偌大的十字架刻印在講台後面的牆上,講台前有一條用紅色長地毯鋪成的走道,走道兩旁是一排又一排的長型木製椅──這裡是禮拜堂,此時牧師正在講桌旁,和一名情緒激動的黑色長捲髮中年女性交談著。
「謝謝你,徐牧師,謝謝你願意幫忙。」陳媽媽眼眶裡淚水打轉著,不斷鞠躬向徐永明牧師道謝。徐永明向陳媽媽保證會盡全力協助後,便攙扶著她走出教會。陳媽媽離開以前,徐永明語氣溫柔說道:「神永遠眷顧著善正,保佑他遠離危險。」
在善正母親走遠後,徐永明回到房間裡,低頭雙手合十,靜默半晌,然後起身走到電腦桌前,打開電腦查詢著五天前發生在市區裡的命案。
陳媽媽的兒子陳善正是一名新銳導演,曾經在影展中獲得最佳短片獎,上個星期自稱缺乏靈感,返家後隔天便上街隨意亂逛,這一天他並沒有任何反常的作為,直到隔天早上看見這起命案後,嚷嚷著要去尋找靈感便衝出家門。往後三天都很晚回家,雖然陳媽媽曾經詢問過原因,但是善正只表示現在是劇本創作的艱難時刻。前天晚上善正沒有回家,就此失去聯繫。
「難道是跟這起命案有關?」徐永明看著命案相關報導,全案內容大致是死亡的是一名高中生,嫌犯是她的堂哥,目前還在調查中,因為缺乏關鍵證據而停滯空轉。
「唯一的可能是善正這孩子為了激發自己的靈感而到過命案現場。」徐永明眉頭深鎖,一手拖著下巴思忖,喃喃自語。這時師母端了一杯熱茶過來,放在桌子上,溫柔地說道:「快,趁熱喝。」
「謝謝。」徐永明點頭致意後,將杯裡的茶一飲而盡。
「我剛才聽見了陳媽媽的請求,善正那孩子會不會是捲入什麼麻煩?」
「希望不是那樣。」徐永明站起身,低頭看了一眼手錶,時間尚早。「我要出門一下。」他帶上手機、錢包等隨身物品。
「你年紀不小,頭髮也發白許多,不要把自己弄得太勞累。」
「謝謝,我會適當休息。」徐永明向師母道謝,穿上鞋子走出大門。
「路上小心。」
天空壟罩著濃厚的烏雲,空氣中瀰漫著潮濕的味道,時間還不到晚上,街燈尚未亮起,印入眼簾的街道沒有醒人注目的鮮豔色彩,低飽和的景象充滿了陰鬱的氛圍。
這裡是十字路口,平時車流量龐大,發生事故的機率相當高,即使如此,仍然有許多路人不顧生命危險,趁著車流空檔快步沿著斑馬線穿越車道。站在人行道上,等待著綠燈的徐永明雙眼雖然凝視著前方行為危險的路人,但心思早就飄到九霄雲外。
下個路口轉彎就是命案現場,陳善正會在那裡嗎?對於陳善正的失蹤,徐永明毫無頭緒,只能先到他失蹤前可能去過的地方,找找看有沒有可用的線索。綠燈亮起,徐永明挺起胸膛,穿越車道。
這是一條狹長的巷弄,單行道,寬度最多僅能容許一輛轎車和一輛機車並行。相較於外頭的熱鬧,這條巷子彷彿與世隔絕,除了外面路上傳來的行車聲響,幾乎沒有其他吵雜聲;巷子兩旁的住戶有些門口停放著機車,有些則擺放著種植正綠意盎然的小樹的盆栽。命案現場就在靠近路口的地方,已經拉起黃色的封鎖線,駐守的員警只有兩人;封鎖線外圍觀的居民鮮少,只有三、五人聚在一起閒聊著。
「請問這裡就是命案現場嗎?」徐永明湊到幾位婆婆媽媽身邊,開門見山問道。
「對!沒錯,上個星期有一名高中生在這裡被殺掉了!」一名年近四十的媽媽積極的回答。
「妳說錯了!那個高中生不是在這裡被殺,是在另外一邊的空地!這裡是被害者跟兇手見面的地方。」另一名一頭白色捲髮的老婆婆語氣嚴厲的糾正道。
「還不是同一塊區域嘛!雖然警方已經抓到嫌疑犯,但是只要案件沒有解決,總是令人擔憂的無法安心睡覺。」那名媽媽雙手撫著胸口,額頭冒出冷汗,一臉害怕地說道。
「哎呀!妳在怕什麼?平日不做虧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門。」老婆婆揚起下巴,表情坦然,絲毫不感到害怕。
「可是我跟妳說……」
沒有繼續聽下去的必要,徐永明從那群人抽出身,回到封鎖線邊仔細觀察著裡面。被封鎖線圈住的地方只有一小塊,長度僅兩米,寬度還不到巷口的一半;線內被特別註記的有兩個區域,第一標記點是一盆鐵製的寵物碗,裡面的食物已經被分食得一乾二淨;第二標記點內沒有東西,也許是重要的證物,已經被警方帶走了。
「叔叔!你果然是偵探!」
「咦?」
一名不知道從哪裡跑過來的男孩出現在身邊,帶著喜孜孜的笑容看著自己。
「電視中都是這樣演的喔!當警察陷入困難的時候,就會突然出現一名有一點點鬍子,然後長超級高的偵探,蒐集線索幫助警察破案!」男孩一邊說一邊興奮的比手畫腳,「所以,叔叔你就是偵探!」男孩伸出食指指向徐永明。
「糟糕!被你發現了!」徐永明露出一副慌張的神情,蹲下身子,手指按在自己的嘴唇上,輕聲道:「噓!小聲點,要是被大家知道我是偵探,會很麻煩的喔!」
「我會替叔叔保密,嘻嘻!」男孩踏著開心的步伐,轉身快跑離開。
將男孩打發走,徐永明重新把注意力移回命案上。
