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個人來到隱士之家都有自己的原因,在帶小愛見橋哥前,柳洙泗也把他家的情況告訴小愛。
橋哥加入,是因為家庭狀況。他的父親在橋哥的弟弟過世後,患上死亡恐懼症,每天都會寫一封遺書,遇到風吹草動都覺得自己會死。被診斷出長腫瘤後,他的父親更是陷入瘋狂,把情緒發洩在橋哥和橋哥的母親身上;橋哥的母親要湊丈夫的醫藥費,累到身體出問題,在這種壓力下她加入幸福教會。教會幫忙解決了橋哥父母間的問題,後來橋哥父親的腫瘤也發現是良性的,在新聞踢爆幸福教會斂財前,他們都過得很好。
教會爆出醜聞的一夕之間,橋哥的家庭又毀了一次,就像柳洙泗自己家曾經遇過的情況類似,被認為是愚蠢邪教徒的橋哥一家,被親戚與朋友疏遠,他們家開的店也被噴漆和砸雞蛋,教會中虐待兒童的事件被遷怒到新聞揭發身分的教徒身上。在那樣的處境下,橋哥的母親接觸到隱士之家,成為海莉的學員,從狼窩又到了虎穴。
橋哥是家中唯一一個沒有真的相信幸福教會的人,他也知道隱士之家不是什麼慈善機構,不像幸福教會那樣光明正大索取巨額捐獻金,但海莉的課程、書籍、各種活動費用,終究也會蠶食鯨吞掉他們家。於是他聽從海莉的建議,奉獻出他的藝術天賦,成為高層幹部的一員。他協助包裝隱士之家的形象,騙取更多像他父母那樣需要心靈支柱的人的錢財。
柳洙泗下了結論:「人總是需要有些東西來相信。」
小愛默默看著他敲門。不久後,橋哥前來應門,推著裝滿儀式用具手推車的柳洙泗告訴對方:「她已經用藥了,現在連我們是誰都認不出來。」
橋哥點頭,把兩人帶進工作室內,取出他趕製的純白禮服,和柳洙泗一起替小愛穿上。禮服的形式是繁複的裙裝,布料材質偏厚硬,橋哥在裡面給小愛加穿內搭衣物抵擋寒氣,應對十二月的天氣還算過得去,但行動非常不便,她起立坐下都會卡卡的,走動得像古代的貴婦請人攙扶。替小愛調整禮服時,橋哥對柳洙泗說:「那個瘋婆子伊蓮接手後,隱士之家一定會變成瘋人院。」
「你要退出嗎?」柳洙泗問。
「我沒有其他選擇。」
「看她隨意殺人,你不會不舒服?」
「暴力美學中也可以找到靈感。」
柳洙泗扣上小愛禮服上的最後一顆袖扣說:「這件衣服像是束縛衣,是海莉叫你做成這樣?」
「我設計的,儀式中她鬧起來就麻煩大了。」
「你跟小愛相處得還不錯,現在卻幫忙陷害她,會不會良心不安?」
「從一開始不就決定要這麼做?而且,真的要說,最該良心不安的也是你。」
「的確,我和海莉把小愛騙得團團轉。現在在島上的人都是共犯,即使不是騙了小愛的人,也騙過其他人,沒有人清白。」
橋哥調整好小愛的衣襬問:「是海莉要帶她來,怎麼換成你,我記得你要弄儀式。」
「海莉出了點事。」
「什麼事?」
「她變成這樣了。」柳洙泗走過去翻倒他推來的手推車,上頭的紙箱中,藏在儀式用具底下的赫然是手腳不正常扭曲的海莉屍身,她被硬塞進箱子裡,死不瞑目的臉朝上,兩隻眼睛被挖出來吊在眼眶外。
