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8區西南角。
時間回到帕梅爾隨著徐果視線、看向空蕩的前方一眼後,轉而凝視起左側天海分際線之處。
放眼望去,越過晶閃閃的海面,其盡頭與背後,無以計數的巨人神族,全都準備以月光族混血巨人逝去為由,向馬格非、向自己掀起一場伺機已久的「政治正確」型戰爭。
這並非第一天、第一次所發生的危機,也絕非最後一天、最後一次會出現的惡狀,事實上,巨人神族不僅對馬格非欲行侵略與併吞,並且不斷地採取各種大大小小、明搶暗奪的行動長達七百年以上,他們對世界上的每一片海域、每一塊陸地、每一種生物,甚而每一寸草木,都具有天生的佔據和征服欲望,而且是至死之前都不會放棄的執念企圖和欲望。
這項天性,無疑對其他生物而言簡直是一場永無止盡的災難,但偏偏這世上除了「普羅斯米亞」,沒有任何生命存在能對他們起到遏止與斷除之效;就算有,也僅只是短暫性的阻絕而已。
因此長久以來——特別是馬格非魔法師公會成立以來,撇除間斷、傳承變數極大的「普羅斯米亞」,能夠暫時性與巨人神族達成「和平」——起碼是互不侵犯狀態的方法,無非是「交易」或「談判」這兩種。
然而,無論是哪一種,帕梅爾得先自個兒承認,自己完全不是那幾塊料,若單論如何熄滅那些正在打得閃亮的火苗,他大概揮揮手臂、分秒之內,便能將所有潛藏於暗處或顯立於明處的巨人神族個個揪出,更能以最有效率的「方式」——這裡指的是「打架」方面——將之一一捏熄,但自古以來,「以暴制暴」這種單純至極的方式,就從未能夠成功解決所有的問題與所有煩惱,甚至無須多言,歷史上無數的實例生生地驗證,這種方式只會留下傷痕並帶來更多同等、甚至以上的暴行;僅從這點來說,他承認自己只有一根筋,即使知道這種方式不是最好,他還是只會這一種方法。
但「那傢伙」不一樣,儘管那混帳在惹怒人的才華上,總有一千零一萬種方式和發展性,可在和諧、平心靜氣的需求層面上,卻有上百、上千萬種可靠的方式與對策。
這也是為何他必須向公會申請調派那傢伙前來協助的原因,即使會忙死那傢伙,他也會堅持、等待那傢伙的到來。
——因此,當北方天際與海面的盡細處,忽地隆聲破開一道壯闊的裂縫,一倏青光雷閃怒勢洶洶地朝東南方橫豎直下,不必仔細再三查看那方位的光粒子訊息,他便直覺地知道,事已完局。
他微低著身軀,將徐果向上輕扶了一些,往自己的身上靠得更穩,「走——」才剛說出個前音,後一刻便瞥見一隻腹部帶疤的變異月光族,嚴實而滿腹戰慄姿態地立於兩人面前不遠處——牠的雙眼閃白,像是兩顆圓溜的核桃中,圈困著尋無出口的蒸滾水氣;削瘦而尖陵的V字型頭面,彷若貴族小姐的開散絹扇,顯揚自身的位階與其他變異月光族有著根本性的差異,再者,那緊鄰脖頸處的下巴,猶如略微頷首便能將蒼蠅夾死其中;而那通體漆色的身影,似是幻眩霧霾不斷地隨著海風吹拂產生裂變,彷彿再有更大的陣風,便能將牠從這個世界拔根刨底地吹散。
雖說那隻變異月光族的軀體性質和至今為止遇過的,就外在看來有著本質上的些許差異,然而帕梅爾透過光粒子與光波看得一清二楚,這隻變異月光族的身軀,其組成物質全是一種拒光的元素——牠雖然能夠利用光行動,光卻無法進入牠的體內循環,為其成為與提供生存能量。簡言之,牠和那巨人一樣,必須靠「奪還」取得月光或相似的光能才得以維持生存。
既然如此,為何無論從哪處梳理所有的光粒子和光波的狀態,從牠身上怎麼樣也捕捉不到、感受不到任何的求生需求?取而代之的是幾乎滿溢於外的憤怒和不滿?
