尷尬的任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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聶克復今天非常反常。
他出門前特意洗了個澡,換上一套新的西裝,並且還將長髮梳得十分整齊後,才戴上那頂呢絨貝雷帽。
看著自己一向自理能力奇差又懶到令人髮指,甚至可以躺在床上三天不起來,連飯都要人喂的孫子,正坐在玄關門口耐心地擦皮鞋,聶老教授感覺簡直不可思議。
“克復,你今天是去……上班?”聶老教授問道。
“對啊!”聶克復沒抬起頭依舊擦著自己那雙棕色的包圓頭皮鞋。
“這可真是太陽打西邊出來了,原以為到了臺灣條件艱苦你住不習慣,沒想到……你長大了啊……”話說著,老爺子摘下眼鏡,哭了起來。
說來聶克復這樣邋遢,也不能全怪自己。聶克復一家原本是南京人,因為父母在外工作不在身邊,所以他從小是和當時在國立中央大學教書的爺爺一起長大。
但俗話說隔代親,再加上老人孤獨,就得一個孫子陪伴,所以自然對聶克復格外溺愛。甚至到了聶克復國中時期,老教授還會親手削好梨子,切成小片,喂聶克復吃。這才養成了聶克服叛逆,不修邊幅的個性。
“瞧您說的,咱現在也是中央社的編輯,那出去可是代表政府的顏面。凡事可不得注意點?”聶克復穿上皮鞋,回頭對爺爺笑道。
“對對對……克復也出息了,”老教授笑道,他走到桌前端起盤子,“快,吃飯。臺北這地方不比南京,沒什麼早點。今天就隨便吃點麵包,哦,我還給你煎了個雞蛋。”說著還從玻璃瓶裏倒了杯牛奶,連同麵包和煎蛋一起端到聶克復面前,“克復,快吃,不然來不及了。”
“不是……我已經……”聶克復剛想拒絕,但看到爺爺的盼望的表情又把話咽了回去。
五分鐘後,聶克復推開院牆中間的鐵門,急急忙忙地跑了出去。在腳踏上馬路的那一刻,掛在臉上的笑容瞬間消失,換成了一張嚴肅凝重的面孔。因為聶克復沒有忘記今天這麼精心打扮的目的:
他要去和總編吵架。
雖然聶克復入職中央社才三個月,但惹的禍可不少。先是因為安排工位問題,將主編和同事嘲諷一番。而後又因為不願意幹前輩安排的雜活,跟同事起了衝突。但這些私人恩怨,比起他最近撰寫報導抨擊國民黨於基層賄選,甚至將矛頭直指中央之事,都變得不值一提了。這報導當然不會得到主編通過,聶克復也就此被冷藏起來,得不到任何工作的機會,整天唯一的事情,就是數電線上停著的麻雀。
簡直浪費生命。
“媽的,吃這麼飽,等下不好發揮啊……”想到這裏,聶克復罵了一聲。他松了松領帶,猛地推開了中央社總編辦公室的大門。
約莫3坪的辦公室左右兩邊是兩個老舊的書架,上面放著各種書籍卷宗。中間擺著張木制長桌和椅子,背後的牆上嵌著一扇大窗戶,除此之外再無多餘的裝飾。這條件比起當時的南京總社差了不少。只是王主編依舊懶洋洋地靠在椅背上,挺著圓肚子,看著手中的線裝書,右手邊的青花瓷杯裏盛著剛泡的龍井茶。他聽到門被推開,並沒有任何反應,甚至連眼皮都沒抬一下,派頭有增無減。
聶克復看著主編這副領導做派,眼神中流露出一絲不滿憤懣,但隨即又消散開轉而換上了一副看似極真誠的笑容。
“王主編早,這麼大清早就在學習看書?!主編可真是我等之楷模,黨國之希望!精愛忠誠!”聶克復躡手躡腳地走向前去,然後悄悄半蹲著趴在主編桌子上,突然大聲說道。
王主編被聶克復突然的大吼嚇了一跳,手一抖書差點掉下來。
“《傳習錄》?”聶克復看主編抖掉的書,冷哼一聲。
“最近聽委座講話,其中提到陽明學與三民主義之聯繫,深以為然。所以又拿起了《傳習錄》,研讀之下,獲益匪淺。小聶啊,你們年輕人也應該多看看,多從先賢那裏獲得智慧和力量。以後才能為反共複國的大業,盡一份自己應當的義務。”王主編站起身,端起茶杯,轉身看向窗外,語重心長地說道。
“呵呵,要是蔣中正真能做到“致良知”,又何至於三戰三敗,敗退東南?”聶克復低下頭,握緊了拳頭,卻沒有把這話說出口。他不敢罵蔣中正。
