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宇帆送了行遊商人下山,跟他約定好兩個時辰後山腳下碰面,唉聲嘆氣地回到了宸翰宗。
碧邏宮的謝禮仍放在廣場。他將東西丟回小寒舍門廊,往小雅殿的方向走去。
離開小玉峰這麼多年,類似的事千山並不是沒有幹過,但頂多就是搶了簇花、順了把劍,請人送帳單來的車馬費還比較貴。帳單一般也不會送到小恆山,而是會寄去恆山玄鏡峰,或者是輾轉到附近的小鎮,由鎮上的服務據點代替他收下,處理完之後找他報帳。
東南人人都重視信譽,誰膽敢冒用他人的身分,或是不償還自己的債務,下場絕對是慘不忍睹。這一代隸屬恆山派的管轄,雖然小恆山無法靠近,但是和周圍的地區是同一條關係網。原來不是他聲譽出了問題,只是如此驚人的金額,附近的辦事處不要說幫忙,把整個鎮賣了也抵不起。
即使負債額高到莫宇帆懷疑師父單純在惡整他,但不論如何,師父肯讓他付錢,也是變相地承認了親密的師徒關係。
小玉峰賺來的錢財永遠像吸進黑洞一樣,總是被千山無聲無息地用掉,經常性消耗各種稀有材料。師兄不在了,至少他補貼得起師父,不必讓師父再為了錢財而煩惱,對他而言是一件自豪的事情。
雖然,這個新春大禮包,份量實在是有點驚人……
就當作是給師父們發壓歲錢好了。
話說回來,師父們到底買了什麼?搶劫商會都沒辦法搶到這麼大額吧。等一下他和商人會合之後一定要問問。
莫宇帆心境複雜地來到小雅殿。院子裡已經排滿籮筐,他讓寒易天回去休息,自己將熊羆的毛髮運到山門口,只留下兩筐精良的細絲做未來贈禮。隨即又去了庫房和舊居憶別離,帶上必要的玉石和行囊,清點出可挪用的現金,留下小部分供徒弟未來幾個月吃喝。
做好貨物的準備之後,他回到小寒舍,上房間換了套衣服,檢查完武器、裝備和行李,默默地來到一樓客廳。
離出發只剩下小半個時辰,欠款的危機感也抵禦不了無法陪徒弟過年的憂鬱。寒易天剛清點完畢碧邏宮的謝禮,正對莫羽悄悄咬著耳朵,誇張地分開兩隻手比劃:「有這──麼多個,這──麼多個零。」
莫羽同情地看著師父。
莫宇帆靠在牆邊沙發,朝大徒弟伸出雙臂尋求安慰。宸翰宗長徒義不容辭地走到身邊,寒易天厚著臉皮黏了上來,千林有樣學樣。三個人一起擠進宗主懷裡,最後所有人抱成一團在美人榻上滾動。
莫羽揉了揉大魔族的腦袋:「出門前喝口茶吧。待會兒肯定急著趕路,到時候沒時間休息,有一段時間喝不到熱的了。」
莫宇帆可憐兮兮地要求:「要喝妳泡的。」
莫羽滿口答應,拿起茶壺進了廚房。矮小的身影一消失在轉角,莫宇帆撒手往地上一扔。寒易天早有準備,兩隻腳穩穩落在地上;千林卻被扔得措手不及,摔在地毯上眨了眨眼,非常不滿地「呦」了一大聲。
莫宇帆背起雙手,脫身後若無其事地站到牆邊,作勢賞起畫來。
寒易天忽然想起正式開始學藝的那一天,莫宇帆就是這樣裝模作樣地站在畫前,一時間差點就笑出聲來。莫羽端著茶盤回來,看見的便是師弟摀住嘴巴,師父站在牆邊裝美男,小妖精氣鼓鼓地插著腰的風景。
「你們怎麼了?」
「什麼都沒有喔!」寒易天燦笑著回答。
莫宇帆端著架子認真地看畫,只留給其他人挺直的背影。千林則跑上來抱住莫羽手臂,無聲告狀起來。
莫羽好笑地瞄了眼牆邊故作清高的小朋友,從托盤上翻起一個小茶盞,倒滿熱茶遞給千林:「去拿給師父喝。」
小妖精乖巧地接過小茶杯,捧在手裡,一顛一顛地走了。莫羽翻開下一盞杯子,往裡面注滿熱茶,還沒來得及抬頭就聽到清脆的一聲:「師父。」
莫宇帆緩緩放下手,轉身看向千琳。
紫髮的小妖精站在他背後兩手高舉,直直地捧著茶杯,對莫宇帆天真地說:「師父,喝茶。」
莫羽緊張得茶壺都忘記放下,寒易天也不禁屏住呼吸,兩個人緊盯著莫宇帆的反應。千林像是沒注意到異常,丁香色的大眼睛映出茶盞,無邪懵懂地看著宗主大人。
過了很久,莫宇帆垂眼拖住茶杯,從鼻腔裡發出一聲:「嗯。」
隨著莫宇帆舉杯飲盡,小寒舍凍結的時間再度流動。莫羽複雜又欣慰地看著向她跑來的千林端起第二杯熱茶,舉起來對莫羽開心地說:「師姐,喝茶!」
