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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果!」
還未待及那陣騷動現出面目,依循著光粒子的訊息,帕梅爾心裡便搶先驚呼了一聲,全身肌肉也跟著震顫了一步,只差一點,他幾乎就要以光速趕至對方身邊,替他掃除一切危難,然而,在他全身震顫的那一剎那,隨之後到的光粒子訊息與回醒的理智,將這股衝動立即攔了下來,因為他知道,他的夥伴雖處於難題之中,那份如熾陽般的心志,卻一點都還沒有敗陣認輸的打算。
他堅信地回過神來,重新專注於那頭該死的巨人,不再予那些騷動任何理會;他審視那頭巨人,由外至內、由深至廣,同時發現,那頭巨人也正以讀取光粒子訊息的方式審視自己,只不過它與他的審視範圍差異在於,他只能看見它的「外」,而它卻能看見自己內外的全部。
這也代表著,帕梅爾和那頭巨人之間的資訊戰,先決條件上便有了一大步的落差,雖然他能憑藉滑觸過那巨人外在軀體與被其撥擾而過的光粒子,得知對方的行動方向,然而其內在的意圖究竟運轉著哪些東西,他一概無從知曉。
簡單來說,就是在這場對決之中,那頭巨人將會處於完美的上風和先手位置,而他帕梅爾則只能處於被動防守的位置。
可那僅只是在理論上才是這麼回事,實際層面上,帕梅爾從小至今,倚靠的從來不是那些彷彿看小抄才行動的東西,而是一個更為永固、堅定且不必擔心隨時會失去的東西。
那就是他自己。
——更精確地來說,就是他的心。
包括他的經驗、他的五官覺受,他總是沒能說明白的直覺感知,以及他對自己身體操控上的清晰度與熟練度……這些都是他的最佳武器、最佳防守與最穩靠的夥伴。
因此,即使對方能夠永遠佔據先手的位置,又如何?對方的身體素質遠超乎自己,又如何?就算對方操控光的程度,不是自己閉關修練十年便能達到的境地,那又如何?沒有一樣事物,沒有任何一點理由,能讓他帕梅爾就此屈服。
於是,一個飛秒*過後,帕梅爾猛然暴起,更是連電光都完全來不及打閃之時,轟然一擊,震天巨盪,無聲之中,那頭巨人的身體重心向後傾斜了三十五度,它那墨得幾乎毫無血色的唇口愕然大開,混雜著海風拌入鹹水而顯黏膩的髮絲甫隨之蕩至半空,依著巨人身軀的立即止斜,也一併落伏於其臉頰和口鼻之間。不到一個微秒,一道電光短促地從巨人面前閃倏即逝,下一個微秒,只聽一聲破天裂地的巨響自巨人身前突地炸開,在這件事發生的一個微秒過後,又是一擊無聲的震天巨盪,那巨人忽地支撐不住,如一巨石墜天殞落般,自毀於地、倒嵌在沙岸的深底之中。
——然而,這並非結束,也構不成任何的開始。
只見空中再次閃倏一道秒瞬即逝的電光,深坑中的巨人胸前也閃倏出一道黑色光影,十個奈秒過後,巨人的右顎下方又是一道黑色光影,與其交叉衝刺而過的電光,剎那間在巨人周遭忽閃忽現地流劃,那巨人怒吼了一聲,黑色光影如細絲般於深坑中密布而並排展開,它的頭頸雖卡在長狹的坑縫裡,動彈不得,雙手卻像是地鼠鑿土的前爪,不斷地揮扒出身軀兩側的沙土和石礫,似是一個瘋子在掘地埋頭,瘋到將整塊岸邊的底下岩地都給翻了上來;忽然地,上方一聲破天巨響如潮湧般炸翻了整遍天空,下一個轉瞬,巨人已安然無事地挺立在坑外的沙岸上;再下一個奈秒,巨人周圍彷彿落下了綿綿細雨,無以計數的黑色光影猶似織布機的織線,重重框圍著它自己,相對於此,無以計量和跡數的電光穿梭於其中,好比雙人舞:一進一退、一左一右、一疏一突、一流一矗,而靜立於「舞池」中央的巨人默然不動,似是為這曲樂光立定著骨幹般的色彩。