“呵呵,不知主編對於民國38年山東流亡學生通匪案一事,如何看待?”聶克復抬起頭看著主編問道。和主編吵架,他敢。
“你什麼意思?”主編皺起了眉頭。
“沒什麼……”聶克服坐到了桌面上,從口袋掏出包萬寶路,從裏面抽出一根,劃了一根火柴點燃,猛地吸了一口,再從鼻孔裏緩緩噴出。一陣煙霧嫋嫋升起,在觸碰到天花板後散開破碎,尼古丁和煙草的香味瞬間彌漫開來,“只是在想那些山東的學生在大陸遭受共產黨的壓制,沒想逃到自由中國卻也逃不了被殺的命運。可憐呐……”聶克復一把掐滅香煙,“死了之後,還要被冠上通匪的罪名。連一篇為他們鳴不平的報導都沒有,這就是陽明先生教育我們的,”他把臉靠近主編,微微一笑,“致良知?”
“聶克復!你知道你在說什麼?!”主編把書摔在桌上。
“新聞應秉持客觀公正之態度,澎湖通匪案關係國家安全,不給我發文也還罷了。總裁複出,參選總統,為什麼又不給我發社論?國民黨於鄉鎮選舉中,打壓外黨籍人士,甚至動用軍警,又為什麼不給我報導?現在不是實行憲政了嗎?國父的三民主義何在?中華民國,中華丟了,民國更是掛羊頭賣狗肉!”聶克復把桌子一拍吼道。
“你……你!”主編顯然給氣得不輕。他現在甚至很想直接拿起電話報警,讓警備總部把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抓起來。但可惜礙於聶老教授在文化界及政界的人脈,顯然撕破臉皮不是個明智之舉。
“給我滾!”憋了半天,主編直接拿起了桌上的茶杯扔向聶克復。
聶克復立馬閃身到門外,隔空繼續叫罵:“君子動口不動手哦!主編了不起,有種開除我啊!”
這句話殺傷力不足,侮辱性卻極大。這擺明瞭就是說老子上面有人,不服憋著。
主編捂著胸口,被氣得臉色發青。但他眼睛一轉,突然計上心頭。他發力咧開嘴角,臉上的肌肉因為勉力保持的微笑,而不斷抽動。
“好啊,我倒是看走眼。我們聶大少年少有為,之前是不該擋著你發文的。”主編皮笑肉不笑地說道。
聶克復被主編突如其來的轉變弄得摸不著頭腦。
“這樣,我們報社有一個案子,但是一直沒安排人手去採訪跟進。正好聶大少能力超群,見識不凡,想必做好這篇報導。”
“什麼案子?”
“青人怪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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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得不說,聶克復一開始對這個案子是極不情願的,直到他看見了這些資料。
無論是前清的傳說,日治時代的老報紙,還是民國34年的口供都透露著怪異恐怖,看得聶克復冷汗直冒。仿佛那吃人的怪物,正在黑暗處盯著自己,露出貪婪噁心的微笑。不過此時確實有個人在微笑,但他的皮膚既不是青色,也不會吃人,他只是中央通訊社臺北分社的主編。
王主編坐在一家小飯館的包間中。包間不大,一張圓桌幾把椅子幾乎佔據了全部的空間。發黃的牆壁訴說著飯店的歷史,昏暗的白熾光更是給屋內的一切蒙上一層油膩陳舊的質感。但是王主編卻很開心。桌上那盤泛著油光,聞著就讓冒汗的爆炒腰花被他解決了一半,手中的玻璃杯也一直斟滿著高粱酒。
“來,來來……喝,喝!”王主編舉著杯子對與會的眾人道。
“王兄昨日還在為他手下那臭小子發火,今日卻紅光滿面,放聲大笑。是有什麼喜事啊?”一個中年人問道。
“那小子被我趕走啦!”王主編一口氣喝乾杯中酒,又夾一塊辣子雞。雞塊外脆裏嫩,輕輕一咬肉汁便溢了出來,滿嘴生香。
當然這是王主編的想像,實際上這雞肉又老又柴,還放了超量的辣椒不知道是不是為了掩蓋某些味道。只是人心情一好,就開始臆想誇張。
“王兄啊……那小子可是聶教授的孫子,無緣無故開除,怕是不妥吧?”