那隻變異月光族的四肢自從著落地面開始,便被一層薄而逐漸堅厚的冰鏡悄聲包裹、覆蝕,但冰鏡還未走至其肢體的一半,像是遇見看不到的震波般,由裡而外地散片碎落,重新融於冰鏡地面中,而徐果原已皺得難看的臉色,此時又皺得更深,眉眼與鼻樑周圍幾乎擰成一團;同時,那變異月光族的身軀,無論何處、何時,彷彿處於低溫環境般,仍舊不分左右地迅速凝結起片片厚實的冰鏡。
眼見此情此景,帕梅爾將徐果緩緩放下,側挪一步,擋於徐果面前,並正立著身,專注而認真地看著那隻變異月光族;他身後的徐果一眼便識得他的意思,於是稍有不甘地輕哼了聲鼻息,面上的神色雖沒有放鬆的打算,然而那些凝結在那隻變異月光族身上的冰鏡仍是聽話般地崩然落逝。
塵雲之間的碎縫中,一點一滴地瀰散出天藍色的綿綿晨光,當那些晨光落在那隻變異月光族的身上時,其身軀便立即像是點燃的柴火般,細小而劇烈地啪滋作響,然而牠直接阻斷自身所有的痛感和瑣碎覺知,似乎就只為了能夠一心一意地盯視著帕梅爾,其專注的模樣,像是只差沒進一步把他給一口吞了。
經過仔細審視所有可見的光訊息以及先前與巨人「融光」的經驗,帕梅爾已經能夠很輕易地讓自己的光,透知到更細微的境地去,因此,即使這隻變異月光族擁有和那巨人一樣排拒光的體質,他仍有辦法撥去那些層層防護,看見其內裡真正被裹藏的事物。
——這不看還好,一看之後,他全身的青筋立即爆了上來。
他僅只是動了根手指,那隻變異月光族即刻於奈秒之間,以完全的光速剎然離去,同時,他的右腳才剛離開著地面一毫米,一道黑影以流光的速度和形式忽地擋住他的去路。
對於徐果而言,他的肉眼一眼未眨,僅能以「眼中的景物沒來由地換成了另一種景物」來形容這極其短瞬的時刻內所發生之事,不管是從物理方面或精神層面來說,他都跟不上這些怪物的速度,甚至他幾乎忘卻了身為魔法師的自己,所見之世界、所觸及之事物本來就是如此地充滿荒謬、如此地充滿著無數的不可思議,但在這些幾乎已然超越「荒謬」等級的怪物面前,他這位「冰鏡魔法師」,仍舊如一般人類地無知而渺小。
他屏著呼吸,繃緊神經,哪怕自己看不見任何剎那中的變動與衝突,哪怕自己的心僅能感知到一點模糊的移動痕跡,他也要盡全力地見證眼前分秒之中的全部。
至少這麼做的時候,他會有一點自己仍活著、仍與帕梅爾活在同一個空間裡的真實感受。
說回帕梅爾這一方,他現在可沒有餘裕的心情去品味徐果的經驗與感觸,這光速間的來往照面,有那麼一剎那,他幾乎下意識地要揮手拍開擋在面前的黑影,若不是對方及時遞上足量的光粒子訊息,就算僅只一顆,他也會視若無睹地直接追了過去。
「——你做什麼?」帕梅爾以光粒子傳遞訊息的方式,將自己的不滿和話語拋給對方,就如他們第一次見面一樣。
只不過,他這次拋遞的方式和夾帶的光粒子,包含了許多粗暴的怒意與不悅。
那黑影渾身震顫了一剎那之後,謹慎而刻意平緩地回覆道——
——她是……我的配偶……
之後,它漸漸型固化為人類男性的形體,雖然全身仍是如夜色般的漆黑無澤,臉上的兩顆暖黃色雙瞳卻比月光還要皎柔。
「我知道,但她是重要的證據,請你想清楚。」
——我和族人不敢忘記您的恩德,我們不敢、也不會有其他想法,只是我配偶的問題……是不是能夠留給我……
帕梅爾沒心情去驚訝這傢伙不只恢復了原屬於月光族的正常狀態,就連文化教養也一併提升至某個層次,他只對現在的狀況感到無比焦灼:誰知下一個半天過後,會不會又有第二頭混血巨人出現?
那樣充滿徬徨無措的「被製造生物體」,有那麼一個就夠了,再來第二、第三個,他必定將對方打到祖宗十八代都改姓。
「她再這樣下去,很快就會死,更何況還有不明人士正在等著利用她——你想讓她不明不白地死去嗎?」
——恩人……請相信我,總有一天,我一定會把她帶回來,把她帶給你……
那黑影極盡卑屈地趴伏於地,圓弧而平坦的肩背彷若月虧狀態的球體邊緣,由一端滑落至另一端,望不見盡頭。除了這一沉寂的身軀,
「我等不到那天。」
這道光粒子才剛傳出去,帕梅爾也同時移動了下身形,只見他一腳還未完全跨出,那黑影又立即跟隨著他的相對位置移換趴伏之處,並光速地以頭磕下一聲足以碎了腦袋的聲響。
——我以族內首領的身份,連同所有族人的生命保證。
那黑影遞出無比堅定的訊息道。
「你——」一接到那句「所有族人的生命」,帕梅爾不由地頓在了原處。
——她是我妻子,我一定有辦法。您是善良人,我相信您。
這話讓帕梅爾有些不知何以言對,他知道那黑影定是透過光粒子得知,自己對於變異月光族的所做所為、看待方式、以及計劃向公會申請的安置與協助措施,也大概知道了自己的用意和許多難以道與他人的心情,可即使如此,他還是覺得自己沒有任何值得當起那句「善良人」的顏面。
也正因如此,他在這一刻很乾脆地退讓下來。
「從你離開之後開始算起……」他凝視著黑影,以光粒子傳達道,「三天,最多三天。她如果還是那種模樣,你也技窮路盡,我會親自把她帶回公會。」
——好,一言為定。
那黑影再次磕了個響亮的頭,之後緩緩抬起,真誠地望著帕梅爾。
——我們族人……能夠拜託您嗎?
