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敞大壯嚴的教堂裏,可以看見神父正在帶領在座的人祈禱。
「全能永生的天父,你已經帶領我們平安到這新的一天;求你保佑我們今天不犯罪,也不被困難所壓倒;引導我們,使我們所做的一切能完成你的旨意。這都是靠著我們的主耶穌基督而求。阿們。」那名年輕的神父張開了雙手,以温柔的聲線禱告。完成禱文後,他張開眼睛,看着一些在百忙中抽空出席安息日聚會的信眾離開。
「今天的聚會結束了,大家有什麼煩惱想和我分享的話可以留下來。至於其他人便好好享受今天的假期吧。」
年輕神父擁有歐洲人立體的五官,面部線條卻比一般人還要柔和。顯然地,這名神父是一位混血兒。他的一頭灰髮使他看上去比實際年齡還要大上一些,甚至使他更為温和。
目送眾人離開後,石上灰間把桌子上那本打開的聖經合上。
「灰間神父,您好。」說話的是一把慈祥的聲音。石上轉身一看,發現一位柱着拐杖的老伯伯正微笑看着自己。
「你好,先生。我好像沒見過你呢,你是第一次來安息日聚會的嗎?」石上亦回以禮貌的微笑,親切的問。
「是的,神父。我希望能請您幫我一個忙,但是....」老伯伯面露難色。
「若果是我能力範圍內的話,我會盡幫你的 。」
「謝謝您,可是我連我自己需要怎麼樣的幫助也忘記了。」老伯伯的身子看上去弱不禁風,石上讓他先坐在長椅上休息。
「先生,你能告訴我該如何稱呼你嗎?」石上好像明白了些什麼。
老伯伯為難的看着他。
「他的名字是湯瑪士·安珀。」這時,石上身後突然出現一道身影。還未等石上轉過頭去,那人便瞬間出現在老伯伯的身旁,不祥的紅瞳正玩味的看着年輕神父。
「喔,對了,我是湯瑪士。大家都喜歡把我稱作老湯姆。」湯姆記起了自己的名字,精神立即一䟴。
「他患有腦退化症.....喔不,是他生前患有腦退化症,因此才會什麼也記不起來。」男人翹起了二郎腿,伸手把扣到脖子上的褸扣解開。
「我就知道是你,戴夫。」石上嘆了口氣。 「你不知道一名神父每天到底有多少工作的嗎?」
「我知道啊,」戴夫(Deff,Death的諧音)露出了一抹假笑,「但在倫敦裏擁有通靈能力的人就只有你和愛里了,偏偏現在愛里人不在倫敦,我來不及讓她回來幫忙。」
說畢,戴夫便站起來直視石上。「我知道你不會拒絕的,畢竟能幫助到老湯姆的就只有你了。你能忍心看着那麼一位可憐的老人帶着遺憾離開嗎?」
「可是他連自己是誰也忘記了,我該如何幫助他呢?」石上苦惱地問。
「那就不是我的問題了。」戴夫拿起放在長椅上的西裝外套,隨意搭在肩膀上便走出教堂。
「喔,對了,」這時,戴夫像是想起了什麼似的,停下腳步轉身對石上說:「腦退化症患者死後雖然還是會有記憶缺失的情況出現,但只要給些時間,他們還是可以想起生前的記憶的。若果你想讓他想起自己的遺憾是什麼,你可以帶他四處走走,說不定會有意外收穫喔。」
然後,戴夫後退一步,帶着壞壞的笑容消失在石上眼前。
「所以......」 石上無奈的看着湯姆:「安珀先生,你真的想不起來你的遺憾到底是什麼嗎?」
湯姆搖了搖頭,失落的與石上對望。
「麻煩到灰間神父您,真是太不好意思了。若果神父您真的沒空,不用幫忙也是可以的。」湯姆站起來,向石上點頭後緩緩的走出教堂。
「我當然能幫忙!」石上連忙追上湯姆。
四月份的倫敦已經褪去了冬天的積雪,但走在大街上的人們仍然穿着厚厚的大衣。這天難得沒有下雨,天上卻仍然灰蒙蒙一片,石上與湯姆邊走邊聊天,最後決定找一間咖啡廳坐下來好好談談。
「這是你的咖啡,神父先生。」服務生把泡沫咖啡放在石上的桌子上。石上還穿着神父的黑色襯衣,雖說現代的神父制服沒有中世紀時期的袍子那麼誇張,但人們還是能一眼認出石上的職業。