莫羽用兩手接過師妹的奉茶,快樂地喝了下去。
小妖精拿第三杯茶來到寒易天前面。在她來得及開口之前,寒易天按住她的嘴唇,指著自己說了一遍:「師兄。」
千林仰起頭,丁香色大眼倒映出他嚴肅的面容,懵懂地看了一陣子,張口喊道:「師兄?」
「嗯!」寒易天鄭重地接過,一口飲盡,低頭對千林說道:「謝謝妳的茶,很好喝,師妹。」
莫羽小聲嘟噥:「茶可是我泡的唷?」
寒易天朝莫羽一笑,軟綿的鳳眼螢光流轉,讓莫羽看得瞬間就忘記要貧嘴。溫馨的宗門時光之中,和商人相約的時間差不多到了。莫宇帆放下杯子,沉默地拍拍長徒的腦袋,拖沓的腳下彷彿有千斤重。
莫羽看著大魔族放不下心地叮囑:「路上小心,記著千萬不要逞能,嗯?」
「妳也是,不可以再突然跑出去,在家要注意安全,有事就找地主大人……」
莫宇帆說到一半,一想起上次是地主讓莫羽下山,頓時又不放心了起來,立即改口:
「就算大人有吩咐妳也不可以下山,我會安然無事地回來,我保證,不准下山找我。知道嗎?天兒還需要妳照顧。妳給他餵藥的時候藥碗要拿在自己手裡。不可以因為他哭鬧就給他多吃,否則他還會生病。明天還讓他吃半流質的食物最多只能吃一杯的份量如果到第三天還吃不飽每日就比前一日增加兩成藥要喝溫的等藥都喝完後才可以開始吃固體的食物……」
一長串咏唱似的碎念砸得莫羽都懵了。結果送別到最後,全是在叮嚀如何照顧寒易天。
反正大徒弟沒心沒肺,自己的事情左耳進右耳出,還不如給她點照顧師弟的責任感。莫宇帆已經放棄讓莫羽約束自己了,交給二徒弟比較實在。
「那,我走了。」宗主朝三個小朋友點頭,視線在瘦弱的二徒弟身上多停留一刻,特地留下了一句:「早日康復。」
說著,他湊到寒易天耳邊,用只有兩個人聽得見的音量吩咐:「交給你了,韵兒。」
寒易天頓時紅到耳垂,扭著袖子角低頭,為師父送上凱旋早歸的祝福。
可惡的師父,用得上他的時候就偷偷來撩他,不需要的時候無情地一把丟開。每次都這樣,真是氣死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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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晚的聖地迷霧繚繞,竹影在淡淡藍光中輕盈地搖晃。官道下乍看空無一人,必須要細心入微地觀察,才能夠發現棧道下蜷著一道身影。
碧綠的纖姿從霧裡顯現,嗅著地面的味道緩慢踱步。來者找到了木棧道底下躲藏的男孩,叼起來試圖向外拖曳。然而棕色的身影實在是太重,任憑小麒麟蹬斷了四隻,大男孩依然在橋底下分毫不動。折騰半天,他只咬下滿嘴棕色的頭髮。
商祈打了好幾個噴嚏,甩開滿嘴頭毛,邁開四蹄往竹林外跑去。等他叼著紅白相間的梅花枝再度回到聖地,畢斯卡已經從棧道下的縫隙爬了出來,橫躺在奉獻池和官道中間。他將梅枝放在畢斯卡身上,靜候了半天,歪著小腦袋苦惱不已,似是很疑惑為何不起效果。
一陣霧氣撩過,穿天青月白袍的男孩出現在聖地。他拿起窈窕的枝椏,以術法再度催動一遍,確認無誤後放回畢斯卡身上。
正當他變換回麒麟身準備朝聖地外走去,對岸的地主突然出聲:「孩子,汝可千萬別拿世界樹枝椏替他療傷,他會暴斃。」
商祈被嚇得豎起了耳朵,僵硬地立在原地不動,不知如何是好。
「無須在意,汝等自便。」
地主明晃地打了個哈欠,將龍首埋回翅翼下,繼續打盹。商祈悄悄觀望了一陣,見地主沒有要干涉的意思,只好又變回人形,把飄散暗香的梅枝收進袖子,蹲在畢斯卡旁邊施以手指戳刺之術。
好巧不巧,食指尖一指戳上斷掉的肋骨,畢斯卡頓時發出微弱的呻吟。
見他竟然有反映,商祈驚訝地眨眼,撩起長袍襬坐了上去。被當成矮凳的畢斯卡才剛剛醒來,馬上被坐得兩眼一翻,痛得又昏了過去。
等他再度轉醒,月光從頭頂收成一束落在聖地中央,迷霧沉澱著往沉星歸元池吸去,縈繞在水面上緩緩打轉。畢斯卡看著化型的商祈,思索這時候作為兄弟應該要說什麼,最後順從自己的本色扯出一個笑容。