巨人自身的時間彷若永遠凝止了下來,就連呼吸都不見其進行。它身軀周圍的細佈光影未有間斷地持續著,幾個毫秒後,一陣陣連環霹靂爆響,無隙不漏地炸起轟落,它偶爾會移動一根手指、或是抬起腳趾頭,或挪換無神眼珠的放視方向,或者甚至只是睫毛一顫,四周的光影密網便會碰撞得更熾烈,而隨後補上的聲爆也更為震潰大地。短暫的十分鐘過後,巨人似是孩童無意抬手般,粗壯的黑色手臂向上一揮,一道熾然如陽的光芒彷彿堅持著燃耀自身般,與它的手背頂處搏命衝抵並閃爍了好長一段時間;近於五分鐘之後,那道光芒在發出最為燦耀的一刻之時,也正是巨人的手臂輝至圓弧線的尾端之時,如流星般的細長光絲自它手背尖處彈開,急速地劃落至遠方的沙岸平線上,而那道光絲與沙岸接觸的瞬間——也正是光絲幾乎觸即消逝的當下,帕梅爾帶著遍體麟傷的身軀,從中顯現了出來。
「…………」
帕梅爾單膝蹲地,彷彿重症的病人般,粗喘著一口口大氣,除了依舊明朗堅定的雙睛之外,他全身上下充斥著劃傷、擦傷及足以翻見皮肉底下細血纏絲的裂口,可說是幾乎無一處完好,就連他為了這一趟「行」所新買的冬裝,更是破碎得不成模樣,像是將羽毛枕頭連帶枕頭巾給剁了個粉渣、再拚黏起來,成了一團掛在身上的毛絮垃圾。他嘖了一口短氣,隨即一道巨大黑影於一飛秒之內砸落了下來,將他所在之處砸了個方圓半徑十里的深坑;受此震盪,一旁靜觀的海水蜷翻起三十米以上的劇烈浪濤,一口氣地湧陷入坑,不過幾回眨眼,那坑深處,已被濤濤海水給充盈溢堵。
距那道深坑幾百里遠之外,帕梅爾立於一崖頂處,急緩急長、小吐著氣地遠眺著這一切;他身上僅剩一件黑色的長袖高領緊身衣,以及左小腿側方已經破了一個大洞、露出許多細碎殘塊的棉絨長褲,鞋子則是早在進入這片海岸後,便已被偷隙而入的海水與砂礫佔滿;他一邊於短促而間隔稍長的呼吸間找回正常的呼吸步調,另一邊則看向斜前方那道海水滿溢的深坑,他知道,那件手工繡縫的羽絨外套穩妥妥且徹底地死在坑底了,而即使事後去將它撈起,也不知能撈到幾許殘絨。他在心裡罵了一聲,不待心底的聲音完全落下,他的所在之處忽然閃逝了一道耀眼非凡的光芒,下一個飛秒,只見那巨人支手向前張開,彷彿擋車的姿勢,三個毫秒過後,一道無法以正常生物肉眼所見的電光在那隻巨手的掌心中堅毅璨發,猶如沒有任何事物能夠完全阻止般,拔山倒海之態地漸漸穿破那隻巨手的層層皮肉。
然而,巨人先天上的神族體質,使它穩固如鑽石般巍然不動,它就像是一棵頂著天、紮根於地的巨木,張伸的手,不過像是阻制一道風從某個方向吹拂過來,費不上多少氣力,而這一點,它手掌心的那道如芒電光當然也知曉,於是三秒過後,一條條促狹的電光迅速層層疊加,彷彿數億萬條電光,細密而緊湊地鋪排在一起,成了一道讓人一眼就能辨識的明耀之光。與此同時,巨人似乎發現了哪裡不對勁,它忽地收起下頷,肩骨內聚,上身前傾,雙膝微彎,彷彿正在推使著某種東西的姿態,以及必須使盡身上的所有氣力,方能與對向的力量抗衡,然而,就算帶著天生神體這外掛似的條件立定於此,彷彿天地法則之間的唯一休止符,它掌心間的那道光仍在不斷地增厚增強,猶似無止無盡。
