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窗外的景象不斷後退,頭頂的車載空調輕柔地送著風。梅多坐在陰涼處,托著腮,目不轉睛地看著窗外的街景。
再也平常不過的景色,對他來說都是新鮮物事。高樓林立,首都繁華的程度超乎他的想象。異鄉漂泊雖然孤單,但他至少擺脫過去的陰霾,開始嶄新的生活。況且,身旁有新朋相伴,他也不算孤獨一人。
這麽想著,他把目光轉向海葉,卻發現對方頭靠椅背,嘴唇緊閉,臉色難看。車內空氣有些讓人發悶,梅多猜他可能是暈車了。本著關心朋友的原則,他湊近,小聲詢問。
「你還好嗎?是不是暈車?」
「……嗯。」海葉眉頭緊鎖,艱難地從鼻腔中擠出一聲應答,「不過不要緊,忍忍就過了。」他擡起眼皮,嘴角勉強勾起。即便難受,他還是微微搖了搖頭,示意對方不要擔心。
看海葉的表情,梅多都能隱隱感受到頭暈和惡心。況且離目的地還有一段距離,這樣忍下去人都不行了,他不可能看朋友難受而不顧,「這怎麽行?」說著他拉開背包拉鏈,從裏面拎出一小袋糖,「我帶了水果糖,吃一顆也許會好點。」
解開袋結,他揀出紅色的一顆,「把手伸出來。」他說,雖是命令句,語氣卻無半點強硬。對方猶豫了下,但在收到他的目光後,還是乖乖地伸出了手。
若不是肢體接觸時心情會有異樣,他一定不會以這種奇怪方式送出糖果,他也不想那麽不近人情。梅多懷著歉意,小心地將草莓糖放上海葉的手心,成功地沒有接觸皮膚。但好在,海葉沒有想那麽多,向自己道了謝。看著對方吃下糖後,梅多放心別過頭去,繼續看窗外的新風景。
車內的廣播,提示離目的地還有兩站,梅多的視線仍黏在外面的街道。途經一座宏偉的教堂,尖頂直指雲霄。贊嘆不已的同時,他不忘掏出手機,拍下照片,準備向朋友分享他所見的景象。
「哇啊!」
還未點下發送鍵,車子突然一個急轉彎打斷他的動作。發出驚呼的同時他趕忙護住手機,轉頭卻和海葉撞了個滿懷。對方整個人壓在自己身上,撐在車窗上的右手、環住自己的左手和擋在面前身軀猶如牢籠,將自己完全困在懷裏。逼仄的空間裏,他不敢動,也不敢作聲,整張臉紮進白襯衫裏,衣物上存留的蘋果香氣和溫熱體溫烘得他大腦一片空白。
早知道就不出來了…!梅多不禁埋怨自己,心裏一團亂麻。兩種相矛盾的感情在他的腦子裏爭得火熱,不分上下。心底留存的影子警醒他不要沈淪背叛,可和對方相觸時那熟悉和心安又讓他留戀。他多想讓海葉用雙臂圈住自己,而自己則蹭他的頸窩對他撒嬌、一聲又一聲喊他的名字——就像情侶那樣。
此時,公交已經恢復正常行駛。
「大哥,你可以從我身上起來了嗎?好重。」
頭頂,海葉的聲音響起,沈重的呼吸聲讓梅多懵懂地回到現實。他看不到對方背後的情況,從話語中,他推測應該是海葉因慣性倒向自己這邊,結果不幸的是旁邊恰巧有人滑倒跌向窗邊,於是海葉被迫成了人肉護盾,替自己擋下了這沈重一擊。
真是難為他了。梅多想拍拍對方的背,卻忍住了。他不想拍了之後就變成抱住不撒手,惹人懷疑。他還不想讓自己的隱私被泄露。
「啊啊,不好意思。」陌生男子在道歉過後,身體感受到的重壓便輕了許多。重新獲得新鮮空氣,梅多深呼吸一口,勉強挽回了理智。
「疼嗎?」他問,視線裏海葉的眼底泛著淡淡的粉紅。
「還好還好…」海葉揉了揉背部,找了個舒服姿勢靠在椅背上,長舒一口氣。在看到梅多的模樣後,他又詫異地挺起身來,「你臉好紅啊,連耳根都是。」
這時他才發覺臉上的溫度高得可怕。他連忙扭過頭去,藏起自己的紅臉,「呃,這個,因、因為很悶,被捂熱了,所以……」他不知所措,結結巴巴地拼湊不出一句話。於是他幹脆放棄了解釋,「……真的很紅嗎?」他小心翼翼地求證道。
「已經像番茄那樣了。」