「謝謝你。」石上微笑點點頭,服務生便回到吧台前繼續工作。
「安珀先生,原諒我現在不能直視你的雙眼,畢竟我不想人們認為我在對空氣說話。」石上戴上了有線耳機,對着咪高峰說。
「不要緊的,神父。」坐在對面的湯姆四圍張望,欣賞咖啡廳裏的復古裝飾。
「這裏讓我想起了年輕時候呢!我很喜歡在火車站旁的那間咖啡廳一邊喝咖啡一邊看石察卡*的著作。」
(*石察卡是小說《S.》的虛構人物,他是一名多產作家,在文學界中享有盛名。)
「喔,你也是石察卡的忠實粉絲嗎?」石上拿起杯子,喝了口咖啡。「我小時候常常吵嚷着讓母親帶我到圖書館裏借閱石察卡的書呢!我最喜歡的書是《花斑貓》和《山塔那進行曲》。」
「呵呵,那還真是美好的回憶。」湯姆笑了笑,低頭輕聲說:「可惜的是,我連那家咖啡廳在哪也忘記得一乾二淨,說不定它也已經倒閉了。」
「....」石上沉默了片刻。「對了,要讓你回復記憶,就應先從最基本的東西開始調查。你還記得,在你回復意識後,你正身處在什麼地方嗎?」
「我記得我醒來後,發現自己正站在墓地旁。我看到很多我認不出來的臉,站在最前方的是一位婦人。」湯姆努力回想當時的場面。自從他去世後,他的腦退化症其實已經好了,但他就是想不起去世前的事。
「那位婦人給我的感覺非常熟悉,但我不記得她到底是誰。我想了很久也想不起來,直至人群散去,戴夫先生把我帶走前,我就站在我的墓碑旁看着她低頭涰泣。」湯姆嘆了口氣,「戴夫先生對我說我已經死了,必須前往冥界接受審判。但我卻總覺得自己不能就這樣離開,便懇求他讓我在人間多留一會兒。最後,他把我帶到教堂裏找灰間神父您幫忙。」
「那傢伙已經不是第一次找我當免費苦力了。」石上在心裏翻了個白眼,又喝了口咖啡。「也許,我們可以先從那個墓園開始調查。」
「真的非常感謝您,灰間神父。」湯姆微笑說:「我很想知道自己的遺憾到底是什麼,然後去把它完成才離開。」
「能幫助你是我的榮幸,先生。」石上以餘光看了看湯姆,發現他好像比剛才更精神了。「上帝讓我擁有與你們接觸的能力,一定有祂的原因的。當然,戴夫那傢伙不算,他就是個混蛋。」
兩人大笑了一番。
喝完咖啡後,石上和湯姆便離開了咖啡廳,前往漢普斯特德公墓。
「就是這裏嗎?安珀先生?」石上踩上了綠悠悠的草地。
「是的。我的墓碑就在那裏,請跟我來吧。」湯姆指着右方的那排墓碑。
春天的墓園並沒有那種冬天時的陰森,反而讓人感到平靜和安祥。這天是星期天,偶爾可以看到有一些人前來掃墓。
而湯姆的墓碑就聳立在草地上,平平無奇。
永遠懷念
湯瑪士·安珀
1938-2020
石上靜靜看着墓碑上的銘文。湯姆的墓碑比起其他墓碑,顯得非常嶄新,明顯是新造不久的。
「你有想起些什麼嗎?」石上問。
湯姆再次搖搖頭。
「神父,你認識這位先生嗎?」這時,一把聲音從石上身後傳來,石上轉過頭去,發現那是公墓的看守員。
「先生,你好。我的名字是石上灰間,你可以叫我灰間神父。」石上禮貌的說。「我是安珀先生的友人。」
「原來如此,安珀先生的家人昨天才在這為他進行安葬。」看守人對石上說。
「真的非常遺憾,安珀先生每星期也會來教會。我今天才從其他信眾口中得知他去世的消息,便匆匆趕來這裏探望他。」石上嘗試從看守人口中問出什麼。
「有什麼我可以幫忙的地方嗎?灰間神父?」看守人托了托眼鏡。石上一身温和的氣質以及神職人員的身份總使他人對其放下戒心。
「我想要聯絡一下安珀先生的家人,先生。」石上徐徐的說:「安珀先生一直很支持教會舉行的活動,因此我想向親自向他的家人道謝。」
「噢,這個我可以幫忙 ,」看守人打開了手上的記事簿,「這是安珀先生家人的地址,我把它抄錄下來給神父你吧。」
「謝謝你,這真的幫了我一個大忙。」石上接下了看守人遞給自己的紙條,悄悄地給身旁的湯姆一個笑容。