「現在才開始調查似乎太晚了,大多數證據都被警察帶走……」話才說到一半,一個身穿高中制服的身影從眼角印入視線中,徐永明撇頭看去,那是一名女高中生,她就站在封鎖線旁,呆望著那個寵物碗。
或許她知道些事情。
徐永明抱持著這樣的想法,走到女學生身邊,先禮貌性的自我介紹:「妳好,我叫徐永明,是教會的牧師,請問妳是附近高中的學生嗎?」
「阿……恩,是的。」突然有陌生人上前搭話,女生感到有些慌張,並且警戒性的向後退了一步。
「被害者是與妳同一所高中的學生嗎?」
「痾……好……好像是,我……我不太清楚。」對方說話支支吾吾,視線飄忽不定,可能在隱瞞著什麼……或者只是單純不太擅長和陌生人對話。
「這樣啊!」徐永明雙手交扣,低頭默禱一會兒,然後抬起頭看著女生說:「妳每天下課都會經過這裡嗎?」
「嗯,因為公車站在巷口,走這裡很近很方便。」對方的情緒恢復平靜,說話也變得平穩。她轉過頭再次望向寵物碗,露出憂心的表情說:「不知道小貓咪跑去哪裡了……」
「貓咪?」徐永明也看向寵物碗,裡面只剩下食物的殘渣,而且放置很多天沒有清理,散發出淡淡的惡臭,單從外表上看不出來是貓糧還是狗糧。「那個寵物碗是拿來餵食野貓的嗎?」
女學生點了點頭,有氣無力的說:「在事件發生以前,我每天走過這條路都會趁著等公車的時間餵貓咪,可是自從那天起,就再也沒有看見貓咪了。」
聽完女學生說的話,徐永明挑起眉毛,轉過頭看向她,帶著驚訝的語氣問:「妳每天都會經過這裡的話,所以妳很有可能看過當天命案發生前的景象?」
「不,我想應該沒有,如果有的話印象會很深刻,可是我不記得有發生不尋常的事情。」她的回答很迅速,也很明確,果斷的回答感覺不到有在說謊。徐永明又往四周看了一下,沒有其他可以調查的地方。
繼續待在這裡沒用,稍早附近的鄰居有提到命案現場並不是這裡,那麼自己可能需要到真正的命案現場附近看看。
「謝謝妳,抱歉打擾了。」徐永明微微鞠躬向女學生致意,才轉過半個身體,忽然想到什麼事情似的,又迅速回身,問道:「請問妳這幾天來,有沒有看到一名身高大約一米七,身形瘦長,然後總是帶著一頂鴨舌帽和一副圓框眼鏡的男子?」
「咦?嗯……」女學生低頭思忖一會兒,忽然皺起眉頭,舉起雙手撓了撓太陽穴,一字一字緩慢地說:「好……像……有……看……到。」
「對不起,再多問幾個問題,請問是在這裡看見,還是在命案現場那裡?」徐永明意識到自己的問題太勉強對方,先向對方致歉,才又繼續問其他問題。再怎麼說,一般人不會隨意去記跟自己擦肩而過的陌生人,更何況已經過了好幾天,若非對方做出令人印象深刻的動作,否則早已在記憶的大海中沉沒。
「不……不要去命案現場那裡!」女學生忽然提高音量說道。
「怎麼,那裡發生了什麼事情嗎?」徐永明查覺到一絲不對勁,但是又不太肯定自己的感覺。
女學生放下雙手交疊在胸前,輕吐一口氣後,恢復平靜的說:「命案現場那裡聚集了很多警察,要是隨意去那裏會干擾到他們辦案。」
「妳說的沒錯,可是我正在找一個人,我想他很有可能會在那裡。」徐永明仔細觀察著對方,剛才那點違和感消失得一乾二淨。
是我多疑了嗎?
女學生抓緊了側揹書包,轉過身面向徐永明,用非常肯定的語氣說道:「我知道他,一名高高瘦瘦,喜歡問東問西,不考慮別人感受,但是個性不壞的菜鳥導演,不過自從前天就再也沒看見他了。」
徐永明對於這名女學生的理解感到驚訝,沒想到對方不是只有與陳善正擦肩而過,而是超過一般陌生人的對談和互動,說不定她就是最後一位見到陳善正的人。
「謝謝妳,真是幫了大忙!請問妳最後一次看見他是在哪裡?」徐永明保持鎮定,冷靜且理性的向眼前這名女學生提問。
這時,女學生低下頭看著地面,眉頭深鎖,苦惱的表情露出許多不確定性。思考半晌,她緩緩開口說:「我想起來了,我可以帶你去那裡。」
「哪裡?」
「最後一次看見陳導演的地方。」女學生抬起頭,剛才的苦惱一掃而空,堅定的神情和充滿精神的雙眼直視著徐永明,肯定的說道。
「太感謝妳了,願神保佑妳。」徐永明向女學生鞠躬道謝,「希望這不會耽誤妳太多時間。」
「沒關係,」女學生露出一抹迷人的微笑,「不趕時間。」
時間來到晚上六點,金黃色的陽光灑落在綠油油的稻田中央,從水面反射的光線格外刺眼──這裡是城市郊區,位置在教會的另外一邊,徐永明平時不會來到這麼遠的地方。道路相較於市區比較狹窄老舊,柏油路上滿是坑洞,路中央的線條斑駁,顏色被輪胎磨得幾乎快和柏油路相同;道路兩側盡是一塊又一塊的稻田或者高麗菜田,中間摻雜著少許香蕉園,住宅偏少,每一棟房子都緊鄰著農田。
「往這裡。」
下公車後,跟著女學生又往前走了將近五分鐘,穿過好幾條小徑和巷道,來到一處空地,空地中央有一間鐵皮蓋成的簡陋小屋,看起來像是附近農田存放工具的工作房。
這裡如此偏僻,善正真的來過?