橋哥張口看著兩具屍體,做美術的他可能將之誤認成精美的道具了吧。柳洙泗把全身無意處完好的海莉展示給橋哥看,並說:「早上還和你說話的人,現在死了,還是受盡折磨而死,生命無常。這就是你嚮往的暴力美學嗎?」
橋哥猛地瞪向柳洙泗,柳洙泗冷靜地說:「你相信過的幸福教會說過,神的敵人是惡魔。我們的聖女雖然是人造的,惡魔卻真的存在。看看,還有別人。」他把箱子倒過來,陸續掉出黃褐色、大小不一的物體。
柳洙泗拿起其中一塊形狀偏圓的物體交給橋哥,橋哥翻看那東西,轉到背面時對上一張臉,他慘叫拋開它。
那是彥壽的頭,外層裹著層油炸過的麵衣,之所以能認出裡面的人是因為胡彥壽招牌的厚嘴唇。
「今天的午餐吃天婦羅。惡魔的靈感可能是從那邊來的。」柳洙泗說
察覺到有一個孩童站在陰影的瞬間,橋哥感覺一股力量扭轉他的手腳,他的視線霎時矮下。理解到處境後,痛覺才隨之而來,關節碎裂的他癱在地上哀號,在自己的嚎叫聲中聽見兇手幼嫩的聲音說:「傷勢不致死,你會繼續活下去,每天除了害怕死亡,再也沒辦法考慮其他事。」
「不殺他?」小愛顫抖地問撕掉她禮服的袖子和過長褲管的柳洙泗,自己則扯掉荊棘王冠般的花圈,順帶拔掉幾綹頭髮。
柳洙泗看也不看橋哥說:「對有死亡恐懼症的人來說,不死這比死更恐怖。」
「我們到底在做什麼?」小愛悄聲問。
柳洙泗對她一笑說:「妳才是有資格阻止惡魔的人,但妳不想,對吧?還有小八和津琇沒殺。殺越多人,惡魔會越早帶妳到地獄。」
感受著自己被長期下藥而失去活力的身體,現在又因為召喚了琉璃而更加虛弱,小愛知道,自己必然會死。她為了加速自己的死期而指使琉璃濫殺,這樣的意義到底何在?
琉璃舉起手,倒臥在地上的橋哥的手腳再度扭轉成不可思議的角度。琉璃看向小愛,告訴她:「我也是這樣殺掉教團那個常常用蠟燭燙妳的長老。」
「我們到底在做什麼?」小愛又問了一次。
琉璃凝視著她,完美的面孔彷彿她想像中的天使。「贖罪。」他說。
在柳洙泗誘騙伊蓮出來前,小愛和琉璃還得處理掉津琇和小八。化妝臺前的津琇看到小愛帶著一個異國面孔的孩子闖進來,驚訝地站起來,打倒一罐乳液。「海莉呢?」她問。
每個人的第一反應都是「海莉在哪?」,他們都想著是海莉沒顧好小愛,沒想過小愛清醒的可能性。想到這裡,小愛突然覺得他們死得有道理。是愚蠢和自大害死他們。
「妳打著講師的名號,開一堆不知所云的心靈課程,騙走很多人的錢。」小愛宣讀津琇的罪行,感到一股快感。
津琇反應不大,繼續戴上另一邊的耳環說:「我提供商品,顧客付錢,稱不上是騙。」她大概覺得小愛還未清醒吧。
「海莉也這麼說,但光是入會費和報名費之類的,妳們就收很多錢,私下還說要建立新的園地要求募款,還有提供會員進行社會運動的捐錢活動。妳們收的錢早就遠超過支出。」
「冷養妳的錢也是這麼來的。」津琇等於是承認了,小愛的心情降到谷底。她寧可聽到津琇厲聲反駁,如此美麗知性的女人,假若真如柳洙泗所說,形象都是砸錢包裝出來的,那世界上還有什麼可以相信?
