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鷲鎮南面的建築更加寬敞,幾乎都蓋有厚重的雙開石門,獨幢的小樓彼此不相連。
莫宇帆轉入一間敞開的大廳,明亮的照明和北街昏黑的雜貨店天差地別。牆上的拳頭大的礦石發出柔和藍光,下方是寒易天熟悉的符文。長長的櫃台後空無一人,只有拉開的空椅兀自旋轉,似乎是剛才還在的某個人有事臨時離開。
供旅客休息的實木大桌旁倒是有一道黛灰色的身影,背對門口撐在桌上,忙著埋首研究著某份文件。桌子一角擺滿了紙張,椅子上還丟著兩個行囊。
見到熟悉的背影,莫宇帆腳步一頓,遲疑喚道:「祖卿?」
「哎呀,莫莫,真巧!」女子回過頭來,訝異地揚眉喊道。
接近深棕的黑色長髮綁成馬尾,因微卷而顯得毛躁粗糙,在身後翹成蓬亂的一束。即使在冰寒刺骨的天氣,那人也只穿著簡易的胸甲和長筒護手,裸露在外的大片古銅色肌膚泛著晶潤光澤。露指皮手套隨指頭的舒握發出聲響,壯實的大腿與碩健的翹臀包裹在緊身皮褲裡頭。
彷彿是為了應付周遭的目光,女子在肩頭隨意罩了件黛色的寬袖長衣,只是未綁的繫帶和其衣襟大開的程度充分昭示了主人的敷衍。
莫宇帆鬆開寒易天,攏袖行了一禮:「您為何在此?」
「我剛準備出門去南邊接貨就遇到暴雪,線路不小心偏了不說,上一站迫降還收到一堆委託,只好改走紅鷲。看來我運氣很好啊!你這十個月只踏出山門一步的孩子竟能被我遇到。」女子視線落在後方的寒易天上,摸著下巴賊笑:「哼哼,這該不會就是傳說中的……我不會是梓柷以外第一個見到的吧?」
背上的大衣隨著手臂揚起飄落在地,她也不在意,直接用腳後跟隨意踢起。黛灰的大衣飛上一旁的椅背。
莫宇帆往側面退開一步,露出身後的寒易天為兩人引見:「如您所見,此乃聞溪縣寒家十八子,現居小恆山,是我宸翰宗的關門弟子。寒易天,這位是恆山派玄鏡峰的少管事祖卿,來打聲招呼。」
第一次正式面見恆山派的其他前輩,寒易天心裡一陣緊張。他掛上自己最完美的微笑,經過師父時用眼角瞥了一眼,確認師父想要他舉行什麼樣的初次亮相。
『飄久一點。』莫宇帆用眼神示意。
『遵命。』寒易天以燦爛的笑容回應。
祖饒有興趣地打量,等到寒易天禮畢才稀奇地問道:「本家的孩子?」
「是。」
「我還以為你會遵循小玉峰的傳統在路邊隨便撿個乞丐,沒想到竟是東南十二家的孩子。你徒弟就你徒弟,什麼宸翰宗的弟子,說話拐彎抹角。」祖毫不在意地戳完莫宇帆的痛處,彎下身揉起寒易天的腦袋:「當他徒弟很辛苦吧?不要放棄好好活下去喔。」
對於莫名中肯的鼓勵,寒易天不知該如何反應,只好尷尬地陪笑:「晚輩會努力的。」
可愛的回答惹得祖哈哈大笑。她拉開對面的椅子招呼男孩過去,親手為寒易天倒了一杯熱茶。寒易天先以眼神詢問莫宇帆,得到師父許可之後才向祖道謝入座,小口地喝了起來。
茶裡有一股淡淡的甜香在舌根扎根,細膩的花果香氣充盈鼻腔,讓小魔族舒服地瞇起眼睛。隨著恬淡的甜味往深喉擴散,渾身的痠痛似乎都舒緩了下來。
祖的魔爪在小魔族腦頂肆虐,摸得盡興後直起身子繼續戳莫宇帆的傷疤:「所以你債還完了嗎?」
