帕梅爾和徐果兩人,自東南處南下;一路上,都是由帕梅爾一邊蒐集光粒子的訊息、一邊像是根本無視黑暗地輕鬆引路快走。雖然知道這是元素種——光魔法師的獨到之處,也早在以往幾次的合作經驗中,大致了解他的能力特性和範圍,跟在後頭的徐果還是不免地為此感到驚奇。
當然,這一點心思,自然而然地藉由光粒子的乘載,全數被帕梅爾收知在心裡。
「——其實,我自己也覺得很不可思議。」怕梅爾一面撥開狹長的枝葉、一面忽然開口說道。
「什麼?」
「光魔法的能力。即使一天二十四小時、持續十多年到現在,我對『他』還是有很多未知未解的地方。」
即使明白這是帕梅爾的能力之一,徐果仍是扳緊著臉,不滿自己的隱私地帶就這麼毫無徵兆地被揭開。
「——我知道,」怕梅爾搶先解釋道,「但我就是……沒法選擇,就像我們沒辦法控制自己的鼻子不去吸右邊的空氣、只吸左邊的空氣一樣。」
「你今天很多話。」這並不是第一次這麼直裸裸地處在這項事實的當下,反倒是說,不論帕梅爾如何謹慎小心或是取長代短地解釋這項事實,身為被袒露內心世界的徐果,仍是沒有拒絕或是阻止的權利。
在光魔法面前,他沒有足夠的選擇,也沒有任何自由,因此他總是或多或少地厭惡與這傢伙同行或同處在一塊兒,就好似他沒有任何退路或空間能夠自己一個人安靜地待著、看著;他的周圍、他的所有空間,至少必定會有那傢伙的長期顧視和參與,彷彿永遠會有一雙眼睛觀看自己的一舉一動、一心一念,而自己卻沒辦法關上所有窗戶、拉上全數的窗簾以示拒絕,這不僅讓他無比惱怒,也更對自己的無能從奮力一搏、抗爭、回擊,直到現在的絕望,但每每落至這一類的心情谷底之時,總會有一道待於內心底線的光悄無聲息地照耀著自己,他不知道那是打哪兒來,也不知是該拿它怎辦,至少,他會因此想起帕梅爾在的種種好處。
徐果小心地跨越過底下一塊烏黑的隆起物,其散發的濃重腐爛味和附近縈繞不已的小蟲,使他以一道不太自然的跨步大躍過去,他並不是那種潔癖到一點髒汙都無法忍受的性格,只是一想到那些未知的腐臭物可能會沾染上衣服、留下一些難以清潔的痕跡和味道,便讓他生起一種來自本能上的排斥與抗拒,而那股排拒感又像是浪潮般起起伏伏,有時候一衝上來,他差點打直身體、一乾二脆地撇頭走人,內心也不斷地盤算著,若是棄離帕梅爾引導的路線、選擇走往別條路徑,結果會是如何?然而,多數的理智告訴他,要在這種伸手不見五指、放眼不見一草一物的環境下活動,無論安危或者尋找這次「行」的線索,不是找死就是給自己找麻煩。
這趟「行」極其明顯地就是以帕梅爾為主導、以自己為輔軸,而且不管他願不願意承認,他確實非常需要帕梅爾的協助,因此他盡量告訴自己:過了就好,暫時別去多想那是什麼東西。
「——那是一頭鹿的屍體,」彷彿故意與他唱反調般,位於前方的帕梅爾故作自然的模樣指明道,「而且已經腐爛十幾天了。」
不必往前瞪一記過去,他的拳頭都能夠聽見帕梅爾藏在嘴角之間的笑意,而且似乎還哼著某種輕快的小曲調。「喔——你——拜託——!」雖然相較於帕梅爾來說,在髒話方面並不是他的擅長之處,此時此刻,他的內心卻已奔騰過此生所有聽過和已知的重聲字詞。
「月光族最愛的獵物——」帕梅爾忽地斂去所有的頑趣,轉為認真的思量語氣道:「但照理來說,他們連一根骨頭都捨不得浪費,不會就這麼丟著不管。」
徐果下意識地摀住口鼻,問:「你認為可能的原因有哪些?」
「我現在還不能確定,跟緊了!」
這之後,怕梅爾走得愈來愈急,腳步也愈漸飛快——因為他愈來愈高頻率地捕捉到,彈射次數幾乎殆盡的殘餘光粒子之中,十顆裡有八、九顆幾乎是清一色地夾帶著「需要月光」和「服從」這兩項訊息。
他目前還無法得知這兩項訊息的前因後果以及需要花費一定心力去尋溯的源頭,但至少從上頭所夾雜的一種強烈的渴求之情——一種僅僅只是單純的「生存」,這麼一個原始卻令人悲憫的渴望之情;擁有類似經歷的他,明白那是一種沒有其他、只乞求生存的渴望。
他不禁由此感同身受,更難以自止地悲從中來,撇除「需要月光」的因素能讓人理解之外,究竟是什麼東西會讓「服從」這項訊息變得如此強烈?如此強勢地壓制過其他理應當浮現的訊息?在這片失去月光的下8區,在沒有公會魔法師駐地觀察、看顧的空檔期間之內,這裡到底都發生了什麼事?