在小愛想出反駁津琇的話以前,琉璃上前一步,舉起手。
看見第一隻蝗蟲從窗縫擠進來,津琇就放聲尖叫,眼睛瞪大得像要凸出來。接著密密麻麻的蝗蟲鑽進屋內,發瘋地向津琇靠去,她甚至沒力氣逃跑,把臉撐得像滑稽漫畫的人物,任憑蝗蟲在她身上肆虐。
小愛理應害怕蟲,可是看著蝗蟲啃噬津琇,從她身上任何孔洞鑽進她的體內,宰殺的痛快感蓋過擔心事情發生在她身上的恐懼,她知道現在她是手握武器的人。能夠毫不羞恥殺人的人,就是這種心情吧。
渾身血洞、嘴巴成為蝗蟲出入通道的津琇很快就只剩下抽搐。
下一個是小八,總算得到自己的專屬小屋的小八。闖進她的浴室時,小八正在漂浮著新鮮花瓣的浴缸裡泡澡,面對被撞開的門,嚇得抓起水瓢護衛自己。看清撞開門的人是小愛後,原本滑進浴缸的小八直起身體,趾高氣昂問:「妳來幹嘛?」
小愛盯著她,小八就是會在學校帶頭欺凌小愛的那種人,她們在權力的金字塔中是確切的上下關係,所以即使小愛這樣闖進來,小八也沒有絲毫害怕,直到從小愛背後走出一個五、六歲樣貌的漂亮外國孩童,小八才感到不對勁。
小愛問:「妳說過妳不怕死後的世界,現在還是嗎?」
「死後世界有什麼好怕的?」小八反射性護住胸反問。
小愛搖頭說:「妳沒真的感覺死亡靠近過妳。接近過一次,妳就會怕了。琉璃,殺了她吧。」
琉璃舉起手,小八的頭被無形的力量按進水裡。嗆進大量水後,那隻隱形的手又揪著她的頭髮強迫抬她頭,等她咳到可以呼吸,頭又被壓進浴缸。
小愛觀賞著這樣的場面,並告訴琉璃:「她怕滑溜溜的生物。」
浴缸裡的玫瑰花瓣於是化為一隻隻癩蛤蟆和泥鰍,被拖出水面的小八看清這些生物後,理智線斷裂,撕心裂肺地慘叫,一隻癩蛤蟆趁機跳進她張的大口中,讓她瘋狂想吐卻吐不出來。
弄死小八的過程,拖得比津琇那邊久。琉璃按照小愛的意願玩弄著小八,最後小八被跳進喉嚨裡的癩蛤蟆噎死,滑落浴缸。小愛走出屋子,風雨漸趨狂暴,灰沉沉的雲層遮住太陽,浪花衝擊岸邊後碎裂。坐在山頂祭壇上的小愛,沒等到會員們出現。應該已經有人發現屍體了吧。他們現在應該正慌張著,集合在會館,或是各自待在房子裡,用棉被蒙著頭打哆嗦。
隱士之家的規模遠大於她所認為的,在封閉的島上,她所見的都是美好世界,以為所有成員都是為了追求相同的美好而來。她沒見過廉價合租公寓出身的會員,也不知道成為會員的條件是高額入會費。錢財被榨盡,或是本來就被評估為無價值的人,有的被騙去國外賣掉,或是成為伊蓮的實驗品、冷的玩物。之所以能對可疑的一切視而不見,是出於自私。她不想承認新生活的詭異之處,也不想承認哥哥其實不是那麼好的人。
人都有錯的時候,長大後大家越來越不敢承認自己是錯的,或是自己認為對的理念沒辦法加諸在每個人身上。她也是,為了自尊,無視需要幫助的人。
遠遠走來的是伊蓮,「是那個婊子幫妳找來的人?」伊蓮問。見小愛沒反應,她又問:「艾蜜莉?」
小愛點頭。
伊蓮嗤之以鼻說:「殺了海莉反而是在幫我。」
「不只是海莉,島上的大家都會死。」小愛輕輕說。「幫哥哥召喚惡魔的是妳,不是艾蜜莉。」
「現在才知道未免太晚。」
「妳希望哥哥死掉嗎?妳和他在交往,卻不告訴他召喚惡魔會死。」
「他也沒告訴我惡魔的真名。我可很想知道,會讓他豁出一切召喚的惡魔長什麼樣子。我告訴妳吧,冷在醫院召喚惡魔還有個原因,是惡魔降世會帶走一批生命,醫院中即使有人大量死去,也不會有太多人注目。為了要救活妳,犧牲了多少人,妳知道嗎?」伊蓮亮出只存在於博物館展覽的長槍說:「不知道也無所謂,反正妳也要死了。」
小愛身後走出琉璃,純粹的眼瞳內映出伊蓮的身影。
伊蓮冷笑說:「我是現在世界上最強大的女巫。」
小愛說:「他不是人,所以他會贏妳。」她撐開傘,而琉璃讓天空降下灼熱的血雨,腐蝕掉伊蓮的防護。伊蓮的長槍產生自我意識般脫離她的手中,反過來刺穿她的腹部。
「蘇汶就是這樣死的。」被血雨淋得皮肉破洞的伊蓮瀕死也沒求饒,而是給出小愛最後的攻擊。想起蘇汶屍身的駭人傷口,小愛像是被電到地縮了一下。
在伊蓮倒下後,鏽紅色的濃稠雨水逐漸化為澄澈,洗去地表的血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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