「這裏就是了。」石上開啟手機的導航功能,來到了看守人給他的地址。
湯姆看着眼前的獨立屋,陷入了沉思。片刻,他的手撫上了紅磚砌成的牆身:
「灰間神父,你知道嗎?當你努力了十多年,終於靠着積蓄買入了人生第一間屋子,是怎麼樣的感受?也許這房子不是那些豪宅邸府,對我來說,卻是世上最舒適的地方。」湯姆露出懷愐的笑容。
石上靜靜聽着他的說話。
「我的兒子艾迪便是在這裏長大的。他啊,可真是個頑皮的孩子呢!不愛讀書,整天往街上跑,常常被我抓回來痛打一頓。」湯姆慢慢圍着房子走,石上發現湯姆一直撐着的拐杖此時已經不見了。
「可是有一天,他突然像是長性了一樣,每天下課便窩在家裏看物理課本,甚至信誓旦旦的對我說長大後要當一名太空人。」湯姆又笑了笑,「太空人他是當不成了,倒是考進了劍橋的工程系,在一間大公司裏找到一份好工作。總是讓我操心的兒子,轉眼間便長大成人了,真的令人措手不及啊!」
「你和你兒子的感情一定非常好吧。」石上回應。
「當然了,天下父母誰不是愛着自己的子女的?只是我從來不會說出來而已。」湯姆搭了搭石上的肩膀,卻沒有發現石上有那麼一剎那露出了微妙的表情。
「後來艾迪與他的大學同學結婚了,生下了我的小孫女漢娜。一家五口住在那麼一間屋子裏好像有些擠逼,我便搬了出去獨自居住。」湯姆突然停了下來。「奇怪了,我怎麼好像忘了些什麼似的?」
這時,房子的大門被打開,石上下意識地躲進了牆壁後。
一名一大約四十歲的男人抱着大箱子走了出來,並把箱子放到車尾箱中。
「漢娜,珠蒂,你們準備好了沒有?」艾迪往屋裏大叫,片刻,兩母女亦抱着一大堆物品走出屋子。
「爸爸,我們待會會去探望爺爺嗎?」穿着白裙子的漢娜問。
「親愛的,這要看看我們把東西都處理好後還有沒有時間。」珠蒂搖了搖頭,「快上車吧,沒時間了。」
石上和湯姆看着車子逐漸遠去後,從牆後走出來。
「安珀先生,你真的不用讓我去和他們談談嗎?」石上問湯姆。
「不用了,就讓他們去過自己的生活吧,」湯姆看着車子消失的方向。「我總不能一直留在他們身邊吧。有時作為父親,就是要學會放手,讓子女走出屬於自己的路。」
湯姆轉過頭看向石上。
「灰間神父,和我去散散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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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已經看過自己的兒子和孫女了,還沒有想起自己還有什麼遺憾嗎?」石上一邊走,一邊看着左方的河畔,遠處巨大的塔橋清晰可見。此時雖正值黃昏,但一層層雲霧把天空覆蓋着,抬頭看去,只怕連夕陽也看不到。
「我想不起來。我只知道,他們不是我的遺憾。」湯姆低頭思考着什麼。「我在看到他們時已經明白,我很放心漢娜和艾迪,他們會照顧好自己的。但是,我還是覺得我還有事情未完成。」
「到底是什麼呢,我快沒時間了啊⋯⋯」湯姆焦急的說。
「先生,要買花嗎?」這時候,有人叫住了石上。石上轉過頭去,發現一名婦人正牽着一位小女孩,另一隻手上還掛着裝滿花朵的籃子。
「安妮,這位先生可是個神父喔!」婦人對女孩輕聲說,隨後又看向石上。「神父先生,我們這裏有賣很多花呢,有玫瑰花,雛菊,夾竹桃,還有罌粟花(Poppy)⋯⋯」
「對不起,我不—」石上正想婉拒,這時湯姆突然插嘴:
「買些罌粟花!」
石上看他那一臉焦急的樣子,便從錢包裏掏出一張鈔票,向婦人要了罌粟花。
「謝謝您,神父先生!祝您有個愉快的一天!」小女孩開心的說,和母親愉快的離開了。
待她們走遠後,石上看着手上那朵黃色的小花。
