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回：被喚作「戰場」的地獄
夏煙跑著，她每一步都在加速。四周的營帳大多著火了，不遠處有一輛無馬四輛車翻倒了，車架扭曲肢離破碎，其中夾有碎肉和一條人腿，好像剛被一雙巨手當成軟木般揉過。
再遠處是一具尖耳族的屍體，或是剩下來的殘屍。他傷口的斷口處血肉模糊，大半個身子好似被什麼東西咬掉了。空氣中盡是飄散的火星，還有肉和脂肪被燒焦的刺鼻氣息。
赤狼族的族地，在此刻成了喚作「戰場」的地獄。
「蠢材……笨蛋……坐牛，你敢出事的話我就殺了你！」夏煙心中高喊，腳步不停，片刻已來到族地木圍牆處，正在戰鬥著的弟弟和眾族人的背影映入眼中。
「吼啊！」坐牛全身肌肉賁張，大大小小的血管在帶著紅色紋路的皮膚上突起，有如無數樹根。
「啪嘞。」一道身影被大力摔飛出去，撞到樹幹處才止住衝勢，是樹叉骨長老，他渾身好像被鮮血染透了，狼族的混織皮甲破破爛爛，半張臉則似被某些東西的利爪撕了下來，正出氣多入氣少的喘息著。
然後夏煙看到了眾人的對手。
那是頭近乎三個族人疊起來般高的野獸。牠兩足站立於地，下肢有著反曲的膝關節，頭部卻極為近似石牙狼，乍眼看去，說牠是會兩足行走的石牙狼也不為過。
但令人感覺不安是因為牠的身體，其肌肉手腳的骨骼比例怪異，極不對稱又不均勻。如果牠是個泥娃娃，就是捏造的匠人喝醉了，沒掌握好力度，讓它東一團擠起，西一團歪了。
「是……是殘留記憶中的那種到處殺戮的扭曲怪物……還有『前世』的自己亦是死於其手……」夏煙不自覺喃喃道，內心最深處則傳來一陣戰慄的發抖。
「惡魔的走獸，去死！」某個尖耳族罵了一聲，手中的鐵丸管子同時發射，怪物的左胸爆出一道血花，但牠沒退半步，還吼叫起來。
坐牛衝前，躍起，揮起用雙角犀的角打造的長刀，空中好似閃過一道白光，骨刀從怪物方才的創口處砍入，切開。
「吼！」坐牛空出的一手五指前伸，成手刀狀，銳利如刃的指甲剎那間暴長，手刀從怪物胸膛處穿入。一抓一收，還連住著無數血管的心臟被硬生生扯出。
「啪。」坐牛一手掐碎手中的內臟。
怪物發出「嗚喔」的慘呼，滿佈尖牙的嘴巴張得老大，雙腿一軟，最後龐大的身子如軟泥般癱倒。
坐牛急退數步，避開對方往前倒的身軀，然後他半跪下來，喘息聲比曲蹄水牛更大更響。
「坐牛！」夏煙推開一名族人，來到弟弟身旁。
「姐姐。」坐牛回頭，他的臉上亦有紅色的紋路，但隨著其說話，眼眶下方的紋路開始消散。
「沒時間了，快走吧。」他道：「帶上女人和小孩，能走多少是多少……」
「吼！」一道嚎叫聲傳來，一側的木圍牆被巨力撕開，一頭和方才打倒的怪物幾近一樣的東西出現，雨蛛絲長老等殘存的狼族，以及尖耳族臨時組成的聯隊狼狽上前迎戰。
「那些怪物不止一頭……」坐牛又大大喘了口氣。他以刀插地，想支撐自己站起，但下一刻，刀「啪」的一聲斷了，他整個人失了平衡往前摔。
「坐牛！」夏煙瞬間及時抱住坐牛，他的身軀沉重如石，身上佈滿大大小小的傷口，每一個都在淌血。
「狼靈在上。」她倒抽一口涼氣，從坐牛破裂的混織皮甲下可以看到他胸腹的傷勢——由前胸至腹部被利爪斜向挖去了三份一，他能繼續戰鬥全賴「狼靈的恩賜」帶來的力量。
可惜「恩賜」不可能永遠持續，而且此刻正在急速消退。
「連父親留給我的刀……都折斷了嗎……」坐牛小聲喃喃道，好像全身都突然被抽乾了力氣。
「海華莎姐姐，我……」他咳了口血，血中有內臟的碎塊。
「別說話。放心，有我在，姐姐會想辦法……」夏煙扶著坐牛跪坐於地，腦中不住回憶各種急救方式——她知道的，或是海華莎知道的。
用止血帶或替代品……不，傷口太大太深了。對傷口直接加壓止血……不行。對動脈間接壓迫止血……沒有什麼用。
心中理智的那一面告訴她，在這個世界，這個環境，又處於這個混亂戰場的情況下，坐牛這種傷勢根本沒救。但她馬上叫這道聲音滾到宇宙盡頭去。
「姐姐，我，對不起……」
「別勉強說話，沒事的……沒事的……」夏煙撕下自己的衣服，用布料和雙手想阻止弟弟的傷口出血，但那道理智的聲音又從宇宙盡頭回來了，大聲說著這樣做毫無意義。
「嗄，海華莎小姐……」皮爾斯一拐一拐來到夏煙身邊，他身旁是幫忙攙扶著的鹿腳步長老。
「族長……」鹿腳步則目光呆滯。
夏煙連半點目光都沒肯分給他們，她心中最深處有某道殘存的靈魂在哭叫呼喊，同時像有無數細小的爪子從體內把自己撕碎，逐寸撕碎，緩慢又堅定地撕碎。
「姐姐……」坐牛雙目的焦點遊離，喃喃道：「我沒錯……我沒錯吧……我真的想保護大家。我想保護狼族。姐，我想保護……」
他又吐了口血，想繼續再說下去，身體卻抽搐了幾下，然後斷氣了。
坐牛‧帕帕就這樣死了。連遺言也說不全地死去了。
夏煙——海華莎緊擁著他。族長坐牛在此刻，變回了叫作坐牛‧帕帕的青年，她那個比曲蹄水牛還笨的弟弟。
「笨蛋，你這笨蛋弟弟。不是說過了嗎？我不需要別人保護。」她在弟弟耳旁喃喃自語。
又是這樣……再次是這樣……又有人因為保護我而死了。我不值得，我不值得，我這罪人不值得。
對不起，一切都是我的錯。
很小很小的啜泣聲在空中飄浮，好像一個人，又有好似有兩個人同聲啜泣。
遠處的另一個戰場上，長老雨蛛絲整個人被拋飛到半空，再落在一座半毀的營帳內，生死不知，他已是此戰場上能站直的最後一人。
怪物咆哮了一聲，但腳步忽地停住，呆立不動。
「啪啪啪啪啪……」空中忽地傳來響亮的鼓掌聲，一道身影從族地大門處緩步而來：「噢，真是感人的場面。我最喜歡生離死別的場面，尤其是『死別』，充滿戲劇性。」
ns 15.158.61.8da2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