徐永明腦袋充滿無數個疑惑,心底浮現不好的預感。他趁著女學生不注意,低頭拿出手機看一下訊號格數,所幸現在是個科技和資訊發達的時代,即使在這樣的田野間訊號依然穩定。
「我也不知道為什麼陳導演他堅持過來這裡,但是我相信他一定是發現了什麼。」女學生伸出手指指向鐵皮屋,「他的目標就是那間小屋,我就不過去了,那間屋子給人一種很恐怖、很陰森的感覺。」女學生雙手環抱雙臂,瑟瑟發抖,露出抗拒的表情。
「知道了,我自己過去就可以了,謝謝妳。」說完,徐永明在心裡默默禱告,然後挺起胸膛,走向小屋。
他先是禮貌性的敲了敲門,等了幾秒鐘無人回應,便伸手嘗試轉動門把,發現門並沒有上鎖,於是他緩慢地推開了門。
徐永明尚未踏進屋內,立刻就被眼前的景象嚇得起雞皮疙瘩。不到八坪大的空間內,無論地板、牆面、天花板還是其他家具,到處都貼滿了黃色符咒,屋內空間相當凌亂,放在屋子正中央的木桌倒放著,四支桌腳朝天;圍繞著木桌的四張塑膠椅子倒向屋子四周;屋內深處簡陋的不銹鋼流理台散發出惡臭,旁邊的廁所更是慘不忍睹,滿地的菸蒂和檳榔殘渣把底板弄得髒亂不堪;屋裡僅有的一扇小窗子緊閉著,窗戶上也貼滿了符咒。
徐永明摀住鼻子,一步一步緩慢地走進屋內,他打量著四周,心中不由自主的產生想要就此打退堂鼓的念頭。
「善正他不可能會來這種地方,我是不是被女學生騙了?」
此時視線停在了大門右邊緊貼牆角的木櫃,透明的玻璃拉門可以清楚看見裡面擺放的物品,只是現在裡面空空如也。即便如此,徐永明還是打開了拉門。
雖然有灰塵,但不是太多,看來已經有一陣子沒有用過。
接著,他來到這間屋子最可疑的地方──倒放的木桌,上面的符咒相對於屋內其他地方,黏貼的更是緊密、雜亂,彷彿急於掩蓋某件事情。徐永明伸手撕起一張符咒,上面字跡潦草,看不懂寫了什麼。他彎下腰抓起木桌兩側,使勁將它抬正,並且搬到一旁。原本被壓在木桌底下的地板映入視線中,跟一旁地面相比,有明顯被人為鑿洞挖開的痕跡。
神啊!希望不會是最糟糕的情況。
徐永明捲起袖子,奮力挖起土壤,時間很快地過了十五分鐘,終於,被他挖到了陳善正的屍體。屍體的頭上同樣黏著一張符咒,上面的字體明顯和其他符咒寫著不同的字句,徐永明伸手撕開符咒,將它捲成球狀扔到一邊。
「謝謝你,牧師。」陳善正突然出現並坐在旁邊被徐永明挖出的土堆上。
「想不到你……」徐永明忍不住情緒,淚水奪眶而出,他認識陳善正很久,看著他從小到大,關係如同家人般親近,上星期還看著陳善正坐在自己面前分享在業界的點點滴滴,此時卻變成一具冰冷的屍體,被人埋在這間破舊骯髒的鐵皮屋內,甚至還貼上符咒,束縛住陳善正的靈魂,不讓他回到上帝的身邊。「對不起。」意識到自己失態,徐永明舉起手用手腕抹去淚珠,抬起頭,雙眼依舊充滿著淚水,哽咽說道:「是誰?是誰殺了你?」
陳善正露出哀傷的表情,低頭沒有回應,過了半晌才開口說:「我不應該那麼衝動,是我太心急了。」
「慢慢說,我會仔細聆聽。」
「來不及了,我感覺到力量迅速流逝,都是那張該死的符咒害的!」陳善正的身體漸漸變得透明,原本乾淨的衣服和臉部突然出現泥土髒汙,後頸部緩緩地流下鮮紅的血液。
善正看了門外面一眼,急忙說:「徐牧師,幫我個忙,抓到最近殺害高中生的兇手,推理沒錯的話是……」話還沒說完,他的靈魂便完全從徐永明的眼前消失,凌亂骯髒的屋內,僅剩下徐永明和陳善正冰冷的遺體。
「陳善正居然……」
身後突然傳來陌生男子的聲音,徐永明立刻起立轉身,只見兩名陌生男子站在門口,一臉難以置信的看著屋內的景象。
「你們是……」徐永明話還沒說完,站在左邊一名手上拿著攝影機的年輕男子插嘴:「等一下再說,現在還是先報警吧!」
當警方抵達時,已經是晚上六點三十分。站在封鎖線外,徐永明看著那兩位自稱是善正朋友的男子,其中一人似乎是記者,正用手中的相機記錄著警方辦案的鐵皮屋內情景;另一位則和善正的父親一起安慰善正母親。此刻的徐永明,心情相當複雜,心底深處有一種聲音正不斷的責怪自己,不明所以湧上的罪惡感很強烈,幾乎要把自己壓垮,現在只能不斷默禱,祈求神原諒自己的罪過。
一旁跟著自己過來的女學生看著封鎖線內忙碌的警察們和另一側擠滿路口的記者群,表情哀傷的說:「想不到會變成這樣,陳導演竟然被人殺害了。」
「對不起,我不該勉強你帶我來這裡。」徐永明轉身向女學生鞠躬道歉。
「沒關係,感覺做了一件好事。」她看向夕陽下的鐵皮屋,露出欣慰的笑容。
「總之非常感謝妳的幫忙!」
「時間不早了,徐牧師,我先回去囉!」女學生向永明揮手道別後,轉身離開。
「抱歉,剛才有一些事情要忙,先自我介紹一下,我叫林書哲,是一名記者;旁邊這位是黃志強,他是和善正合作多次的製片,我們都是善正的朋友。」林書哲點了根菸,神情鬱悶的低下頭,「下午看見了那些事情,到現在還是沒有辦法靜下心來。」
「沒關係,你們慢慢來,不要急。」徐永明溫柔說道。
這裡是一間路邊的小吃店,三人坐在店外的位子,圍繞著一張木製的長型桌坐著。此時已經入夜,天空中看不見星星和月亮,店內的電視機傳來最新的新聞報導,也就是下午陳善正導演死亡的消息。
「來了!兩份炒米粉和一碗貢丸湯。」老闆將餐點從托盤上放到了桌上,坐在最外側的林書哲向老闆道謝後,紛紛將餐點推到各自的面前。