聽完評價,他更難為情地把頭埋進背包裏,心裏重復著碎碎念。這也太丟人了,隨隨便便就對別人心動……空氣有些發悶,他稍稍擡起頭透氣,慢慢冷靜了下來。拋開這個問題不談,如果沒有先前的情傷,或許他會愛上海葉也說不定。
可誰知道呢。
剩余的兩站路程,他在思緒飄忽中度過。
「終於到了。」下車後,海葉伸了個大大的懶腰。首次開放日,景區裏人來人往。通道寬廣,園林兩立,城堡前的美人雕塑噴泉婀娜多姿。從進到花園時起,梅多的手機一刻都沒放下,他時而拍風景,時而自拍。
「好漂亮啊……」把手機放進口袋,成果頗豐的梅多走到海葉身前,接過自己的背包,「謝謝你帶我來這麽美麗的地方。」他的眼睛閃閃發光,像極了貪玩的小孩。
「不用謝,我們是朋友嘛。」海葉說,胸前的寶石頸飾閃耀著藍光。
繞過噴泉,踏上臺階,兩人進入宮殿的內部,大廳的裝潢典雅卻不失奢華。遊覽的人們有說有笑,旅遊的隊伍從這端走到那端,一切都是如此其樂融融。
面對這般景象,心情也會愉快起來。梅多跟隨海葉慢慢走著,左顧右盼,壁上的油畫是郁郁蔥蔥的森林。
不過話說回來,這裏還真讓自己感到安心……就好像以前在這裏住過一樣。他想,但他清楚自己是第一次來。或許是小時的王子夢影響到他,讓他錯以為真吧。
他笑出聲來,被海葉聽到了。
「你笑什麽?」對方問道。
「因為開心。」梅多說,掩蓋真實想法,自然地轉移了話題,「你能和我介紹一下它的歷史嗎?」
「啊,當然可以。」
他一面前行,一面聽著歷史的講述。穿過走道,他們來到寬敞的露天陽臺。站在圍墻邊,城堡下乃至遠方的景象都盡收眼底。此處仿佛時光停滯,卻自然地融入了現代樓群中。
「那一邊,」海葉擡起的手指向東方,「曾經有一片綠林,叫克莫勒森林。」
望著那處現在是住宅區的地方,梅多的心底無來由地泛起一陣苦澀,那是終日等候卻落空的盼望,直到生命終結都未能滿足。
是錯覺嗎……?梅多的手不自覺撫上心口,似乎這樣就能停息源源不斷的哀傷。他恍惚記得,自己是和誰別離過,然後就是日復一日燃起又破滅的期待。
可能是看麗莎寫的愛情小說看多了吧。
於是他將悲傷拋在腦後。
「你居然知道這麽多,真不可思議。」
「啊,那是因為我在這裏當過一日導遊。」海葉迎著太陽,閉上眼睛,任風吹動銀色的發梢,「我還挺喜歡歷史的。」
「那也挺厲害的。」梅多說,「沒想到你一個物理老師還對歷史感興趣啊。」
「嗯,我尤其喜歡我所講的這一段歷史時期。」在說這句話時,海葉的臉上流露出懷念與深情。然後,他把頭轉向了梅多。
在對方赤色的眼裏,梅多看到自己的影子。這句話似乎意有所指,而要傳達的對象則是他自己。但他無法明白其中含義,也不知從何開始理解;他唯一清楚的是,海葉或許也有不可說的秘密。
「不說了,去三樓吧。」
離開陽臺,他們登上階梯。
參觀完古跡,他們隨便在某個快餐店解決了午飯。本來應該回去,但休息一陣後,海葉心血來潮要帶自己去某個地方。於是他們走了幾百米的路,來到了片住宅區。到了目的地,他帶著自己到處閑逛,也不知道有什麽用意。進到雜貨店去買吃的解饞,剛踏出門口,大雨毫無征兆地落下,阻止了他們前行的腳步。
「……真是天公不作美啊。」
梅多嘆息,早知道就直接回家去了。
無法離開,兩人只能站在商店雨棚下望雨興嘆。想著雨停了就走的,結果這場雨根本沒有要停的跡象,反而越下越大了。店長看他倆還在等,便提醒他們說,現在是謝爾的雨季,這場雨可能會持續到晚上,勸他們找民宿住下。
「斜對面就有一家——那是喬治亞娜開的,她人挺好。」
從這裏出去,也得走幾百米,住宅區外車也難等,沒有擋雨的地方。況且這大暴雨一時半會也停不了……思來想去,還是就近找個地方先住上一晚為上。
「走嗎?」海葉說。他決定去借宿一晚。
「嗯。」梅多點頭。他們默契地沖出雨棚,奔向對面的民宿。
「冒昧打擾,真的很抱歉。」
兩只落湯雞站在室內,裹著長毛巾。身上的雨水滴滴答答掉,十分狼狽。