尋思之間,他頓時憶起了自己的童年,那時候的自己,也有著相同的渴求、相同的只有「服從」,也相同的除此之外,一無所有。
追尋著此類的光粒子一段時間後,帕梅爾忽地停下腳步,在一處淺窪旁的乾枯樹幹底下蹲伏了下來,如臨大敵地盯視前方,而隨即跟上的徐果,見其模樣,立即不說二話,依樣蹲伏在附近的某棵枯幹之下。
此處黑得不像常人所能夠認知的世界,像極了死亡造訪前的黑暗,但不論是怎樣的黑暗,帕梅爾都能夠從每一顆光粒子和每一道的光波之中,見著一方一角處;例如自前方彈射而來的光粒子大多零散貧弱,雖然不管大小、深淺、形狀規則如何,他都能夠看得每一顆光粒子的樣貌,但多數因為撞擊的次數過高,已經散逝得比空氣還薄,僅零星幾顆還夾帶著較為完整或能夠辨認得出意思的訊息。
暫且不管那些訊息到底如何,帕梅爾先是循著軌跡望去,大約兩百公尺遠處,幾抹像是人形形貌的粗黑東西,正圍成一個大圓圈地手舞足蹈;那些「東西」沒有發出任何聲響,也沒有任何情感淌洩而出,就只是各自一邊跳著詭異的舞步、停頓半秒、舞步、停頓半秒,一邊斜歪扭蕩地往前走;大約踏至第五個步伐時,那些「東西」忽然一致正立,齊齊轉身面朝圓心內部,下一刻,彷彿接到了某種指令般,群體同時向夜空拋撒砂石,之後再繼續那些「舞步」。
整套過程雖看似令人毛骨悚然,但帕梅爾看得明白,那些「東西」正在為著「生存渴望」與「服從」進行這些詭異之事,而由於這些行徑,他們體內核心的光粒子正在急劇地減少,猶如失去黏著性的沙塵向四周飛散;再者,隨著那些不知是被刻意設計或僅只是生物本性自然形成的舞動,不只僅剩的光粒子,就連維持身體活動的光波也正在向外大量地流瀉。
「這群人是瘋了嗎!」帕梅爾暗暗地低聲罵道,正準備做進一步的行動以阻止那些「東西」自殺時,接下來所發生的情景反倒讓他無所適從。
那些手舞足蹈的「東西」突然像是失去提線操作的木偶,全都靜止了下來;接著,他們又是一致面向圓圈的中心處,靜止——四肢不動、身軀也佇停地像根木棍,——仍是靜止,在將近半分鐘的時間裡,保持著如冰似石的姿態。然而,正是由於那些「東西」的靜止,從他們之中的半個人身寬度的空隙之中,探眼過去,只見一座凌亂得像是臨時搭建的簡陋石臺,橫橫歪歪地於圓心處豎立而起,此外,其上方直躺著一具嬌小的人形物。
經由帕梅爾那雙能夠捕捉光粒子和光波訊息的雙眼,他立即得知那是一位四、五歲的幼童,此刻正奄奄一息地躺在石臺上,等候著死亡的歸來;他本打算不急於做任何行動,靜靜地觀察後續情況再行定奪,可沒想到的是,這一項符合邏輯和理性判斷的決定,卻讓他於事後懊悔不已。
就在他甫捕捉到「吸收」和「為了生存」的訊息當下,那群圍繞幼童的「東西」立即以光速的十分之一速度,將幼童身上僅存的光波、光粒子和相關的一切生存能量吸食殆盡,而僅僅只是眨眼的瞬間,那名幼童便已經失去了所有的生命能量,成了一片黑得無底限的虛無;再下一個眨眼的剎那,那些「東西」全都消失不見,唯有帕梅爾知道,他們全都以光速的十分之一速度退散至千百里之外;又一個眨眼,那名幼童闃黑而近乎虛無狀態的軀體,像是被淋上滾燙的焦油般,劇烈地燒灼而翻動了起來;最後一次眨眼的霎那,那名幼童的軀體變成了先前吸食月光的那種不明生物。
這時候,徐果驚詫地看了一眼過來,帕梅爾也投注了一道眼神過去,就在這個瞬間——「啪」地一聲足以驚天震雷的巨響,帕梅爾和那個生物扭作一團地在石臺前交手了幾回,並且暫時性地,成功箝扣住那隻不明生物的口鼻和兩隻前腳;而徐果這邊就和前次一般,以一種冰鏡材質的蛋殼將自己圍護在內,藉此也讓帕梅爾能夠專心無慮地和那生物對峙。