徐永明拿起湯匙,低頭看著碗裡的貢丸,用湯匙撈起一顆後又緩緩地放回湯裡──現在的他根本沒有心情嚥下任何東西。坐在對面的兩人也沒有開口吃東西,他們和徐永明一樣低著頭,沉澱著自己的情緒。
半晌,坐在內側位子的黃志強率先開口:「徐牧師,很抱歉我們今天跟蹤你,在知道陳善正的母親委託你之後,就一直偷偷跟著你直到發現陳善正的屍體。」
「沒關係,我不在意。」徐永明有好多問題想要問眼前兩位陳善正的朋友,但此時的他思緒紊亂,沒有一個問題成功脫口而出。
「徐牧師,就由我來告訴你一個星期前所發生的事情。」林書哲挺起身子,把所有經歷過的事情娓娓道來。
一個星期前,高中生被殺命案剛發生時,陳善正就如徐永明推測來到命案現場附近尋找靈感,卻沒想到在圍觀的人海中發現了死者的靈魂,他認為這是不可多得的機會,因此決定幫助死者找出兇手,於是他便找來林書哲和黃志強兩位好友一起調查這起命案。
他們不知道其實死者的靈魂有個特性,若在死前受到強力的驚嚇,每當時間跨越被害時間,靈魂和記憶就會遭到重製,靈魂會飛回到命案現場附近繼續徘徊,並且洗去生前一天以及死後的所有記憶。
高中生命案的死者時間是晚上六點三十六分,也就是說每過晚上六點三十分,陳善正就必須再次找到死者,並且將從第一次遇到死者的事情和之後的經歷全部敘述一遍,緩慢的喚回死者的記憶。
要解決這種案件的關鍵,就在於喚回死者遇害時的記憶,而最直接、最有效的方式就是讓死者和兇手見到面,也就是說必須找到兇手。
「前天,陳善正說自己發現了重大線索,要帶著死者的靈魂直接去找兇手,雖然我們一直勸阻他不要衝動,但是他還是按耐不住性子,自己隻身一人深入虎穴。」林書哲抽完菸,將菸蒂扔到地上,一腳踩熄。
「當時我們不知道他去了哪裡,也不知道他猜到的兇手是誰,所以根本不知道該從何找起,在聽聞陳媽媽找徐牧師協助時,我們便決定孤注一擲,暗地裡偷偷跟著你,直到找到陳善正。」黃志強接著說。
「以前從陳善正口裡聽過徐牧師的傳聞,聽說您可以看見鬼魂,所以變想藉著您從高中生命案的死者口中問出陳善正的最後身影。」
徐永明一聽完挑起了眉毛,因為他想起了稍早遇見的女高中生,她不但看過陳善正,甚至與他交談過,就連最後陳善正去了哪裡她都知道,莫非她就是高中生命案的死者?
為了保險起見,徐永明把今天遇見女學生的事情告訴給林書哲和黃志強,原以為他們可以立刻認出女學生就是死者的靈魂,沒想到黃志強卻非常沒有把握的說道:「有可能是,也有可能不是,畢竟在調查的過程中,我們詢問過死者就讀的高中同學,以及其他在那裏搭乘公車的在校生,加上我們也看不見死者的靈魂,所以不敢斷定徐牧師您說的是不是死者的靈魂,如果知道名字或特徵的話,或許可以從新聞上的照片得知是不是她。」
「是這樣阿。」徐永明突然感到口乾舌燥,低頭喝了一口貢丸湯。他很痛恨自己當時沒有注意對方的長相,雖然看過新聞報導,但是報導中沒有透漏死者的姓名和照片,而且這種地方新聞很快地就淹沒在其他更有點閱率地報導之中,尤其在遭遇善正死亡後腦袋非常混亂,此時的他記憶非常模糊不清,只依稀記得對方穿著制服,頭髮綁著馬尾。
「而且那名女學生會知道陳善正去了哪裡,很有可能是她看的見死者靈魂,或者是陳善正在前往鐵皮屋前最後見面的人。雖然如此,也沒辦法排除她就是死者靈魂的嫌疑。」林書哲接著補充。
徐永明默默點著頭,心中暗自將女學生是死者靈魂的可能性排除,有很大的原因是她不但記得和陳善正的互動過程,而且出現的地點也是學生往來頻繁地巷弄,身上也沒有遇害時的傷口──因為有些靈魂會留有生前遇害時的傷口,不過也有像陳善正那種在即將消失之前才出現遇害傷口,就徐永明的理解,他不知道為何會有這方面的差異──因此降低她的嫌疑可能更有助於他們加速找到死者靈魂。
接下來是關於線索,根據林書哲和黃志強的說法,他們最後找到了暗戀著死者的同班同學許皓昇,並且根據死者模糊的記憶,推斷皓昇很有可能目睹了死者被害的過程,可是他卻矢口否認當天放學後見過死者。
「所以許同學很有可能是解開案件的關鍵,而警方沒有掌握這方面的消息。」從思緒中抽回意識時,徐永明不知不覺已經走回到家門前,鑰匙插入鑰匙孔,右手握住門把卻沒有使力轉動。
「該去找許同學嗎?」
上半天忙完教會的事物後,徐永明馬不停蹄立刻出門來到命案現場附近,也就是昨天第一次遇到女學生的地方。今天,女學生就在公車站牌旁邊,低頭閱讀著書籍。
「同學,不好意思再次導擾妳。」
「咦?阿!你是……」沒想到,女學生一看見徐永明,立刻露出慌張害怕的表情。
「抱歉嚇到你了,我是徐永明,昨天謝謝妳的幫助。」徐永明向女學生鞠躬道謝。
「昨天……徐永明……啊!是徐牧師對吧?」女學生想起了許永明,興奮的拍了一下手。
「我忘記問妳的名字,很抱歉這麼沒有禮貌。」
「嗯,沒關係,我叫葉瑜芳。」瑜芳向徐永明自我介紹。
「我來這邊是想問妳,請問妳認識許皓昇許同學嗎?我想他是跟妳同間學校的學生。」
好像是聽見了陌生的名字,瑜芳立刻就皺起了眉頭,雙手插著腰思考了一會兒,搖搖頭說道:「我不認識那位許同學,我對其他班級的同學不熟。」
「這樣啊!那就不麻煩妳了,謝謝妳。」徐永明再次向瑜芳道謝,「那麼我先走了,妳路上小心,願神保佑你。」
「嗯,徐牧師再見。」瑜芳朝徐永明揮了揮手。