不出半分鐘,巨人抬起另一隻手,疊壓在張伸的手背上,雙手一齊極力擠壓,而對向的那道光,不知為何仍是愈來愈強力,簡直勢如破竹,闖風劈浪,逼壓得令它若不這麼做,便會因為掌心那道光的衝擊而飛離這片沙岸。它與那道光就這麼抗衡不過數分鐘,突然間,它不甘悅地奮吼了一聲,右腳後抵,左腳向前踩踏出一巨幅弓步,下一個微秒,它的身影忽地彷若海市蜃樓般的眩影,似前似後、似實似虛;再下一個微秒,它全身上下漸漸出現猶如飛駒過隙般的烏黑細絲;再下一個微秒,它的身軀完全化為數千萬億道的烏黑絲線,那些烏絲全以兩倍之上的光速與那道閃耀無比的燦光劇烈碰撞,每一條烏絲皆不時地透映著耀眼的金光,相對地,每當烏絲與那道燦光撞擊得愈猛烈,那道光也隨之燦發得愈廣而明亮。
當這一方的金光燦燦璀發無邊,另一方的烏影也完全沒有任何落下地重重深疊、交映無懼,自然界中,從未出現過不依靠任何物質條件而自然生起的火光,這一點,若沒能明白光與光之間對決的真實狀態,單看漆黑的夜空之中所亮現的無數光火,反倒會以為雙方皆已立於物理法則之外。
——幾百萬億以上、不可計量的爆天聲、裂地響過後,一道足以震潰身心連結的傾山之波,自沙岸的西北角盪延開來,在這個剎那發生的同時,巨人的黑色身影呈現半膝跪地的駝身姿態,緩而綿長地吐著一口口熱息,它周圍的空氣如熱水沸騰般地滾攪,膝下的沙礫也呈現熔流狀態,唯有下身的那塊布還殘掛著幾許片花,神妙地為其提供所剩無幾的遮掩;另一邊,西南角的沙岸尾處,一道長曳而深邃的沙溝,橫耷於沙岸的半數尾段,這條尾段的長度,足以讓一位成年男性全力奔跑半小時才能夠跑完,而在這條沙溝末點的帕梅爾,靜立於沙坑之中,凝重地盯視著巨人的所在處,他身上並無新添任何傷口,仍是保持著這場碰撞之前的樣態,唯有不同的地方在於,他周遭的空氣和巨人周遭一樣地翻攪滾騰,且以肉眼可見速度地,由方圓半徑五十公尺縮聚在三公尺之內,在這個過程甫一結束的一個微秒之後,他的身影再度化作一道流光,毫無停歇之慮地朝巨人直奔而去。
但是這一次,化作流光的帕梅爾尚未碰著巨人,便被對方那隻迅猛而壯碩的黑色大手,一掌拍至海際線遠處,在這看似單純一拍的過程中,雙方實則以光粒子的訊息戰,交互攻伐不下千百億萬餘次;但這些都不要緊,令人為之頭痛的是,那巨人不知開了什麼竅,或是被挑動了哪根筋,它吸收帕梅爾身上的光粒子訊息一段時間後,竟然因此習得了帕梅爾所知所學的所有戰鬥技巧和經驗,並且還能在緊促無邊的交戰之中,確實無誤地將那些「新知」運用在實戰上,故而它開始在真正的意義上佔了上風,完完全全地領先帕梅爾幾十步。
——可就算領先幾十、甚至幾百步又如何?他帕梅爾——林津,打從出生以來,就不曾在哪一場戰鬥中輸過。
所以當他一沉落於海平面底下數百公尺、又在那一瞬間迎面接下數百萬億記的烏影重拳之時,他這一道光,從未有任何一剎那出現減損的跡象,相反地,他這一道光更是愈發勇耀,從密集的重重疊影之中,開始抗擊對方數道、數十道、數百萬道以上的拳影,甚至逐漸與對方重新形成五五平分之勢。
常人三回深長的調息過後,一道優長的白光自海平面底下嘩然而出,在波波足以巨蝕半塊大陸的嘯浪之中,輕巧而淡逝地落在一處石尖上,帕梅爾的身影從中顯現出來,身上的樣態仍是與先前一般:一樣的黑色緊身衣、一樣破裂得令人不忍直視的棉絨長褲,以及一樣沒有任何屈撓的雙睛。他雙眼緊鎖著海際線外那道足以支天撐地、佇立不動的碩大黑影,與他相同地,一道自黑影處投射而來、強烈至令人無所遁隱的視線也不曲不折地盯視著自己。