「所以......這是你要的罌粟花了。你想起什麼了嗎?」石上疑惑的問。
但是,湯姆並沒有回應。他盯着那朵罌粟專注地看,容貌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得年輕。
「失陪一下。」湯姆留下這句話後,便立即跑走了,石上呆了一呆,想要追上湯姆,卻發現他已消失不見。
「戴夫!安珀先生不知去哪了!你快點去把他找回來吧!」石上一把拍在吧台上,看着正在拿起威士忌的戴夫。
「喔!灰間你終於願意來我的酒吧了!你要喝些什麼呢?這晚我請。」戴夫一口把杯內的液體全部喝掉。
「你到底有沒有在聽呢?我說湯姆·安珀不見了!」酒吧裏播着震耳欲聾的電子音樂,石上不得不大聲說話。
「老湯姆嗎?你不用擔心他的,他又碰不了人界的物品。來這裏喝杯酒放鬆一下吧!」戴夫為石上點了杯血腥瑪麗。
「不是你讓我幫他完成遺憾的嗎?」石上瞪着戴夫問,同時拒絕了一位前來搭訕的女性。
「是這樣沒錯啦,但現在我已經下班了,況且我能瞬移,倫敦那麼小,我明天很快便能把他找回來了。」下一秒,戴夫便定眼看着前方對他魅笑的金髮辣妹。
「兄弟,先不說了,你自己看着辦吧。遇到麻煩的話便說你是我的朋友,這裏是我的地盤,沒人會找你茬的。」戴夫拍了拍石上,便離開座位走向那名辣妹。
石上翻了翻白眼,此時戴夫為他點的那杯血腰瑪麗已經調好,被放在他的眼前。
石上與酒保四目交投,後者聳了聳肩便轉身調酒去了。石上把酒喝光後,決定離開這讓他渾身不舒服的地方。
第二天,石上一早便起床了。這天他不用回教堂,但他仍然保持着早睡早起的好習慣。
完成早晨的禱文後,石上便洗了個冷水澡,隨後走到廚房裏為自己沖了杯咖啡,並煮了份簡單的早餐。
吃完盤子上的香腸和吐司後,石上把盤子放到洗碗機裏,回到臥房穿上了休閒服,打算前往附近的超市採購接下來一週的食物和日用品。
然後,當石上穿上了大衣,打開大門,便看見門外站着一位身穿整齊的三件套西裝,看上去只有三十多歲的男人。
「灰間神父,我全都想起來了。但是我需要您的幫忙。」湯姆認真地說。
「......啊?」石上還沒有反應過來。
「我昨天不是說過我在自己的葬禮上看到一名老婦人,但是我卻怎樣也想不起她是誰嗎?」
石上點點頭,眼睛仍上下打量着年輕版的湯姆,顯然是不習慣昨天還是老人的湯姆突然變得年輕。
「她是我的妻子。」湯姆輕聲說:「我怎麼可能把她給忘了呢?我怎麼可以到現在才想起她?」
「你最放不下的便是她吧。」石上此時已把目光收起,看着湯姆說。
「是的。我還來不及對她說什麼便走了.......」湯姆接着說,「在我去世前幾天,其實我已經連自己是誰也記不起來了,莫說是我的妻子。」
「我們就在火車站旁的咖啡廳裏認識,我們一起努力工作買下那棟房子,一起把艾迪養育成人,一起等着漢娜出生。但是我卻把她忘記了,甚至在去世前,我也只是暴躁的把所有人趕走,甚至要看護把我綁住才能冷靜下來。」湯姆說話帶着哭腔。
「我想要和她好好的道別啊,我好想在最後對她說一聲我真的非常愛她,但我就這樣死了,一句話也沒有留下。」淚水滴到石上的餐桌上,石上怔怔地看着湯姆,正猶豫着應否把身旁的紙巾遞給他。
「那個,也許我能幫到你。」石上最後決定不拿紙巾給湯姆,反正湯姆並不能觸碰人間的物件。「我可以把我的手借給你,讓你能寫下想要對令閫說的話。」
石上在書房裏拿出了鋼筆和墨水,以及一張牛皮信紙,對湯姆微微一笑,並把右手伸向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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湯瑪士緊張的坐在咖啡廳裏,等待着認識多時的筆友出現。他們都對石察卡的作品有着濃厚的興趣,因此一直談得非常投契。經過兩年的通訊後,湯瑪士決定把他的筆友約出來見面。那位筆友也欣然同意了,並讓湯瑪士以黃色罌粟花相認。