徐永明和林書哲、黃志強兩人來到許皓昇同學的家門前,這裡距離命案現場不遠,騎機車約莫十分鐘左右的路程。許皓昇的家也在巷弄內,兩邊緊鄰著其他住宅,前面這條巷子是雙向道,相比命案現場那條巷道寬了不少,得以讓林書哲和黃志強兩人的車輛臨時停在路邊。
「原來是這位許皓昇同學的家,他的母親是我們教會的教友呢!」
「這樣一來事情就方便了。」林書哲湊到徐永明身邊,輕聲說出自己的計劃:「徐牧師,我想麻煩您做一件事情,待會兒再次向許皓昇進行詢問時,希望您可以假裝看得見死者,然後欺騙許皓昇說死者看見他在現場,強迫他說出實情。」
徐永明聽見欺騙兩個字,立刻回絕林書哲的計畫,氣憤地說道:「我不會做出刻意欺騙人的事情!如果找我過來是為了去騙人,很抱歉我無法參與你們的計畫。」
「徐牧師,非常抱歉!我們不該想出這種計畫。」黃志強見狀趕緊出面緩頰,「既然如此徐牧師有沒有其他方法呢?」
徐永明深吸一口氣撫平情緒,思忖了一會兒,搖著頭開口道:「我也沒有其他辦法,總之就先照著現有的線索再問一遍,或許有些事情面對我,他會比較願意好開口。」說完,徐永明便走向前,伸手按下了門鈴。
裡面傳來詢問的聲音,徐永明扯開喉嚨喊出自己是徐永明牧師後沒多久,一名中年婦女便急急忙忙打開了門。
「徐牧師您好,今天怎麼有空來這裡呢?」
「許媽媽您好,我帶了兩位朋友過來,我們是來找皓昇的。」徐永明微微向許媽媽鞠躬,並且介紹了身邊的林書哲和黃志強。
「呀!他們是前幾天來這裡亂問問題的記者!徐牧師,您千萬不要跟這些人打交道,這種記者就是社會的亂源,喜歡捕風捉影,報導一些毫無根據的新聞。」許媽媽像是看見了仇人,指著林書哲和黃志強厲聲批評。
徐永明瞥了一眼兩位,他們低頭不語,默默承受著對方的責罵。
「許媽媽冷靜一點,我既然答應了這兩位的要求,代表他們的消息一定是非常可靠且有根據的。今天來這裡希望皓昇回答幾個問題就好,請問他在家嗎?」徐永明嘗試緩和雙方之間的氣氛。
許媽媽看著徐永明誠懇的雙眼,然後又回頭往家裡望了一眼,往後退一步道:「皓昇在房內休息,你們先在客廳等著,我去叫他。」
許媽媽領著他們進入屋內,確認三人都坐上沙發後便走上樓梯。
徐永明看了看左右,輕聲說:「等一下就交給我來發問,若有說錯的話你們立刻糾正我,其他時候千萬不要插嘴,可以嗎?」說完,林書哲和黃志強兩人紛紛點了點頭。
很快的,皓昇在母親的陪同下緩慢地走下樓梯,坐到了他們三人對面。
「皓昇,好久不見。」一如往常,徐牧師露出慈善的笑容向皓昇問好。皓昇也很有禮貌地回應了。
「現在我們所有人來禱告,感謝神賜予我們一切,好嗎?」徐永明看了現場所有人一眼,見沒有人反對,便低下頭雙手緊扣,開始禱告。「……希望神給予我們勇氣,幫助我們度過難關;希望神賜予我們平安,在往後的生活當中,能夠更順利平安,阿門。」
禱告完,徐永明抬起頭,張大雙眼看著許皓昇,露出和藹的笑容,說道:「神會幫助你,只要你相信祂。」
「嗯。」許皓昇眨了眨眼睛,濕潤的眼眶裡打轉著淚水,用力點著頭。
「接下來的問題如果不想回答沒關係,牧師不會……」
徐永明話還沒說完,許皓昇突然間眼淚潰堤,雙手掩面痛哭道:「對不起!我上次騙了他們……我全部都有看到……全都有看到……嗚嗚!」
命案發生那天,許皓昇本來應該在與死者道別後回家,忽然臨時起意,想要可以繞路到死者打工的餐廳,給暗戀對象一個驚喜,沒想到在半路中,看見一名嘴裡嚼著檳榔,身上沾著血跡的男子慌張地逃離空地。頓時好奇心爆發的皓昇偷偷摸摸走進空地,以為可以看到什麼驚人的黑幫內幕,卻撞見了自己的暗戀對象被人刺殺倒在地上。
皓昇趕忙上去查看,發現對方還有一絲氣息,使勁全力伸出沾滿鮮血的手向自己求救,可是膽小的他此時卻連腳都站不穩,跌坐在地上。
「救……救我。」她如羽毛般輕飄飄的微弱聲音傳入皓昇耳裡,她濕漉漉的雙眼充滿無助,地面上的血液從她身上的傷口暈了開來,血量越流越多,顏色也越來越紅。
他很想幫助她,可是身體完全動不了,就連出聲喊救命的力氣都消失了。
「皓……昇……」她用盡全力說出他的名字,嚥下了最後一口氣。
皓昇呆坐在那裏看著暗戀對象毫無生氣的身體,害怕得嚇尿了褲子。突然身後不知道何處傳來汽車的喇叭聲,將他拉回現實。
「人不是我殺的啊!」皓昇扯開喉嚨大喊,轉身逃離恐怖的空地。
「夠了,不用再說了!來,眼睛閉上。」徐永明出聲制止皓昇,起身靠過去抱住了皓昇,再次替他禱告。
當他們走出許皓昇的家時,夜幕已經悄悄降臨,巷子裡亮起了街燈,來往的行車也越來越多。
「根據這些線索,我想兇手一定就是那個叫做張偉龍的賭徒。」林書哲一邊從相機裡叫出之前和陳善正一起去跟蹤張偉龍的帳片,一邊分析說道:「很有可能是因為死者的堂哥欠他錢,無意間看見了死者堂哥在和死者要款,且要錢不成,於是自己趁著死者堂哥離開後上前要錢,在遭到拒絕和抵抗後痛下殺手。」
「而且死者身上僅有的錢財全都被兇手盜走,這點非常符合一開始陳善正的推理。」黃志龍拿出一本小冊子,裡面每一頁寫滿密密麻麻的字,像是記錄著這段調查的過程。
「所以善正這孩子因為著急想要趕快破案,隻身一人前往張偉龍先生窩藏的小屋,或是埋藏做案工具的地方,結果反而……」說到一半,徐永明想到當時他挖開地面看見陳善正屍體的畫面,一時間語塞說不出話。