他酌思著下一步的行動,以及究竟該如何突破巨人那天生排拒光的體質,若不先處理這項要素,即使他和巨人戰得再久,終究只是維持平局而已,更不用說,距此不遠的極南之地——酋瑟南方,那些巨人神族的高層,都在一筆一筆地關注他與巨人之間的抗衡狀況,要是他有任何閃失或疏於防備之處,他們隨時都會趁隙對馬格非採取侵略行動;另一方面,不僅是出於對「行」的職責,更也是盡快為月光族、為世界奪回月光,讓自然界和生物界的日月秩序恢復正常,因此他沒有半點理由將這頭巨人按下不管,事實上,他非得管到底不可。
但問題是——該怎麼做才能夠奪回月光呢?又該怎麼做才能夠擊敗那頭巨人?雖然他是光魔法師,能夠操控所有的光,可那頭巨人就像是擁有相同能力的另一個自己,更是擁有犯規式的排拒光之體質,使得他的操控範疇無法延伸至其體內的光粒子與光能。簡單來說,他根本動不了那些藏於黑色軀體之中的光,再加上他的光——對那頭巨人根本產生不了任何實質上的擊打效果,這堪稱真是他接任光魔法師以來所遭遇的最大難題。
更甚於此的是,即使他暫時還沒有辦法讀取那巨人體內的光粒子訊息,或者說,即使他不讀取也看得出來,那巨人非常渴望他的光魔法,而且是基於本能上的渴望,猶如逐漸落於空腹狀態的餓犬,對他使用的奪還與主動性攻擊也愈來愈積極而強烈;他不確知那巨人吸納的月光究竟還剩下多少,以及是否足夠還原回自然的月光,但從那巨人的消耗和使用光的狀況來推測,其體內的月光大概剩不到五成……或者更保守地說,可能只剩下三成。
不同於初次見到、被團團變異月光族簇擁的模樣,現在的巨人全身滾燙,張著一口不斷流洩唾液的方嘴,彷若空洞的雙眼中更是流露出滿溢的貪渴,相對於帕梅爾,它周遭翻騰的空氣由方圓數十里延伸至數百里之外,這範圍內的海水似是遇上了無形的熔流般,無法避之地昇華成濃密的白霧氣團,煙散暈滅。濃密的霧氣之中,忽然被幾許細小氣流沖散,進而分裂成麵條狀地向外飄盪了數微米,一道流影突地自掀起的海波嘯捲之間穿透而過,以常人無能理解的速度和另一方的電光猛撞在一塊,這一撞,不僅撞出了世間的邏輯之外,隨其後到的轟雷怒吼之聲,更是遲了三分鐘後才敢震遍海上天下,此外,本已淆亂無章的海波因而被徹盪得只能以「神狂魂墮」四字來形容;在這一回的碰撞裡,帕梅爾心中的戰意驀地消退風逝,好似不曾與不該這麼出現,疾光剎倏之間,他忽然明白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那頭該死的巨人,竟然肆無忌諱地讀取他心中所有視為珍寶與不願回頭、忽視已久的記憶,而隨之讀取地,那些深藏的秘密與記憶也因此漸漸佔滿他心思與腦海中的所有空間,在這當中,也包括了他內心深處的溫柔情感,以及許許多多鬆綿且無有任何防備的生命情態。
作為同樣光的使用者和操控者而言,他深知這般的情況無可避免,但反射性、或自然、或主動地讀取是一回事,讀取的方式和動機又是另一回事——且說那頭該死的巨人,它讀取的方式竟然像是沒有受過任何教養的野蠻孤孩,粗魯而任其性地隨意挑出自己想看、想聽聞、或僅只是無意之中撿選的事物,全然無有顧及他人的一絲考量;再說,被那頭巨人選讀的記憶,就像一顆或一批大小不等的水晶泡泡般,完全不經主人的同意和允許,說醒則醒、喊上即上,更在主人帕梅爾自己發現的當下,如同破開閘門的水庫,毫無保留地湧現,將他的心房全然無間隙地鋪延盈滿。
——媽的!這巨人的讀取方式實在太他媽的無恥!
帕梅爾炸鍋般地在心底大罵道。
作為神族的後代,它完全沒有任何榮譽可言。
作為光的使用者,它毫無分寸和進退。
作為月光族的後裔,它更是一絲憐憫都不曾有過!
——到底是哪個不負責的混帳,把這種不具任何生命價值的東西創造出來!