湯瑪士緊張的扶正了三件套西裝上的領帶,環顧着四周任何有可能是「罌粟花」的女性出現。說實在,湯瑪士現在已經三十歲了,若果被友人看到自己坐立不安的模樣,想必會被嘲笑得體無完膚。
「終於見面了呢,我的筆友。」身後傳來了一把清脆的女聲,湯瑪士立刻整個人都僵硬了,甚至不敢轉過頭去打招呼。
年輕女子坐在了湯瑪士的對面,並把那束黃色罌粟花放在桌子上。她看着湯瑪士失神的樣子,掩面一笑。
「湯姆,初次見面,我是波佩(Poppy)。」波佩身穿淺黃色襯衣,以天藍作為底色的裙子印着點點花紋。她璧綠的雙眼直視着湯瑪士,就如他剛才在花店裏一眼便看見的那朵虞美人(即罌粟花別稱)一般,把他的注意力完全吸引住。
湯瑪士發誓,那是他一輩子看過最美麗的罌粟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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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上敲了敲小屋的大門。片刻過後,大門被徐徐打開,一位年約七十的婦人探頭看着石上。
「請問你是?」她看上去非常憔悴。
「你好,安珀太太。我是老湯姆的友人,叫作石上灰間,是一名神父。」石上自我介紹。「我能進來談談嗎?」
「灰間神父,你想要喝些什麼呢?這裏有紅茶和清水。」波佩讓石上坐在沙發上。
「我要一杯涼水便可以了,謝謝你。」石上對波佩點點頭。
波佩轉身走到廚房裏,過了數分鐘後拿着一個盤子走了出來。盤子上放着一杯水和一盤餅乾。
「請原諒寒舍的簡陋。這裏很少會有人來訪,家裏就只有這點東西。」波佩不好意思的說。她優雅的在石上對面的沙發上坐下,石上能看出她年輕時絕對是個大美人。
「不要緊的,安珀太太。對於湯姆的離世,我感到非常遺憾。願他能在主的懷裏得到安息。」石上喝了一口涼水,對波佩說。
「謝謝你,神父。不知道神父你是如何認識湯瑪士的呢?」波佩把手放在腿上,問到。
「我和湯姆的之所以會認識完全是個意外。」石上把玻璃杯放下,心中默默回想早便準備好的台詞。「我們早在五年前便有一面之緣,在湯姆患上腦退化症初期,他便把一封信交給我,讓我在他去世後親手把它交給夫人你。他不想讓熟人知道這封信的存在,便把信放在我這邊。」
說畢,石上便把口袋裏的信拿給了波佩。他悄悄的看了看湯姆,後者正全神貫注地看着波佩。
「這真的是湯姆的筆跡,他居然....」波佩打開了信封,不敢置信的看着牛皮紙上的筆跡。那是與她書信來往了兩年多的筆友,是與她一起生活了半個世紀的至愛,她不會認錯的。起初她還對石上存有一定戒心,現在已完全相信這封信是真的了。
「湯姆說過,信裏有他想要對你說的話,他害怕自己再也找不到機會和你說這番話了,便把它寫了下來。」石上說。此時波佩已沒在聽他的說話,並專注地看着信裏的內容。
波佩:
當你看到這封信時,我已經不在人世了。
我有很多很多東西想要和你說,但你知道的,我不是那種擅長表達情感的人。當初的我也是花了很大的力氣,才能說出我想要和你交往這句話呢。
你還記得我們初次見面的時候嗎?那時,你就拿着那麼一束罌粟花,走進了我的生命裏。你對着我微笑的樣子,就一直在我心裏,直到我的記憶變得殘破不堪。從我們第一次見面起,我便發誓要把一切最好的全部交給你,但卻沒想到,到頭來,最先離開的反而是我。不過這也不意外,畢竟我比你還要大上十年!