黃志龍見狀,走過來拍了拍徐永明的背,把自己手中的小冊子放到徐永明面前,上面寫的並不是什麼調查紀錄或者案情發展,而是一個故事的草稿,向徐永明說道:「善正一定不會後悔自己的決定,他本來想要把這段經歷寫成劇本,所以才找我來一起協助他,我想我有義務幫他完成這件事情。」
「剛才和皓昇的對話在經過同意後我也有錄音,待會兒我會把這段錄音交給警界的朋友,我想今晚就可以把張偉龍抓捕到案!」林書哲握緊拳頭,眼神充滿憤怒地看著徐永明,「不管怎樣,一定要把那個渾蛋繩之以法!」
徐永明聽完,推開黃志龍手中的小冊子,嚴肅道:「林書哲先生,神教導我們要試著去愛每一個人,也教導無論對方犯了什麼樣的罪惡,都不能去怨恨他,因為即使是罪犯,他也是神的孩子。」
「可是徐牧師……」
「但是法律不會原諒他的所作所為,所以請不要帶著憤怒,現在我們能做的就是將他交給法律制裁。」徐永明衝兩人露出微笑,「麻煩你們把所有蒐集到的線索和證據都交給警方,如果有需要找我,我會在教會那裏,今天有點累了,就不跟著一起去逮捕兇手的現場了。」
徐永明和兩人道別後,踏上回家的路途。
直到此刻,他終於釋放所有壓力,盡情的在黑夜裡獨自一人輕聲啜泣。他不僅是為了善正的死而流淚,更是替死者和皓昇的不幸遭遇感到難過。即使現在內心不斷祈求神賜予他勇氣和力量,可是不管說了多少遍,始終無法停止悲傷,無法撫平激動的情緒。
如果可以的話,徐永明多希望自己可以承擔一切痛苦,只求換回善正和死者的生命,且避免皓昇悲慘的遭遇。
「呀!是徐牧師!」
一個熟悉的聲音突然出現在前方,徐永明連忙擦去眼淚,故作鎮定地回應:「是妳!葉同學,這麼晚還不回家嗎?」
「我說過已經不趕了,而且也沒必要回家。」葉瑜芳的語氣忽然變得陰沉,也變得沒有了活力。
徐永明揉了柔眼睛,定睛一看,在街燈下的葉瑜芳身上開始出現鮮血,流出的血越來越多,把大半的學生服的染成恐怖的鮮紅色。徐永明沒有因此感到害怕,反而走向葉瑜芳,哽咽道:「沒……沒想到真的是妳!」
「謝謝牧師,替我和善正找到兇手。」葉瑜芳非常有禮貌的鞠躬道謝,低下頭看了看自己的身體,不好意思地說道:「希望這樣的身體不會嚇到你。」
「不會,不用擔心我。」徐永明說完深吸了一口氣,「妳怎麼還在這裡?既然已經找到了兇手,應該趕快離開人間到天堂去。」
葉瑜芳突然露出憂傷的表情,回頭看了一眼後方,慢悠悠地開口:「徐牧師,可以陪我走走嗎?」
徐永明低頭看了一下手錶,時間還沒太晚,便答應了瑜芳的請求。
既沒有星星,也沒有月亮的夜幕底下卻充滿了人間的繁華和喧鬧,還有數不盡的喜怒哀樂。一人一鬼在巷弄中散步,他們就像正常人一樣在對話,內容只是一些家常便飯,和彼此的經歷、往事,沒有一般人刻板印象中的陰陽隔閡。
「……我知道陳導演是為了激發靈感才主動協助,但是他仍然對我這個陌生人盡心盡力,甚至不顧危險也要衝入那間恐怖的鐵皮屋內,當時他的雙眼中表露出的不是希望寫出最棒的故事,而是真心想要把命案的兇手逮捕歸案。」說到這裡,瑜芳忍不住流下眼淚,哽咽道:「那時他的身影在進入鐵皮屋後就沒有再出現,不久那個殺害我的兇手走了出來,他的雙手和我死前看到地一樣沾滿了鮮血;藉著門縫,我看見滿頭是血的善正倒臥在屋內。」瑜芳越說越害怕,雙手環抱著雙臂,依然止不住顫抖的身體。
「我好想幫助他,那怕只是為他求救,卻什麼忙也幫不上,只能眼睜睜看著……」終於,她再也說不下去,像是放盡力氣的放鬆肩膀,雙手也垂放在身體兩側。徐永明伸出手想要輕拍她的背,突然意識到對方只是鬼魂,便又縮回了手。
「所以當妳遇見我時,記憶其實已經恢復了?」
「阿……嗯!是的。」瑜芳點點頭,重新振作挺起胸膛,繼續說:「我本來是想要忘記那一切,包括我和陳導演被殺害的過程,那段記憶只會讓我更痛心,更有罪惡感,所以當徐牧師出現時,我嘗試想要和案件撇清關係。」
「可是妳後來還是選擇幫助我不是嗎?」徐永明露出欣慰的表情說道。
「嗯,老實說當下我很擔心,我好怕你會和陳導演一樣,被那個兇手活活打死,本來不太想告訴你他最後的位置……可是想了想,這或許是幫助陳導演的好機會。」
「妳做的是正確的決定。」徐永明對此給予肯定,並露出欣慰的笑容說:「我想善正他一定很高興有人可以接替他繼續下去,替妳找到兇手。」
聽見徐永明這樣說,瑜芳才放下心中的罪惡感,微微一笑道:「謝謝徐牧師,你和陳導演以及他的朋友都是好人。」
不知不覺間,他們走到了命案現場的空地,在這裡駐守的僅剩下一輛警車,和兩名員警,封鎖線外早已不見圍觀的民眾和搶著報導的記者。徐永明走到封鎖線旁,一旁的員警想上前制止他繼續前進,徐永明趕緊伸出手示意自己只是要站在這裡看一下,對方便作罷繼續做自己的事。
被封鎖線圈住的區域,瑜芳的屍體早已被警方移除,在這裡唯一留下的是地面上乾涸的暗紅色血液。瑜芳看著當時自己倒臥的地方,默默不語。
「如果妳感覺不舒服,可以離開沒有關係。」徐永明查覺到了瑜芳的表情,貼心說道。
「不要緊,我只是在想,」瑜芳故意拉長了尾音,「如果皓昇當時沒有逃跑的話,我是不是還有活著的機會?」這時,換作徐永明沉默,他不知道該如何回應瑜芳所說的話,應該責備皓昇,還是跟瑜芳說即便如此她能存活的機率也微乎其微?