也就是在這一剎那,相較於前數回,抗擊之力減弱至僅剩原有一分的帕梅爾,悄無聲息地化作一道流光,自烏色流影壓倒性的制抵之下,一分餘力都沒能使上地落至烏影前方的海面。他從光的狀態中退了出來,回復成平常的人體樣態,此時他心中那些被強制喚醒並且粗暴掘開的無數記憶和情感,猶如湧沒於幽潭之上、之內的波波潮水,不僅與他融為一體,更讓他無從將其一一退除、排遣而出,此時的他,彷彿一顆落於水中的沉石,夾吐著忽逝忽滅的泡沫,漸漸沒入海水深處。
一道粗碩的黑影突地迅雷而至,以排山倒海之勢,毫無情面之餘地重擊在他如芥子般的身軀上,他深重地被壓息至海面下五百公尺、一千公尺、一千五、兩千、三千、四千五、五千公尺……在如此慘無生機可言的三分鐘過後,那道巨碩的黑影以一般光速的速度自海底抽離海面——只見一顆烏黑的拳頭從海水下湧現了上來,不待水流洩盡,逕直死命地捏了一長下之後,張開拳心,帕梅爾那芝麻大小般的軀體就像膚上的一顆暗痣,黏著於皮層頂端,沒有任何撕裂處或是斷開的殘縫,僅只是咳吐著一小口鮮血和重喘著一口長氣;對此,巨人不甘地朝那芝麻痣狂吼了一聲,一微秒後,數萬億道的烏色流影細密而專注一點地朝之集中落下,誓死般地欲將那令人極為憤懣的芝麻削碎個乾淨。
看回帕梅爾這一方,他雖陷落在無可排拒的情感海潮之中,以及由於心中所有的秘密房間被強制貫穿、被無情破開,使得他原先的戰意和冷靜幾乎消散得無影無蹤,但另一方面,歸功於那些封藏的秘密情感和記憶,生為一位活著的人類、或說「生物」,讓他最根本的生存動力和意志,倒是因為身體上的疼痛而不曾減損一分——認真說起來,還是得恩謝於學院將他的體質調養成這種人不人、鬼不鬼的奇特狀態,否則按照那巨人方才的攻勢,他早碎成了一堆片塊了。
可說是這麼說,那頭巨人砸在他身上的拳頭還真不是打假的,再算上劇烈的水壓與氣壓變化,他身體內部和外部簡直要同時炸開。
——身體變得好重啊……
如果就這麼閉眼睡去,會有誰來責怪他呢?
似是代為敲醒他這麼不負責任的念想,海底深處忽然猛撞出一道深影,將他從海底底部轟擊出海面,隨著水壓再次劇烈地升降,甫出海面的瞬間,他幾乎把胃裡能吐的東西一口全噴了出來,此外,耳膜也嚴重撕裂,更暫時失去了聽覺;撇開細密如麻的光粒子訊息從四面八方、甚至由心裡心外湧覆淹沒不說,他頓時覺得世界難得地稍微安靜了下來,就如這片漆黑無光的夜空一般……
一秒過後,一道巨大的黑影重拳如烈火般地倒蓋直下,遮蔽了全數的夜空,比起前數回,這一記重拳更添上一股濃烈的死亡之味,也正如前次般,這記重拳將他再次砸往海底深處,而搶入視野的海潮與水泡皆像是狼虎一般,毫無留情地掩沒他的所有;再說這一記重拳,不僅意在這一回的對決中迅速取勝,更是志在奪取對方身上所有的光,為己補滿所耗失的能量,誠然如其所想,這次的重擊確實產生了效用,但不料的是,接續的第二記重拳僅只是砸落在海平面上空三百米處,便被一道似是無歇止的光給擋了下來。
天地間再次響徹一道隆隆震吼,群魔亂舞般的烏影細絲幾乎掩蓋了大半海面,聳起飛落的狂嘯浪潮如瘋狗似地疊捲促咬,但無論那群烏絲拍擊了無數億萬遍,砸下了多少的奮然一擊,那一道光,全無止滅的跡象,甚或是減損任何一丁點的毫芒。
那烏影的內心深處,或許永遠都無法明白,為什麼這道光能夠持續不斷地閃耀於前,為什麼那道光永遠不聽受它的控制、總有自己堅持所向的行止和意念?為什麼那道光在訊息潮水層層披覆之後,還能保有一份獨立且強烈的堅定意識?