「此事為何眾人皆知?」莫宇帆頭痛地扶住額頭:「這裡的人們未免也太八卦。」
「不不不,我可不是從這裡的人聽說的喔。」
祖露出危險的笑容,轉身翻起行囊,從桌下掏出一疊紙遞到莫宇帆眼前:「你看,今年的新春季特刊。」
刊報繪著一幅少年拽著不肯前行的騎獸,在山路上辛苦拔河的畫面。上方用粗大的黑字標註──
【恆山派宸翰宗陷入財務危機,宗主被迫打工辛酸畫面流出!】
角落還擠了眾多服飾厚重的調查隊隊員,人手拿著兩根發亮的瑩草,正在揮舞聲援滿面猙獰的少年。
「噗咳!」
寒易天一口茶吸進氣管,大力咳嗽起來。
「順帶一提,這份刊報是謹言給我的,說是在普普羅納商會發行的特刊上看到的。他還掏腰包資助加印擴大發行範圍。」祖聳著肩膀,不知為何聲音聽上去有些幾分同情,絕對不是錯覺:「有空多來玄鏡峰玩玩啊。」
莫宇帆的拳頭慢慢握緊,背後彷彿冒出黑氣。
「謹言對此恐有微詞呢。」
「打啊,你儘量打。那小子腋下長幾根毛就以為自己是男子漢,不知天高地厚的死崽兒就是欠人教訓。你不要客氣,把他往死裡兒揍,打死了算我的!」
祖大咧咧地拍桌,指著莫宇帆大聲吩咐,豪放的發言嚇得寒易天差點忘記微笑。莫宇帆倒是習以為常,攏起雙手朝祖一拜,面上的笑容怎麼看怎麼恐怖:「那就恭敬不如從命。」
寒易天目瞪口呆地看著暗線交易現場。高,兩邊都真高。祖卿兩三下就把不愛出門的師父誘上玄鏡峰;師父的打人也立刻上升成奉命行事,手持箭令,理由正當無比。
這就是所謂的互利互惠!他要向祖前輩多多學習!
就在小魔族忙著欽佩的時候,祖接著從桌上撿起三張薄紙塞進莫宇帆手中:「這個也交給你了。」
莫宇帆面色微異,剛要開口,祖又從行囊側面的口袋掏出一根指頭大小的白色物什塞進他的手裡。
「諾,騎獸借你用,去吧。」
莫宇帆沈默片刻,遲疑地問道:「您不是為此特地繞過來的嗎?」
「我不擅長狩獵啊,地方的請託又不好拒絕。既然你都來了,那就拜託你嘍。正好省去我一番功夫。」
莫宇帆翻著手中的委託書,視線從報酬上飄過,欲言又止。
委託是來自周邊一帶比較富裕的居住區域。附近的主要幹道被暴雪掩埋坍塌後遭到魔獸佔據,確實不處理不行。但是……
見莫宇帆一副為難的樣子,祖挑起眉毛:「怎麼,你近年轉性了嗎?我以為你喜歡這種委託。」
莫宇帆看看天色,又看看手中的委託書,最後垂下視線。
「酬勞能勞煩您送去洞庭天嗎?還有屍體的後續處理。」
「當然可以啊,小事一樁。後續交給這裡的辦事所處理就好了吧?」
莫宇帆折起委託書放入懷裡,另一手卸下背上的籮筐。他將行李塞進徒弟腳邊的桌底,從大廳後方的角門走了出去。寒易天本想跟去,被莫宇帆勒令在鎮上等候,臨走前給了他剩餘的通貨,准許他自由在鎮上走動,看到想要的可自行購買。
大廳內只剩下寒易天和祖,祖拉開對面的椅子為自己斟了一杯熱茶。不久後,一位穿著整齊的男子從二樓走了下來。看到不認識的面孔,他先是一頓,見兩人待在一起便沒有多問,逕自回櫃檯後方坐下,埋進文書工作裡。
寒易天收起乾癟的錢袋,決定留在大廳裡面。他不是對小鎮不感興趣,但因為祖還在盯著他看,他覺得先行離席不太禮貌,而且比起小鎮的風景他有更想知道的事。
