這次親眼見證羅摩戰勝羅波那後,羅剎軍的戰意便迅速消逝。
加上隨羅波那死去,羅剎們陷入戰鬥的狂熱情緒漸漸消退,羅剎們很快就意識到羅波那為了悉多一人發動戰爭,本就沒有任何意義,於是羅剎們接受了和平協議,為他們的王做最後的哀悼。
維毗沙那點起火盆,命令僕從將羅波那的屍體移到祭台上,準備舉行火葬儀式,一聲淒厲的叫喊突然傳遍廣場:「住手!不准燒我的丈夫!」
曼度陀哩在其他妃子的攙扶下,緩緩走進廣場,她在維毗沙那的命令下終於重獲自由,但鬱積的悲傷孤獨已拖垮了她的身體,陳舊的淺黃衣裙掛在她骨瘦如柴的身軀,未經梳理的長髮凌亂不堪,蒼白臉龐已爬滿未乾的淚痕。
曼度陀哩長期被囚禁於黑暗中,戶外的明亮陽光一瞬間刺眼得令她抬起手遮擋,也為她照亮了羅波那的屍身。
睽違許久,再度見到思念的丈夫,曼度陀哩立刻飛奔過去,用雙手環抱住羅波那的屍體,將頭靠在他的胸膛,就像她過去依偎在羅波那懷中的模樣,只是她這次再也聽不見羅波那的心跳聲。
「羅波那,我親愛的丈夫!我高貴的大王啊!原本你擁有力量、財富及權力,卻為了一個人類女子讓這一切全被毀掉,還葬送了因陀羅耆特以及自己的性命,失去了丈夫跟兒子,今後我要如何活下去啊!」
曼度陀哩痛徹心扉的哭喊迴響於廣場,長年服侍羅波那的妃子們紛紛掩面落淚,被這股強烈悲傷所感染,在場羅剎們無不痛哭流涕,就連羅摩等人的心情也變得沉重,說不出半句話。
「悉多,這都是因為妳!因為妳魅惑我的丈夫,他才會死得這般悽慘!」曼度陀哩突然起身指責悉多,接著她憤恨的目光移到維毗沙那身上,破口大罵:「維毗沙那,還有你這個背叛者!就因為你幫助羅摩,我的丈夫才會被打敗!要是沒有你,我的丈夫早就能殺光那群人類跟畜生了!」
眼見曼度陀哩變得歇斯底里,羅摩趕緊在悉多身前保護她,正他打算出聲反駁時,另一旁的維毗沙那就率先發聲:「曼度陀哩,妳錯了。悉多從頭到尾都是無辜的,是兄長搶擄他人妻子,陷入無藥可救的愛慾,才造就這場悲劇的戰爭,將兄長逼上絕路的人,正是兄長自己啊!」
維毗沙那走向祭台,他注視曼度陀哩的表情沉穩肅穆,以宏亮清朗的聲音道出堅定的話語:「正因為我是羅剎之王羅波那的兄弟,才不能繼續無視他的錯誤,就算我會被所有羅剎怨恨,我也不能讓整個楞伽城跟他一同陪葬!」
維毗沙那的話深深震撼其他羅剎的內心,他們萬萬沒想到這名過去總跟隨兄長,毫不起眼的弟弟,竟懷抱如此沉痛的決心,並散發如同王者的威嚴。
「請妳讓開,曼度陀哩。我現在能做的就是用火葬為兄長送行,請妳接受兄長離世的事實吧。」
「不!我不會離開我的丈夫!」曼度陀哩依然緊緊抱住羅波那,其他羅剎侍衛見狀,主動走到曼度陀哩面前。
「你們幹什麼!我可是皇后,你們不准擅自碰我!」不顧曼度陀哩的掙扎,侍衛們強行將她帶離祭台,維毗沙那近一步走上前,以平靜卻隱含悲痛的眼神,凝視羅波那最後一面。
「兄長,就算你永遠恨我也沒關係,請你安息吧。」
維毗沙那點燃祭台的火焰,熊熊烈焰瞬間吞噬了羅波那的屍身,倒映於所有人眼中,縱使是神魔不侵的羅剎之王,終究無法擺脫死亡的命運。
特哩竭吒的淺紅眼眸映照出直達天際的烈焰,眼前的景象與她過去所預見的未來,終於重疊在一起。
悉多看向一旁臉色凝重的特哩竭吒,馬上牽起她的手,柔聲說道:「特哩竭吒,妳今後有什麼打算呢?我是因為妳才得以存活至今,如果妳有想要達成的心願,我會竭盡所能幫助妳,我想要報答妳的恩情。」
感受到悉多手心傳來的溫柔與暖意,特哩竭吒回握住悉多的手,說道:「謝謝妳,悉多大人,只有妳能理解我心中的感情,還為了我哭泣,這就足夠了。」
特哩竭吒的目光望向悉多和羅摩,這對恩愛夫妻的重逢也是她過去所見的未來之一,現在終於成為現實,她為此衷心喜悅,卻也隱然生出一絲苦澀。
對她而言,這樣的光景是她永遠無法實現的幻夢。
「悉多大人,妳回到丈夫身旁,我真的為妳感到開心,現在,我也要到我的愛人身邊了。」語畢,特哩竭吒放開了悉多的手,她面露苦澀卻滿足的微笑,轉身奔向自己選擇的結局。
當悉多察覺到特哩竭吒的意圖,卻已經來不及抓住她的手,「特哩竭吒,不要啊!」
特哩竭吒奔跑的身姿猶如輕盈飛舞的蝴蝶,投身進焚燒羅波那屍體的烈焰,突如其來的事態讓眾人大為驚愕,唯有知曉特哩竭吒情感的悉多,為她落下眼淚。
在足以焚盡肉身的烈焰中,特哩竭吒緊緊擁抱羅波那,即使承受劇烈的痛苦,她的心卻再度熱烈的跳動,靈魂感受那至高的喜悅。
「大王,我終於可以擁抱你了,我會與你共赴深淵,不會讓你孤單。」
生命的最後一刻,特哩竭吒露出無比幸福的笑容。
ns 15.158.61.20da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