生來便仰賴奪取光而維持生命的它,或許永遠都無法明白。
至於生來便倚靠自己的雙手、雙腳和心念譜奏出自身生命的他,透徹地明白,一個人心中的光芒,不會因為任何事物而失其蹤影,哪怕他現在的拳頭,在那道巨碩的烏影面前顯得多麼柔弱而渺小,他心中的光芒仍是豪壯萬千,無人、無事、無物能夠奪損其分毫。
但——還是有一件事、一項特例,在他專注此分的時刻,動搖了他那無以抵制的光輝。
就在帕梅爾和巨人此回交手的海嘯起源之外,五海浬(約9.2公里)遠處,早已被波疊無章的瘋潮浪捲淹沒之「沙岸」上,一片潔白剔透的冰鏡,彷若這片漆黑海域之中的唯一舟船,穩固地乘載著一抹身影;在與帕梅爾分離之前,那道身影沉穩而堅毅地許諾下守護的誓責,任隨潮襲翻騰,其身上所負有的堅毅沒有任何變化,唯一不同的地方在於多了無數道腥紅的血口,以及像是枯枝般垂掛在側的左手。
那道身影忽地半跪在冰鏡上,粗喘著大氣,雙眼中的目光似乎已開始出現無法成功聚焦的狀態,他的周圍環繞著數十隻變異月光族,各個猛盯緊著他,蠢蠢欲動,其中一隻體型較於壯碩、腹部上有一道顯著的疤痕,只見其低吼了兩聲,所有變異月光族立即挪移成了兩種陣型:一種是守備式的陣型,靜伺於外圍;另一種為八角攻擊陣型,先後井然有序地蜂擁而上。
「——徐果!」
僅只是一飛秒之內的分心,帕梅爾便被另一頭密集的烏絲狂擊轟回海底,這次,他不再放任自己沉陷在那些別堪、早已逝去的記憶和片段情感裡,立即重新化作一道流光,祛散所有黑暗般地耀射整片海底,一微秒過後,他自浪濤間衝出,夾帶著山石都防止不住的劈海之勢,在一記足以震潰天地的巨響之中,與那道該死的黑影撞抵在一頭。他在心裡從頭到尾地把自己摑了個百千萬遍,光是讀取一顆來自徐果身上的光粒子訊息,他便頓時警醒,自己已經沒有多餘的時間再跟這頭蠢巨人一拖再拖,除了自己,就這麼任由徐果一人獨自面對那些具有特種天賦的變異月光族,讓他一人正對如此龐雜的光速強敵,自己還在這裡混時間,簡直蠢到天外去!
——身後的夥伴究竟是以怎樣的心情在堅持、在扛負,難道自己都忘了嗎!
於是那巨人所對決上的光,強度和亮度忽然間都較先前更為燦發,也是前數回所有的光加總起來,都比之不及的程度,然而一項可怕的事實正於三處位置同時發生——
帕梅爾的光再強再勇,仍是無法攻破那頭巨人堡壘般的金剛神體;
徐果在與變異月光族的對決中,出現了難以補牢的嚴重劣勢;
領先半數光粒子訊息的巨人,近乎百分之百地封鎖與箝制住帕梅爾的所有行動。
——而瞬間擊破這三處之間所相互維繫的尖絲平衡,其關鍵剎那,首先以徐果處的全面潰敗,宣告終結的來臨。
「——!」
在只有帕梅爾和那頭巨人才能看清的飛秒間隙裡,除了腹上帶疤的變異月光族,全數的黑影身軀全以十分的光速撲向徐果,並以一種只有它們才知道的先後順序,層層交疊、緊咬不漏,而位處黑影團內中心的光,以眨眼瞬間的十分之一速度,黯然退消聲息。
「你他媽——!」
帕梅爾怒急地大罵了一聲,揮擊出足以令鬼逝神退的一道高壓粒子電光,這道電光不僅耗上他半條命的體力與精神力,凡是觸及之處,任何事物連灰燼都不會剩下,可即使如此,不在世界常理範疇下的巨人,以同樣的方式回抵出另一道高壓粒子烏影電光,與帕梅爾平局抗衡。眼看徐果的光將要滅盡之時,一股細柔的清涼微風,忽地徐徐拂過他的所在位置。
這一股清風,除了帕梅爾之外,任何對象——包括那巨人都感知不了,雖然如此,它仍是透過對手流光身上的光粒子,讀取到了一種它此生不曾看過的異樣訊息,而這一道訊息,竟讓它頓時感到惶恐不安。
又是一記轟響整片天地的震雷之聲,光與烏影流光之間再次相互抵撞並各自退開,一方、一境,彼此共同默識地互不犯襲河界;與此同時,層層交疊於徐果位置上的黑影暗團,開始鬆釋出些許可見的空隙,一隻隻原若飢渴貪狼的變異月光族,彷若遵從著某種禮儀般,平靜而溫順地逐步退開,漸漸地,一雙猶如照看萬物的清澈垂眼,從那些釋出的空隙之中顯露了出來。
*註:1飛秒 = 10-15秒(光在真空中傳播0.3微米的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