「請問前輩,您方才說『轉性了』是什麼意思?」
他交疊雙手微幅傾身向前,以請教的姿態向祖發問。
「啊?喔,那個。莫莫從來不推魔獸的委託,即使沒有酬勞他也會去。我第一次見到他接委託會猶豫,果然養了崽兒後性格都會變呢。」
並不是,莫宇帆只是怕耽誤回去的時程,到時候會被莫羽發現而已。寒易天瞥向門外心道,面上不顯,趁機好奇地開啟話題:「師父以前是怎麼樣的人?我聽說他昔日在恆山派有許多傳聞。」
「傳聞?」祖愣了一下,忽然嗤了一聲:「你沒有看過他獵魔獸嗎?」
「晚輩剛開始隨師父下山,還未遇過魔獸。」
嚴格來說是遇過一次,是師父和梓柷師兄抓鋼狼給莫羽「雪恥」的時候。只是那時他忙著救師姐,沒能仔細看師父的動作。除此之外他只看過師父扔劍插影人,剩下的都是砍柴,砍樹,還有砍牆壁。
「那敬請期待。他以前在恆山就是那樣,對誰都兇殘得很,等你親眼見了就知道了。不過一宗之主嘛,還是有點血性好。」
話題很快地結束了,氣氛陷入膠著,大廳內只聽得見來自櫃檯的紙張沙沙聲。坐在對面的祖捧起茶杯,好整以暇地盯著他看,似乎在等他繼續開口。於是他斟酌了一下,再接再厲問道:「梓柷師兄過得好嗎?」
「挺好的啊,過年的時候喝酒幹倒三個人呢。」祖笑咪咪地撐著下巴,看穿他的內心:「你想問什麼儘管問吧,不用客氣。莫莫那個悶葫蘆估計什麼都不會講。」
見意圖暴露,寒易天低下腦袋,以兩手握住茶杯,輕輕地磨蹭粗糙的陶面杯身。
「晚輩聽聞梓柷師兄落居在玄鏡峰。」他深吸一口氣,鼓起勇氣問道:「為何師兄不是住小玉峰,而是在玄鏡峰?」
祖靠上椅背,食指沿著杯緣摩挲,彷彿她杯中裝著的是醇厚的美酒。碧綠的茶湯隨著她的動作晃蕩,漾出怡人的香氣。
「梓柷是我和十三在討伐魔獸時救下的孩子──啊,『十三』就是你師伯的暱稱。梓柷的父母也是恆山孤兒,黎明後自立門戶當獨立商人。夫妻都死在魔獸爪下,只留下梓柷無處可去。我們把他帶回恆山讓他自己選擇要跟著誰,他選了十三,十三也同意了。但當時小玉峰正值混亂,沒辦法立刻他帶回去安頓,十三便拜託我讓梓柷在我這兒暫住到能搬進小玉峰為止。在那之後……」祖撇了撇嘴,遺憾地說:「你師伯他就走了。」
「原來如此。」
「梓柷那孩子也挺艱難的。他已經正式登冊在十三名下,也接受過十三的指點,算是實打實的師徒。小玉峰沒人要管他,他一個人沒有能力謀生,住在玄鏡峰不知如何是好。後來是莫莫送來一堆錢財拜託我們繼續扶養,我都說了不用,但梓柷臉皮薄,有了莫莫的資助反而放得開,後來也就隨他們去了。梓柷能獨當一面之後就一直在玄鏡峰服務,現在就算是玄鏡峰的客卿吧。其實跟我們的子弟也沒什麼兩樣就是了。」
「師兄還真是很不容易呢。」寒易天心有戚戚焉地附和。雖然他不喜歡梓柷,卻也能體會到當時師兄尷尬的處境。像他乍到宸翰宗發現莫宇帆隱藏的另一面時每天也過得很煎熬,沒有家族庇護和寄人籬下的恐慌夜夜都使他難以入睡。
遭遇父母雙亡的人生劇變,低落時遇到一位溫柔的師父,本來就快要有個新歸宿,卻在一夜之間什麼都沒了。卡在無可依靠的地方走也走不了,還是自己最初沒有選擇的玄鏡峰,難保對方心裡面沒有芥蒂。