相較於前次那隻不明生物,由幼童所變異的這隻生物,不管在體型、力量等方面上都小得很多,但是論起移動的速度,卻沒有絲毫差別,一樣能以接近光速的速度移動。雖然這並不是什麼難題,論解決之法,自然是比前次那隻生物容易得多,然而在看過異變的全部過程之後,帕梅爾猶豫了,除了暫時箝制住這隻小的變異生物之外,他一邊思索著是否有任何讓幼童轉變回來的可能性,另一邊試著拼湊出月光之所以消失的線索訊息。
——但是,在面對能夠以光速行動的對象之時,他沒有太多能夠奢侈的空間與時間;當他在這方開始尋思辦法的幾秒過後,徐果那方突然出現了一個令之棘手的情況。
在確定帕梅爾能夠穩當壓制住那隻變異的生物之後,徐果慢慢地解除那道潔淨無垢的冰鏡蛋殼,卻沒想到,褪去的冰鏡片塊之間所顯現出來的視野之中,那些「東西」已經一群群地聚集於四周,並看準時機地撲襲而上!
他立即後跨一道弓箭步,壓低身體重心,將自身四周的空氣迅速「冰鏡化」,讓周遭的氣流、氣體等形成無數條粗細不等的冰鏡尖柱子,像是海膽般,以自身為圓心地向外突豎;那些透明的冰鏡枝條彷若海葵的觸手,將一個個襲來並觸及的「東西」固捉於原處,接續而化地讓那些「東西」以及他們觸及冰鏡的軀體區域也跟著迅速冰鏡化;但那些「東西」不知用了何種方式,由裡至外地震碎了身上所有的冰鏡組織,更不管自己的軀體是否因此而跟著斷了、或是碎了身體的哪個部分,全都彷若餓犬般,視若無睹地飛躍直上!
依照前次對付那隻不明生物的經驗,他或可考量使出同一招來阻斷它們的攻擊,但是,如同帕梅爾所顧慮之事那般,基於人道,他勢必得採用較為溫和的辦法。
——但是,什麼叫作「人道的方法」?「人道」是身而為人、依靠自身的智慧去酌思方法,善待面前的生命;然而,現今來歷不明、又無從知曉變異後的生物究竟屬於哪一種存在,以及這些變異生物到底會對「人」以外的其他的生命,做出什麼樣的反應和舉措?在這些疑問都還沒搞清楚的情況之下,他還是得選擇使用符合「人道」的辦法嗎?
「——徐果!」
帕梅爾的聲音從另一頭打了過來,像是一記當頭棒喝,將他瞬間敲醒。
不管了。徐果在心裡對自己喊道。
可在他行動之前,帕梅爾的聲音又從不遠處拋了過來:「別死就好,其他隨你。」
他翻了半圈白眼,實在很想立即過去罵人。
「你是想害我們結不了『行』嗎!」他大聲地怒喊道。
另一頭安靜了下來,沒有再傳來任何聲音。
但即使如此,即使他不是帕梅爾那樣可以遠知千里之外的事物,他還是在某種直覺性、或說本能性的覺知上,感受到那一方的笑意。
這下他不得不按照最初的考量行動了,管他變異不變異的,既然他身而為人,他就要用「人道」的方式應對一切,否則另一頭的那位,肯定會把他三代全笑過一遍。
——想到這裡,他不禁對自己的瞬即轉變哼笑了一聲。
然而現實的情況是,他雖然已在心中下了決定,可他並非像是帕梅爾那般習於光速、甚至能用於光速——更遑論對方僅只是用光速的十分之一速度在行動,就已經夠他看得嗆人。他一邊閃躲那些「東西」的撲襲、維護自身的安危,一邊拖延、阻礙它們的行動,以盡快尋得適宜的解決方法,但是,就如方才所述的基底情況,很快地,幾趟來回攻防過後,他已經開始出現應接不暇的疲態。
深知自己能夠應付的尺度強弱,他不貪戀也不冒險做任何嘗試,在能夠保證自身的完美安全之下,纏鬥之餘,他巧妙地利用一次次短暫的可趁之機,再度積聚一道冰鏡蛋殼將自己包圍在內,可那些「東西」居然像是集體開竅般,全都一齊奮力直擊一點,彷彿知道如何敲碎蛋殼那般。