「終於像點樣了。」
商祈坐在他身上,兩手稱在身側慢慢地左右搖擺,好像在哼歌,又好像沒有。
「我要加冕了。」
「加冕,是我想像中的那個加冕嗎?」
「嗯,大概吧?」
「失敗了會死嗎?」
「不會,只是每次失敗要全部重來。」
商祈彎下身子,用兩隻手撐住小臉龐,望著縹緲的水霧。
「一直失敗的話大概會很悶。到時候我會出來透氣,你記得安慰我。」
畢斯卡虛弱地吐出一口氣。
「看來我昏迷的這幾天,碧邏宮發生了不得了的事情。」
「嗯,沒錯,只可惜我沒時間細說。你可以去問老二和老四。」
說著,小麒麟得意地伸出手指,一根根數過去:「我,老二,老四,大家都在,我們都已經是戰士了。看樣子你老大的位置岌岌可危。」
畢斯卡見他驕矜的模樣,抬手彈上他額頭:「別得意,我很快就會追上你的。」
商祈的角包正在發育期,腦殼是脆弱無比的敏感帶,嗷嗚地痛叫一聲。他立刻憤怒地站起又坐下,飛快地雙腳離地,用全身重量一屁股壓了下去。
「啊痛痛痛痛痛!」
畢斯卡差點又昏死過去,口吐白沫地癱在地上,徹底喪失戰力。
坐了一陣子,商祈站起來拍淨衣袍:「我回去了。」
「加油啊。」畢斯卡迷迷糊糊地說:「希望畢方祭能夠見到你。」
「順利的話大概見不到了。如果失敗,我就先出來觀賽。」
「那你還是乖乖悶著好了。回頭再見。」
「回頭再見。」
商祈離去之後,畢斯卡安靜地躺著睡了一會兒,迷濛間突然被驚人的威壓嚇醒。他睜開眼皮,只見地主爬蟲類豎瞳裡閃著危險的光芒,每一步都讓身下的大地隨之而顫抖,沿著奉獻池畔朝他走來。
「孩子,汝明白自己在做什麼嗎?」巨龍嚴肅地問:「汝之所欲正背離父長,背離族群,若行止不慎必混淆血脈,輕易導致滅族。汝並非第一個,也不會是最後一個。汝這是在玩火!」
畢斯卡睜圓眼睛,抬起頭迫切地看向地主的方向:「大人,我鮮少聽到真實的歷史!您願意說給我聽嗎?」
「過往的失敗與傷痕?多說無益。汝不見,那些混淆血脈的前鑒者或全族盡滅,或死無全屍,或是背棄主神墮入輪迴,成為褻瀆的存在。族群尚在,父親為王,背離神性未泯的族人與背離神性何異?」
畢斯卡渾身冰涼,地主的話比身上的傷還要嚴重地奪走了他的力氣。
「原來,原來您竟是不贊成我的作法的嗎,大人?那麼您又為何創造小恆山讓大家居住?我以為若是守望著小恆山的您至少會認可我的!」
地主垂下龍首,緩慢地嘆了一口氣。
「孩子,當吾等做為古老的血脈踏入亞拉亞而非阿翟爾人,各自的職責就已注定。汝之所欲甚美,然,汝身為酋子,獨斷而行必釀成大禍,終歸幻夢一場。」
畢斯卡伸手撐在地上,艱難地抬起身子:「但是大人,那不是因為當時並沒有這條道路能選擇嗎?我是這麼被教導的!現在已經有嶄新的道路在眼前,為什麼我們依然要視而不見!」
地主的尾巴在身側捲起,後退一步,圓盤大的金眸凝視著畢斯卡沉默了一陣。
「汝之所問,吾無法回答。此路將通往新生還是毀滅,吾亦不明白,或許只待汝為諸君揭曉。」
說到這,地主緩慢地一寸寸直起了身軀,睥睨的雙眸裡無悲亦無喜,只有無盡的殺意。他揚起長尾,展開雙翅,飽含神性的軀殼完全展露在畢斯卡面前,胸腔的鼓動鳴音隆隆。
「吾無意干涉,孩子,暫時還無意。當事態發展成吾不願見到的結局,吾必會代替汝父親手擊殺。若此番汝亦無所畏懼,儘管去做。吾會在此地見証汝的成果。」
畢斯卡低下頭,方才的一喊已經用盡了他的力氣。他埋進臂膀裡面,將額頭貼在地上,緩慢地笑了:「這樣就夠了,大人。這樣就夠了。」
地主不再多說,俯身在畢斯卡旁邊放下粗糙奇異的樹枝,轉身離開聖地。
畢斯卡朝地主離去的方向獻上祈禱,小心地撥開樹枝外皮。柔軟的枝幹散發出辛辣的氣味,他將嫩芯嚼爛後含在口中吸吮,又捏碎樹皮、用滲出的黏液塗在傷口各處,之後便昏沉地睡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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