玄鏡峰似乎是個大峰,裡面的人際關係複雜度完全無法和宸翰宗比擬。祖嘴上說著不用,但是誰知道實際上又是什麼樣的情況,當事人說的總有些偏頗。就算祖真的如她所說的照顧梓柷,其他子弟也未必不會介意。連謹言這位本門子弟都會遇上被剝光丟在山門外的惡作劇,背後沒有靠山的梓柷又不知會遭遇怎麼樣的刁難。
啊,大概對他們來說不是刁難,只是小打小鬧而已。
沒有人指點也看不見未來,光是被置之不理就已經是足夠可怕的事情,寒易天對此深有體會。即使他不打算改變對梓柷的感觀,仍決定為師兄獻上一把同情的眼淚。
話題再度結束了。祖又靠上椅背,膀臂大開,一副開放提問的樣子。
寒易天思索再三,話語到喉嚨轉了又轉,最終最關鍵的問題還是沒有被問出口。
像是他的師伯是怎麼死的,像是小玉峰昔日發生過什麼事,像是,莫宇帆本人又為何不住小玉峰,而是獨自一人在外頭流浪。
總覺得他不應該背著莫宇帆打聽這件事情。如果他越過師父自己去打聽,好像在暗戳師父的傷疤,那會令他感到非常罪惡。平日雖一副兇殘的模樣,但一提及小玉峰的過往,莫宇帆的內裡脆弱得驚人。況且若哪天師父因此勃然大怒把他趕出宗門,他也會變得無處可去。
還是像之前他與莫羽商量的那樣,等哪天師父願意說了,他們再洗耳恭聽吧。
祖忽然放下茶杯,讚許地點頭:「不錯,你是個懂得分寸的孩子。有你在莫莫身邊會成為很好的助力吧,畢竟他常常不懂適可而止。」
寒易天愣了半晌,才意識到自己被試探了。
心裡面跑出些許不適,被他小心收起,軟嫩的面上揚起笑容,帶著恰到好處的謹慎問道:「請問若是晚輩問了不該問的問題,前輩會如何對我?」
「哈哈!不會對你做什麼啦,就只是不告訴你而已。不必那麼緊張。」祖立起手掌左右揮著解釋:「他們家管他的大人都不在了,本人又是個不省心的,我們得替他把關才行。不是對你有意見,可別誤會了喔。」
「年前師父收到師祖們的來信,看起來很開心。」寒易天委婉駁回,對「大人都不在了」持有不同的意見。
「啊,畢竟他那個人就是那樣,死心眼兒嘛。」
祖說得不以為然,拿起寒易天為她重新斟滿的茶杯像灌酒一樣大口乾了。
看來玄鏡峰和師祖的關係不怎麼樣,寒易天在內心默默筆記。
去年在半路偶遇白嵐時師父露出了罕見的笑容。雖然被千山揍了一拳,還吐血癱瘓,而且莫宇帆至今沒告訴他原因──大概連本人都沒弄懂自己為何被打──感覺他的師門充滿恩怨情仇。但是不論怎麼樣的糾葛,總歸師父和師祖們仍有聯絡,應該說不上沒人管才是。
只不過祖似乎不這麼認為。畢竟梓柷師兄都被丟在玄鏡峰了,玄鏡峰的人們對千山有微詞想來也是正常。
在這之後祖拉著寒易天聊東聊西,推銷玄鏡峰的美食與美景。她不僅邀請寒易天有空去作客,還分享了不少謹言被打成豬頭的細節。從祖的言詞判斷,白嵐的存在似乎是個謎團。大家都知道莫宇帆背後有神祕高人,卻幾乎無人見過其身姿,更別提神秘高人的實際身分。小魔族因此留了個心眼,假裝自己什麼都不清楚,聽故事聽得津津有味。