說實在,我真的非常不放心你,我們已經一起生活了半個世紀了,我走得那麼突然,你該怎麼辦呢?誰會在你半夜做惡夢醒來時安撫你?誰會在你做飯時在你身旁為你擦汗?誰會在你看書看得在沙發上睡着時為你蓋上被子?這些再簡單不過的事情,我卻再也做不到了。
所以啊,我不在了,你一定要要好好的照顧你自己,不要一個人強撐。想念漢娜他們的話便打個電話過去找她聊幾句吧,現在不是有什麼視像通話嗎?只要按幾個按鈕,無論距離多遠也能立即看到對方喔!
波佩,也許這數十年來,我並沒有說出口,但我真的非常非常的愛你,謝謝你一直包容着如此不懂表達感情的我。現在我要離開了,我會前往一個更好的地方,在那裏為你建造一間最最最漂亮的房子,等待你的到來。但是啊,建造房子可是需要一段很長的時間,在我把房子建好前,你要好好的待在這裏,不要那麼快來找我。答應我,好嗎?
那麼,再見了,吾愛。
愛你的,
湯瑪士
石上看着此時已泣不成聲的波佩。湯姆在她的身旁想要為她抹去淚水,但他的手卻穿過了波佩的臉。
「灰間神父,真的非常感謝你。」波佩對着石上連聲道謝。石上把茶几上的紙巾拿給了她。
「我相信湯姆一定會希望你能看到這封信的。」石上衷心的說。「願主祝福你。」
說畢,他便站起來準備離開。在他走出大門前,他又轉頭望了望波佩,只見湯姆深深的在波佩額上留下一吻後,便化作一道祥和的白光消失了。
石上走出了波佩家,剛回到車子,便看見副駕駛上坐着正在打嗑的戴夫。
「感覺怎麼樣?」戴夫閉着眼睛問。
「很高興,同時又覺得遭透了。」石上啟動了車子的引擎。「逐漸把一切忘掉的感覺一定非常恐怖吧。一覺醒來後,發現自己忘記了最愛的人是誰,那會是什麼樣的感受?」
「近幾十年來我常常碰到這些人。」戴夫睜開眼。「不是說五百年前沒有這種人,只是現在的人大多數也能活到患上腦退化的年紀,我才會接收到這些只剩下破碎記憶的靈魂而已。老湯姆已經非常幸運了,能把一切想起來,把心願完成了才離開人間。有很多靈魂到前方冥界時,連自己是誰也忘記得一乾二淨了呢。」
「怎麼樣也好,上帝總會安撫這些惶恐不安的靈魂的。」
「我說你啊,」戴夫轉過頭看着石上,「連死神本人也看見了,還相信所謂上帝的存在嗎?像你這種信仰這麼堅定的人我還是第一次見!」
「上帝最忠誠的信徒並不會因為自己肉眼所見而動搖到自己的信仰。」石上淡淡地說:「就算是死神你,也沒見過上帝,你又怎樣知道祂不存在呢?用科學證明上帝不存在就如用宗教解釋流體力學一樣是沒有用的,世上有太多事物並非凡人所能理解。有時候支撐着我去相信上帝的,並不是眼睛能看見的證據,而是一種信念。」
「嘖,真吵不過你。」戴夫攤回了座位上。「我想吃利特家的漢堡了,聽說他們在附近有一家新開的餐廳。」
「一起去吃吧,反正我也有些餓。」石上踩下了油門,「喔,對了,待會還要到超級市場買些食材呢,我家的雪櫃快空了。」
車子向前方駛去,逐漸消失在視線範圍。
此時一道𥌓光穿過了厚厚的雲層,射到地上去。隨後雲層逐漸散開,有着霧都之稱的倫敦,終於迎來了春季以來的第一個晴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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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
全文大約七千字,也許是我寫過最多字數的創作挑戰呢。
我之所以選擇這題材,除了深受各大劇集如《德魯納酒店》和《魔鬼神探》的啟發外,還因為我的祖父在不久前因癌症去世了。在見他最後一面時,我就只是站在這裏與他對看,所有已在嘴邊的說話我一句也說不出口,深怕我一說話眼淚便會沒忍住流出來。我在想,躺在病床上,已失去說話能力的祖父,是不是也有很多話想要說?是不是也有來不及對我們說的話?
於是,我便在這篇故事中給老湯姆一個完成心願的機會,算是完了我未能對祖父說出「我會照顧好家人,不會再讓你擔心」這句話的遺憾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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