「不會的,這裏是民宿,不存在打擾一說。」女主人十分善解人意,給了他們毛巾擦幹頭發用,「艾德,給兩位客人泡壺熱茶來。」她回頭對她的丈夫說道。
在等待熱茶的間隙,梅多一邊擦拭頭發,一邊四處環顧客廳的布置。忽然間,腦後海葉的詢問引起了他的註意力。
「這本書好奇特啊。是什麽?」
順著海葉所指的方向看去,梅多見到了書架上放著本裝在透明書袋裏的本子。
「這個……是一千年前我先祖那裏傳下來的。」屋主看了一眼,將想到的東西娓娓道來,「這片地區在當時還是未開拓的地區,是森林。後來城市擴張,森林被推掉了。結果人們在那裏發現了一間小石屋,裏面有本日記。先祖因為好奇,就把本子保存了下來。」
在一邊旁觀的梅多,看著海葉的神情由感興趣到驚詫。
「日記?」海葉問道。
「是的……但是裏面的文字,我看不懂。」
海葉了然,將目光放回日記本,他問:「我可以借來翻閱嗎?」
「……當然行,您看得懂嗎?」屋主疑惑又新奇。
海葉笑著點點頭。
「大概可以。」
進到房間,兩人把背包放在床邊。海葉提出想先看日記,讓梅多先去洗澡。
浴室裏,霧氣升騰,溫暖驅走了雨天的寒涼。沐浴露搓在臂上,梅多發覺不僅他自己奇怪,連海葉也很奇怪。屋主收藏的那本東西平平無奇,它的主人又不是有名人物,也不知道海葉激動緊張個什麽。
他擡起手臂,熱水沖掉上面的泡沫。
雖然自己也一樣就是了。他莫名發笑。做了夢,還喜歡上了夢裏的人。說不定這是命運的安排,讓兩個怪人在這座城市相遇。
他扭上花灑。
「海葉?」
從浴室出來,看到海葉還在閱讀那本老舊日記。他不明白對方為何會對一個千年前陌生人的東西這麽感興趣,而且還看得入迷,連自己的呼叫都沒聽到。於是他提高音量,又喊了一聲。
「海葉!」
「!!!」
他明顯看到海葉的身體打了個顫,驚慌的模樣活像開小差被抓包的學生。書桌上的人呆滯一瞬,臉上的哀傷仍未散盡,抓緊了拳頭,似乎在克製著什麽。
「你洗完澡了?」半晌,他聽到海葉憋出這麽一句廢話來。
「……不然呢?」梅多扯著頭上浴巾的兩角,神情無奈,「再怎麽喜歡歷史也不至於這樣吧?這不像你啊。」
海葉幹笑了兩聲,唇角的角度翹起地非常勉強:「…啊哈哈,不好意思。那我先去洗澡了。」
浴室的門合上,然後傳來密集的水流聲。梅多吹幹頭發,掃了一眼桌上的日記本,敵不過好奇心的他默默走近了書桌,戴上白手套。
「好舊的味道啊……」
書頁古舊泛黃,泥土的氣味仍未散盡。時隔千年,上面黑墨水的字跡仍清晰可見;字體飄逸,雖然看不懂內容,但這樣的筆跡,一定出自某位貴族之手吧。
而且越看越覺得和自己寫的字很像呢。梅多極其謹慎地翻動,生怕力度過大扯掉書頁。古時的文字,也不知道海葉是怎麽能看懂的。
「嗯?這個是……」
他小心翼翼地拿出夾在中間的紙張,輕輕展開。看格式,像是給誰的留言條,稱謂處的名字像是「海葉」,而署名處……像是自己的名字「梅多」。有幾處字已經被水暈染開來,化成一團黑乎乎的墨點。
他依然讀不懂上面寫的東西,可心底卻不知為何,湧上一陣悲傷,比早上的還要強烈。就好像是經歷了無數困難艱險,只為尋回不知所蹤的戀人,懷著最後一絲期待,希望戀人回到了他們最初的地方——但這只不過是他的一廂情願,無情的現實,擊碎了他的美夢。
「叮鈴鈴——」
急促的鈴聲從自己的背包裏傳出,將他從傷感的潭水中拉扯出來。望著窗外半黑的天,他恍然反應過來是和朋友視頻通話的時間。收拾好心情,放回信,把書翻回原來的頁數,脫下手套,他急忙往床邊奔去。
「餵?能聽到我說話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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