半個多時辰之後,莫宇帆步伐匆匆地回來了。櫃檯後的男子起身問候,得到回應又坐了回去。宗主大人的衣袖被血污浸透,肩膀上染了些草沫汁液,腥氣隨著他的到來捲入大廳。
他在桌角放下白色的物什,向祖行了一禮:「清理完了。」
趁著師父見禮的時候,寒易天朝桌角撇了一眼。兩人的交換物什是一塊指頭大小的骨頭,中間鑽空並雕著小小的洞口,看起來像是指尖笛子一類的樂器。
「不愧是莫二,速度真快。」祖嘖嘖稱奇,拾起桌上的骨頭放回行囊。
莫宇帆攤開手掌,露出一大團白色軟物和幾顆形狀不一的物體,有白有黃、有的是沉鈍的慘灰色,看起來像是牙齒與爪鉤一類的部位,其中一顆泛著盈潤的光澤,表面是漂亮的橢圓形,佈滿不規整的稜面。
「屍體放在後頭,總之先交予辦事處的人了,需要什麼再請您自取。這些我想取走,剩餘的勞您幫我送去給羅蔓卿。」
「隨你啊,你獵的,問我做什麼。」祖湊近他的手掌,捻起白膜一角觀看,調皮地伸出中指彈了一下:「我倒是想買你的手藝。剝得真是漂亮,虧你能在這麼短的時間內完成。下次來玄鏡峰幫忙,我算你貴一點。」
「您謬讚了。」
和祖告匯報後,莫宇帆收起戰利品,客氣地退開走向櫃檯。櫃檯的男子早有準備,掏出一疊文件推到莫宇帆面前。
「這些是您的信件,莫宗主,請幫我在此處蓋印。」
莫宇帆拾起紙堆逐一翻看,確認無誤後向男子道謝,在辦事所的收件文件上按下指紋。櫃檯給他的是一疊棕灰色的大信封,分別是商會的收據,欠款的結清證明,之前護送的調查隊的平安問候和各式通知。米色卡紙的上方印著複雜的商標花紋。
他將成堆的信件拿回大桌,打開商會寄來的信紙封,看著結清通知大大地鬆了一口氣,只是在打開第二個信封看到收據清單末尾的「報刊版費分成」幾個字後,臉色又變黑了好幾個度數。
「我可沒有同意……」
莫宇帆將收據拍在桌上,面無表情地翻起桌上的新茶杯。寒易天連忙起身為師父斟茶,仰著臉觀看他一口灌下。
──師父,往好處想,分成中包括謹言前輩的加印補貼呢。花宿敵的錢幫自己還債,感覺甚是良好啊!
寒易天在心中默默寬慰,只是礙於祖仍在場不好直接出口。
「去賣身就是這麼回事啦,敢下海就要有心理準備。」祖夾起桌上的新春特刊,在莫宇帆前面晃盪,往師徒倆面前隨手一扔:「至少還有付你版費已經算有良心了。恭喜你脫離商會的魔爪。」
「謝謝祖卿。」莫宇帆平淡回道,令人聽不出是喜是怒。喝完一杯茶後,他推開椅子,彎身向祖又行了一禮。
「那麼,您若是沒有其他吩咐,我就先失陪了。」
「喔,去吧去吧。抱歉啊,看來你之後還有要事,似乎耽誤到你的時間了。」
「無妨,請您不必放在心上。」莫宇帆拍了拍寒易天的腦袋,微笑著暗示是和徒弟相關的事宜:「他可以等會兒,小半天耽誤不了什麼。」
被迫背鍋的寒易天禮貌微笑,爬下椅子一同向祖行禮。祖揮手道別,也收拾起自己的行囊準備繼續上路。莫宇帆脫下髒污的外衣塞進籮筐,自然地牽住寒易天的手。再度向祖告罪一聲之後邁步離去。
師徒倆沿著來路返回。
一離開小鎮人煙的範圍,莫宇帆的微笑立刻消失。他丟下籮筐,將寒易天一把舉起,塞進籮筐內厲聲吩咐:「抓好!」
「咦?」
寒易天疑惑的話音未落,周遭的景色忽然光速般移動了起來。