“嘿……我有這麼傻嗎?”王主編笑道,“我用了一個計策……”
“什麼計策”
王主編微笑著泯了口酒道:“我給了他一個案子,叫他去做採訪。”
“但那小子不是個刺頭嘛,你不怕他出事?”
“這個案子是個無頭案,或者可以講完全是臺灣的傳說而已。”王主編笑道。
“啊?”
“每個地方都會傳說有些妖怪啊什麼之類,臺灣也不例外。正好剛光復的時候又有人聲稱看到妖怪殺人,那麼這種奇案去跟進報導沒問題吧?”
“沒問題,當然沒問題。”
“那要採訪報導是不是要去案發地。”
“當然。”
“不過,這世界上有妖怪嗎?”王主編舉起酒杯。
那個中年人跟王主編碰了下杯,飲盡杯中酒:“沒有,自然沒有。”
“那他還能完成嗎?”
“那完不成,就算工作不力,要調職,要解雇。”
“解雇過分了,我是個大度的人,我會給他時間……在案發地好好調查。”
“那這案發地一定是個好地方吧?”
“澎湖,正好中央社也想在澎湖成立分社,那麼……”
“恭喜,澎湖分社新添一名成員。”中年人說著將杯中酒倒滿,雙手捧著舉到王主編面前。
“那個刺頭叫什麼名字?”桌上一個約莫25,6歲,剃著軍人式光頭的青年問道。
“他啊,叫聶克復。”王主編邊喝酒,邊說道。
“聶克復,”那青年用筷子夾起一片青菜,細細觀看,“有點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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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澎湖?”聶老教授聽到自己孫兒要去那麼遠出差,立馬從沙發跳起來,“你主編是誰,我來打電話。”
“不是,爺爺,沒必要,真沒必要。”聶克復連忙阻止,老教授這電話一打直接坐實了自己二世祖的名號,即使不去澎湖,自己也沒臉在中央社待下去了。
“不是這主編明擺著就是坑你啊。”聶教授氣呼呼地坐回沙發上。
“但說不定,能給他個驚喜。”聶克復笑道。
“驚喜?”聶教授不解其意。
“我不相信怪力亂神,但相信任何事情都有其發生的原因。”聶克復從茶几的盤子裏拿顆糖果放進嘴裏,他還沒狂到敢在聶教授面前抽煙,“哪怕是看起來再離奇的事情。”
“但這三件案子距今甚遠,證據亦怕早已淹沒,你就是去了又能從何查起?”
聶克復把雙手一攤道:“我心裏有個猜想,但只有去了問了當事人才能驗證……”
“猜想?那不就是沒證據。”
“對,”聶克復無奈地笑了笑,“但是即便我猜錯了,爺爺不還是能把我調回來嗎?”聶克復到後面給老教授捏起了肩膀,道“而且你孫子好歹也是東吳大學畢業,要相信下我,不是嗎?”
老教授輕拍了兩下聶克復的手,歎了口氣道:“好,好,澎湖遠,你帶好衣服,要不適應就給我發電報。我們再想辦法。”
“好的。”聶克復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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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央社,編輯室。
聶克復辦公桌上有一張澎湖縣白鳥鄉三山村的地圖,上面密密麻麻標著很多紅點。但奇怪的是,這些紅點全集中在一個地方的附近,林家大宅的附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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