直到鏡殼幾乎要碎裂迸開之際,他抓準時機跳離了出來,卻在這時,一條黑影默而疾速地貼襲至他的身後,張裂著一張深黑大嘴,眼看即將要把他擒抱住並吸食他的生命能量!在這心驚膽慌的時刻,他仍穩如大地,不緊不亂地雙手交叉護身於胸前,接著雙膝微彎,背後立即凝聚出一道透明而厚實的冰鏡,由此而發地,擴展、形成了一個透明的長方體,將自己框圍在其中。這一突如其來的冰鏡長方體,使得那背襲的「東西」不僅碰了個「鐵板子」,還因而讓其氣得一擊將他搥落在地。
這一下,正好讓他有了個更完美的防守之機。
當徐果連同冰鏡長方體重重地躺倒在地時,長方體上頭再度凝聚出數十、數百個以上——無法及時數盡的冰鏡長方體,一層緊接著包覆一層,猶似蠶繭的層層覆絲,這些如雨後春筍冒發而出的冰鏡體,皆散發著微微的月銀光色,由於這層關係,幾乎是他剛落地並著手凝聚更多這種冰鏡體的同時,所有的「東西」皆以光速的十分之二速度轟然湧上——彷彿一團團黑色泥球堆擠成塊,對著銀盤色的冰鏡體極其所能地剝咬啃食。
「這樣總行了吧?」靜待在冰鏡體的徐果,看著外頭如豺狼虎豹抓啃的那些「東西」,幽幽地道。
看回帕梅爾這一頭,距他與徐果分頭處理各自的對手至現在,還不到十分鐘;相對於另一頭的高速交戰,他這裡一直都是處於拔河比賽般的膠著狀態:一方往這邊拉、另一方朝反方向使力。
這不是說他對於自己的戰場感到無趣,而是這隻小生物,對他們兩人來說,確實只有自己才有辦法。
主要的原因在於,雖然這隻小的異變生物在各方面都顯得比上一隻弱小很多,也難以與特殊體質的公會魔法師相抗衡,然而,牠仍有一項足以匹敵帕梅爾的能力——讀取光粒子和光波的訊息。
這對帕梅爾來說,並非什麼稀奇或令他棘手無策的能力,但這隻小生物比上一隻多了一項需要特別留意的特性——思考。
——沒錯!——「思考」!這隻小生物不只一面讀取光的訊息,牠還會同時思考訊息的顯示結果,再比對自己所處的當下狀態是否和那結果一致;也就是說,如果牠讀取或捕捉到的訊息是「對方已經把自己限制住」,牠便會去思考:自己是否真的被限制住?一點動彈的辦法都沒有?如果有的話,自己能做到哪種程度?
即使牠不能進行更深、更縝密的思考,光是這樣的程度,就已經足以讓帕梅爾訝異到以更為謹慎的態度來查視,投打在這隻小生物身軀、再彈射或散射而出的所有光粒子訊息,更不敢輕易鬆放手臂和身體上的每一條肌肉,至於牠身軀周遭的光粒子,就算高達七成都在表達著對於「光」的瘋狂和強烈渴求,這小生物居然奇蹟般地被一團具有感染力的沉靜天性包圍,儘管相較於對光的渴求之意,並不足百分之十的比例之量,牠卻能夠將這份淺微的沉靜之性,作為自身現下狀態的基底。
「——媽的!還真遇到了一位天才!」帕梅爾在心裡暗自嘆罵道。
不說那小生物究竟內含著何種獨特的天賦,先來說說,牠不僅在一邊思考的期間,一邊嘗試以想得到、做得到的方式掙脫帕梅爾的禁錮,即使沒有任何成功的跡象和空間,牠仍沒有任何停止或放棄的念想——當然地,帕梅爾也不打算給牠任何機會。在這場可說是勝負抵定的對決裡,哪一方掌握「光」的資訊和動態已非首要,早在帕梅爾禁制住小生物的那一剎那,這場對決便成了純粹的力量比拚。
可是對帕梅爾來說,若無法使小生物歸變回幼童,無論他對光的掌握度有多麼精熟,他永遠是輸的那一方。
「——只能賭一把了!」他掐算著一份由直覺發想的備案,對自己這麼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