巨大的衝擊從腳下傳來,寒易天差點被震飛出去。籮筐邊不足以支撐他的晃動,他急忙摟緊師父的脖子,用腿腳卡緊籃子,盡全力忍耐才沒有驚叫出聲。
莫宇帆背著他飛快地奔跑,溫暖和煦的氣息退了個乾淨。寒易天害怕地埋在他背上,死死地閉上眼不敢動彈。過了一陣子,他慢慢睜開眼睛,試著往身後瞄了一眼。
或許是顧慮到籮筐的強度,莫宇帆跑得非常平穩,習慣之後顛簸並不強烈。兩旁的樹林刷刷地倒退,殘影在視野留下綠色的長線。他感到新奇,睜大眼體驗從未見過的景象,但是他畢竟不是酷愛速度感的莫羽,久了之後便覺得有點想吐。最後他還是閉上雙目,大口喘著氣等待速度減緩。
早上花了兩個多時辰才行完的路程,回程只花了近半個時辰。饒是如此,待莫宇帆抵達山門,空中的太陽已經逐漸斜照,豔麗的金黃也開始褪色。莫宇帆將籮筐放下,微喘著握指低頭傾聽自己與宸翰宗各處的魔力連結,忽然露出天崩地裂的表情。
「如,如何?」寒易天戰戰兢兢地問道。
「坐在小寒舍的門口。」莫宇帆遙望天際,空洞地答道。
「門,門口的外面嗎?!」
「對。」
完全被發現了啊!寒易天苦著臉扯住籮筐,問莫宇帆道:「現在該如何是好?」
莫宇帆想了一下,指向山門內的正殿:「我們去正殿卸貨,先繞到小寒舍背後,趁著她不注意的時候偷偷溜進去。」
這趟添購的只有小量食材,兩個人把籮筐和髒衣留在正殿,用手提著大包小包向外奔去。只是他們一踏出殿門就遠遠地看見那抹可怕的身影──本來據說坐在小寒舍門口的莫羽不知為何在官道入口,站在上坡處兩手叉腰,像是巡邏的偵查兵四處張望。
他們躲也不是,不躲也不是,卡在半路中進退不得。拎著包裹的兩枚魔族在空曠的廣場上明顯無比,踏出大殿的瞬間立刻就被鎖定。
「啊!」莫羽大老遠指著他們,發出長長的大叫:「啊──!」
寒易天和莫宇帆對視一眼,在彼此的眼底看見自己的尷尬與心虛。果不其然,莫羽像龍捲風似地衝到兩人面前,握起拳頭上下蹦跳著大聲抗議了起來。
「你們怎麼背著我自己偷偷下山玩兒!太過分了!」
寒易天深情地凝視師父,一臉無辜,暗地裡沈默地以眼神控訴。
為什麼師姐移動了您沒有發現啊!
「只是下山補貨,又不是去玩兒。」莫宇帆好笑地說:「我們沒──」
「可是你帶了天兒去。以前你都是自己去的,不過就是補貨又不是什麼重要的機密為什麼不帶我一起去?」莫羽不服氣地插腰:「明明約好要三人一起在樹上過夜的,結果你們自己兩個人偷跑,太沒義氣了!」
「咦!您做了這樣的約定嗎師父?」寒易天訝異地扭頭,果斷決定出賣師父以報他背鍋與被無視之仇:「對不起,師姐,我也是臨時被師父叫出去的。但是小鎮很快就到了,所以就算帶您去估計也沒辦法過夜──」
「很快就到了還不叫我一起去嗎?這對壞師徒!」莫羽聽完更不能接受了,鼓起臉頰瞪了莫宇帆一眼,搶過寒易天手上的包裹憤憤地走了。
「啊,師姐,師姐天兒自己來就好──」
寒易天急急忙忙追了過去。被忽略的莫宇帆沉默片刻,在心中為寒易天記上一筆,墜在兩人身後回到了小寒舍。
就說了他沒有隨時在偷聽也辦不到那種事。他又不是耳報神,只是操控魔力的方式比較另類,莫羽的直覺準得驚人,誰能與之抗衡?