瑜芳意識到自己好像說錯了話,連忙解釋:「我不是想要責備皓昇的意思,雖然我當時向他求救,但是我真心希望他能趕快逃走,因為我也害怕他和我一樣,被兇手殘忍殺害。」
「哈哈!妳不用緊張,就算是要責備他也沒有關係。」徐永明對瑜芳的過度反應戳到了笑點,不過很快地就收回歡笑的表情,轉而變得冷靜嚴肅,壓低音量說:「只是既然皓昇做出了這樣的選擇,希望他往後能趕快走出傷痛,不要被這段往事綁架。」
「嗯!我想再次謝謝徐牧師,願意慢慢引導皓昇說出真相,而不是像逼供一樣粗魯的問話。」
「咦?原來妳有一起去嗎?」徐永明睜大了眼睛。
「我偷偷跟了過去,我害怕皓昇被人強迫說出自己不想說的話,畢竟他本來就很膽小脆弱,容易因為別人的一兩句話影響自己的情緒好幾天,有時候還會睡不好覺,吃不好飯。」
「看樣子妳很了解他呢!」
「照顧同班同學是基本常識嘛!」
突然,現場駐守的員警有了奇怪的舉動,他們僅留下一名員警看守,另一名員警則駕著巡邏車迅速離開。
「他們要去逮捕兇手了。」瑜芳望著高速遠去的警車說道。
「妳想要過去看看嗎?」徐永明問。
瑜芳猶豫了一下,點頭表示意願。
雖然徐永明曾向書哲和志龍表示自己不想過去,但是他們仍舊把逮捕張偉龍的地點傳了過來。距離沒有很遠,徐永明也不趕時間,於是繼續和瑜芳邊走邊聊天,不知道走了多久,視野裡出現了由一群爭鋒報導最新消息的記者們組成的一堵牆。
「就在前面了。」徐永明說,他跨大步走向記者群,試著墊起腳尖看前面的情況,卻還是被一台又一台的攝影機擋住了視野。當他放棄念頭轉過身要找瑜芳時,卻怎麼也找不到瑜芳的身影。
靈魂消失了嗎?
正當徐永明打算就此一個人走回家時,忽然一個熟悉的聲音叫住了他。
「徐牧師,您果然還是來了。」黃志龍小跑步跑到徐永明面前。
「嗯,我想還是順路過來看一下。」徐永明沒有把和瑜芳的事情說出來。
黃志龍從背包中拿出這幾天來他不時拿出的小冊子,也就是善正原本想要完成的劇本,遞給徐永明,說道:「我想這個東西還是物歸原主,徐牧師,如果方便的話可以幫我轉交給善正的父母親嗎?我明天還有工作,今天晚上必須先離開了。」
「這個不是善正寫的故事嗎?為什麼要還給他?他不是一直期盼著能把劇本寫完並拍成電影?」徐永明對黃志龍的行為感到錯愕,伸出手回絕了那本小冊子。
「徐牧師說的沒錯,我知道那是善正寫這本故事的目的,但是……」黃志龍另一隻手握緊拳頭,強忍住的淚水在眼眶內打轉。「但是我實在不想看到這部電影上映,某方面來說,這個故事是用兩條人命換來的,無論電影成功與否,勢必會受到社會輿論。」黃志龍仍然堅持,把手中的小冊子塞入徐永明懷裡。
「其實是我太自私,我不想再因為這部電影,想起那位死去的好夥伴,徐牧師,您就把這本故事收下吧!」
徐永明接過小冊子,緩緩翻開了第一頁,那裏紀錄了善正在決定寫這個故事的理念和想法,雖然內容不是非常仔細,字跡也很潦草,但是可以明顯感受到善正那股創作的熱情。
「可是這麼好的故事,不讓其他人看見真的很可惜。」徐永明發出感嘆,「我認識善正這麼多年,並且看著他成長,期間他一直很迷惘自己的未來,他不知道自己有什麼長處,不知道大學畢業後該從事什麼樣的工作。」
「拜託您不要勸我……」
「後來善正堅持創作,走向編導這條路,他知道這條路充滿荊棘,卻還是勇往直前,最後他成功達到自己預設的目標,然後繼續燃燒著那股熱情,持續努力創作。」徐永明說完,把那本小冊子還給了黃志龍,抬頭直直看著對方的眼睛,堅定說道:「現在他為創作付出了生命,身為他的好夥伴你也幫助他完成最後的作品,因此我認為這個故事更應該拍成電影,讓更多人知道發生在這塊小地方的故事,所以是我要拜託你,電影製作人。」
黃志龍握緊小冊子,眼淚早已止不住從兩側臉頰滑落,哽咽的說:「沒有善正,那麼要找誰來當導演……」
徐永明聽完微微一笑,搖了搖頭說:「我只是個牧師,這方面可要問在電影業界工作多年,並且和善正合作多次的厲害的製作人才對吧?」黃志龍默默點了點頭,把小冊子放回自己的背包裡,輕聲向徐永明答謝並告別後,便轉身走去。
黃志龍走後,徐永明回過頭,在記者群中發現正在工作的林書哲,決定不打擾他,然後又在四周找了一下瑜芳的身影,確定她已經不在後,默默的遠離人群。
「徐牧師,我有最後一個請求。」忽然,瑜芳的聲音從旁邊傳來。徐永明轉過頭看向瑜芳,笑著說:「我還以為妳已經到天堂去了。」
瑜芳搖搖頭,說道:「我想……回去再看我母親一眼,聽陳導演說過自從堂哥他被認為是嫌犯後,她就一個人待在家裡足不出戶,且拒絕任何媒體採訪,所以我想去看看她。」
徐永明看一下手錶,已經過了晚上八點,通常這個時間他不會待在外面,不過既然瑜芳都提出了最後的請求,他也沒有辦法回絕。
徐永明乘著公車來到一座村落,這個村子在城市的東邊,約莫二十分鐘左右的車程距離。他緩緩走下公車,這個村子來往的車輛不多,尤其這種時間在鄉下地方已經很晚,路上很難看見行人。瑜芳領著他走進一條巷子,往前走了幾分鐘,他們停在一間三合院前面。