寒易天還未意識到自己大難臨頭,側過身摟住莫羽的手臂,湊上她耳邊撒嬌地問道:「師姐師姐,您怎麼發現我們回來的?」
小魔族彎身從下往上看著師姐,晶瑩的琥珀色盛滿無辜,身後的莫宇帆以刀鋒般的眼神刮了過去。莫羽好笑地捏住師弟的臉頰,同時斜了身後的莫宇帆一眼,眼神意有所指,大聲地說道:「我聞到心虛的味道!」
兩枚魔族疑惑地眨了眨眼,過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
他們差點忘了,莫羽對莫宇帆的魔力有反應。
那就是偷聽的時候被發現了啊!
寒易天憤憤看向莫宇帆,卻得到莫宇帆冰冷的回望,視線中伏著不清不明的含意。彷彿在說──
『看看,沒有魔力觸覺的阿羽都察覺得了。相比之下你這個繼承人是否應該反省?』
隱晦的敲打刺得寒易天心中一緊。他扭過腦袋,沉默地面向地面,緊勾著莫羽的手臂也慢慢鬆開。彷彿嫌一刀不夠似的,回到小寒舍之後還在脫鞋,莫宇帆從他身旁經過,彎下腰來耳語了一句:「離日落只剩一個時辰,我還沒看到你的門鈴。」
──請問是拜誰所賜啊!他哪來的時間啊師父?
寒易天為莫宇帆的不講理深感震驚。莫宇帆不再理他,逕自進廚房丟下貨品,悠然地上樓換衣服去了。
莫羽坐在客廳,不知道這對魔族師徒又在打什麼算盤,盤起兩腿不悅地問道:「你們今天還去書閣麼?」
「回師姐,天兒會去。天兒還有功課要做。」寒易天勉強打起精神,微笑著答道:「至於師父就不知道了。」
「那我也一起去。天兒去忙吧,我在這裡等你,要出發的時候叫我一聲。」
寒易天告退莫羽往一樓右翼走去。廚房的門一如往常開著,小妖精背對著走廊站在墊腳箱上,尖尖的耳朵從紫羅蘭色的長髮間露出。她正從流理台上抓果子吃,手裡拿著兩顆,嘴裡還塞著一顆,見寒易天從外面走來,轉身跑到師兄的面前伸出一隻手。
「師兄,吃。」
「是『歡迎回來』。」寒易天脆聲糾正:「謝謝師妹,妳吃就好,師兄還不餓。」
「喔。」千林將果子塞進自己嘴裡,鼓著臉頰咀嚼,吃了半顆才後知後覺地說了一聲:「歡迎回來?」
「說的時候嘴裡不要含東西。」寒易天傷腦筋地說道,騰出手摸了摸師妹的腦袋。家裡的森林野人又增加了,千林整天跟著莫羽,不知道未來學得會禮儀嗎?
不知道東南的人們遇上無禮的妖精會是什麼反應。既然對魔族的孩子很寬容,或許對更加罕見的妖精也會有所忌憚吧。希望是如此。寒易天盯著無邪的丁香大眼,開始煩惱起師妹的未來。
千林含糊應了兩聲,轉身跑了出去。寒易天將貨品粗略分類,又迅速拿出晚膳的食材放上流理臺。離開前先做好煮飯準備,回家後立刻就能開火,便不必擔心像上次那樣研究得不小心耽誤了時辰。
做完妥善的準備後,他在水槽淨手淨面,認真整理儀容,將兩手擦乾後向外走去。
踏出廚房之前,小魔族在門框下駐足,低頭凝視著自己的雙手。
師父又變回冷嘲熱諷的師父了。
令人安心的溫度似乎還殘留在手中,前後的反差是如此強烈,剛才被鄙視的時候他差點就哭了。所以才說了不能期待,沒有期待就沒有失望,為什麼他的心就是不聽話?
莫宇帆抽手的那瞬間,內心就像是遺失了重要的寶物失落無比,眉心的鱗片彷彿都跟著隱隱作痛。
可是,真的很溫暖……
他曲起雙手,珍重地攏在胸口,閉起眼睛。
沒關係。只要更加努力,師父會繼續帶他出門,他就能看到更多的伯樂版師父了。再醇厚美好的魔力也不能一直吃,對吧?偶爾一次就好,他不求像師姐那樣日日被呵護;他只要偶爾一次就會很滿足了。
寒易天,加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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