「這裡就是我家。」瑜芳說道,她的表情看上去很悲傷,心中依舊眷戀著這個從小到大居住的環境。
「對人世依依不捨,是沒有辦法上天堂的。」徐永明說。
「我看完母親馬上就走!我不會再給任何人添麻煩!」瑜芳故作堅強,但是不捨的表情全都寫在臉上。「以前我們的生活一直都很困苦,母親獨自拉拔我長大,我不想讓她過得太辛苦,所以才選擇在高中期間半工半讀,希望減輕母親的負擔。」徐永明往另一邊別過頭,不想讓瑜芳看見自己的表情。
「現在我離開了母親身邊,對她來說一定是相當大的打擊,堂哥他還被誤認為是殺害我的兇手……母親她的內心肯定非常煎熬。」
「妳還是趕快過去吧!我不知道妳母親能不能看見妳,至少可以了結妳最後的願望。」徐永明回過頭催促著瑜芳。
瑜芳往前踏了一步,卻又立刻縮回身子,害怕的用顫抖的聲音說道:「我……不想看見母親在哭!我想見她卻又害怕看見她後自己捨不得離開。」
徐永明嘆了口氣,轉過身面向瑜芳,看著她的眼睛說道:「妳放心去見母親最後一面吧!妳離開之後,神一定會替妳好好照顧母親,祂的力量和妳母親的信念會領著她度過這次難關,現在妳能做的就是完成最後的心願,然後到天堂去享受欣喜、美滿的生活,不要讓妳的母親擔心。」
聽完徐永明的一番話,瑜芳激動的張開雙臂擁抱住徐永明,放聲大哭。徐永明雖然摸不到瑜芳的身體,仍然做出擁抱對方的動作,並且溫柔的說:「善正他沒有後悔幫助妳,瑜芳妳也不要後悔沒有見到自己的母親,好嗎?放心走吧!」
瑜芳哭乾了淚水,離開徐永明的懷裡,點頭答應了他,然後轉身走進家門。或許是瑜方家門口燈光過於強烈,瑜芳嬌弱的身體似乎越來越透明,直到穿過緊閉的家門,消失在徐永明的視線中。
帶著疲憊不堪的身體回到家時,已經接近晚上十一點。
徐永明推開家門,師母獨自一人坐在沙發上,看著電視播放的新聞報導,等待自己心愛的丈夫平安回家。
「終於結束了嗎?」師母站起身,走到徐永明面前,睜大眼睛仔細的看著他的臉,露出欣慰的笑容道:「你看看你,才工作幾天,原本已經不少地白頭髮現在又變得更多了。」
「兇手被逮捕了。」徐永明低聲說道,語氣中毫無精神。
「嗯,我看見報導,善正那孩子可以安詳的到神那裏去。」師母伸出雙手撫摸徐永明的臉頰,告訴他:「全部都結束了,這一次你辛苦了,做得很好。」
徐永明睜著沒有精神的眼睛看著師母,忽然激動的擁抱住她,將這幾天來累積的情緒一次全部釋放出來,他沒有意識到自己哭的像是剛出生的小孩,眼淚如洪水般奪眶而出。
師母體貼的擁抱著徐永明,她知道丈夫這兩天累積多大的壓力和多少悲傷的情緒,而且他已經有一陣子沒有處理鬼魂的事情,這次因為善正的關係又重操舊業,難免會過於勉強自己。
哭了好一陣子,徐永明的情緒漸漸平穩,一邊抽泣一邊緩緩說道:「善正他……是個很棒的孩子。」
「我知道。」師母溫柔的回應。
「我剛才,陪伴了命案的死者回到她家裡去,瑜芳她也是個好孩子。」
這一次,師母沒有回應,只是靜靜的撫摸著徐永明的頭。
「就算過了這麼久……我還是不明白,要怎麼清楚分辨眼前看到的……究竟是人還是鬼。」
自從徐永明意識到自己可以看見鬼魂時是他六歲的時候,從那時起至今已經過了半個世紀。起初他很排斥這種能力,因為常常遇到腦袋被人挖開,或者少了四肢的鬼魂,後來在一位牧師的教導下,他學會了與這種能力共存。大學畢業後,他決定利用這種能力,去幫助那些需要幫助的人和鬼魂,無論是親朋好友的委託,還是社會上離奇的命案事件,他都非常熱衷的參與。過程中結識了決定和他共度一輩子的伴侶。
年過四十後,隨著體力下降,徐永明逐漸將重心轉往教會和家庭,他停止接受委託並回到家鄉,從過去教導他的老牧師手中接下教會,一直服務轉眼間也已經十六年了。
在這五十年的經歷當中,他發現愈是了解鬼魂和人的不同,就愈無法分辨兩者的差異。
「這個世界太複雜,有些明明是人類的外表,光鮮亮麗的外殼卻包覆著一顆如厲鬼般的內心;有些雖然是帶著恐怖外表的鬼魂,反而擁有著純正善良的內在,到底哪些是鬼魂,哪些又是真的人類呢?」
「相信神的存在,並且心存善意的是人;背離神的話語,製造傷害和災禍的就是鬼。」師母的聲音依舊溫柔,因為她深深知道,這個時候的徐永明最需要的就是親人的支持和陪伴。「他們都到天堂去待在神的身邊,一切都結束了,這幾天就好好休息吧!」
在師母溫柔的安撫下,徐永明停止了哭泣,雙手仍然緊緊抱著對方。
心底的某一處,徐永明深深知道即使兇手已經繩之以法,善正和瑜芳的靈魂也到了神的身邊,但是無論如何也喚不回那兩條逝去的寶貴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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