「就算沒有你的請託,我也會那麼做。」在他如此回答的同時,也將自己的光和徐果的冰鏡合作計劃傳遞過去。
對方接收之後,再次重重地磕下了一記響頭,五秒過後,便以完全的光速全力離開、奔尋他的妻子而去。
看往對方離去的方向與那份拋不下的擔憂妻子的心情,帕梅爾小小地嘆出一息,一方面是為這對夫妻的遭遇而慨歎,另一方面則是負重的責任未及脫下的時刻、自己還得再肩荷一段時間的喟然之嘆。此時,暖黃的朝陽自雲間照射而下,恰好落在帕梅爾的臉上,這溫和至恰到好處的光,令他不自覺地獲得了一些安慰與釋然之感,彷彿這道光給予此刻的他一種暫別萬事、靜待其成的鼓勵和建議。他轉身回頭看向徐果,正要說出回程之語時,對方那仍是皺得臭開的神色,令他不禁啞然失笑。
見他這麼沒心沒肺的一笑,徐果更是不悅地直問道:「請解釋一下。」
「什麼事?」帕梅爾極力收斂起想逗他的心情,但沒幾下,內心的圍欄還是無能堅持地崩塌了。
「那隻變異月光族,剛才那個黑影人,還有之後我們要做什麼?」
帕梅爾故作誇張地哇了一聲,「你好像算卦仙啊!該留意到的幾個大重要都預示出來了。」
徐果緩長地吐了一口氣,宣告他的不戰之意:「帕梅爾,我累了……」
「好好好,不鬧你了。」他趕緊割了那些開玩笑的壞心思,轉而正色道:「月光族的變異問題……」他突然停住話語,慎重地細思了一番之後,改題道:「你的傷口太嚴重了,我們先回去。」
不等徐果反應,他立即於奈秒之間湊至對方身旁並將其扶支而起,再下一個奈秒,以全然的光速帶其自下8區離開,返回馬格非。
馬格非哈文特區,公會建築群內部。
通常情況下以及沒有特殊意外的話,一結束「行」、返回公會的魔法師,第一抵達的地方不是什麼辦公室或休息室,而是醫療部特設的「專行診察室」;如同其名,這是專門為結束「行」的魔法師所設立的特別診察與醫療處所,用以維護世界頂級稀缺人員的健康和生命安全,另一方面,由於公會魔法師大部分被指派至各個高危險區域行事,很容易沾染上不明而難以解開的其他魔法能量,若是在公會裡傳開,或是滲透進公會內部,其損失與麻煩不言而明。
因此,無論是多緊急、多特別的情況,無一例外,必得經過「專行診察部」的許可過後,才能如常地進入公會內部。
得於這項嚴格把關規定之便,帕梅爾才能在回返公會的第一時間內,不必到處喊人、走訪任何繁冗程序,一抵達公會建築群的範圍,腳踩的即是單間診察室的地板,而且很快地,診察室唯一的出入門另一頭,隨即來了一位身披白袍、戴著一支圓形大眼鏡、自然落放於身前兩側的黑色髮辮、充滿著書香氣息的女性醫護員。
「——碧琪?」原本奄奄一息的徐果,突然恢復了精神地驚喚道。
「——徐、徐果?」她像是受驚的小動物一般,慌亂無措地捏了捏自己的手指,再小心翼翼地瞄向帕梅爾一眼,「還、還有……帕、帕梅、帕梅爾……」
「嗨。」帕梅爾平常心地打了聲招呼之後,以常人不易察覺、只有他與身上的徐果才知道的小動作,悄悄而稍施力道地捻了徐果一把;這一下,機靈的徐果當然明白了他的意思,而正也是因為明白,一記如刀似劍的警告眼神也以只有兩人才知道的形式遞了過去。
這一記眼神,帕梅爾看得在心裡笑得特別開懷,但為了後輩的幸福,他這個人多少還是拿出了點分寸——包括表情控管的層面上。
「這小子就交給妳啦!」他對兩位後輩特別展現身為前輩的親切微笑道。
碧琪羞怯地點了點頭之後,對他道:「您、您保重。」
「會的,謝謝。」
他將徐果放下後,留下了一抹只有對方才看得懂的討人厭笑意;下一秒,轉瞬間便被移轉至另一間單間診療室,並且同樣地,一位看似二十來歲的白袍小夥子已經在此等候。
只見那小夥子先是俐落且快速地將他全身上下診察了個遍過後,以一種不帶任何情感的死人語氣,陳述診察的狀況道:「鼓膜輕微損傷,右側上腹筋膜撕裂傷,其餘沒有什麼大礙。」接著讓他喝下一杯苦中帶點甘味的向日葵黃水,並指了指病床上折疊整齊的衣物後,便起身站在門旁等待。
帕梅爾曉明其意,也明白這是公會對他的一種照顧和體貼之處,於是他三兩下地快速換脫已成碎絮的褲子,保留著上半身的黑色緊身衣,套上一件米黃素色連帽短袖T字衫、深黑藍色束口褲,以及床底下安放的一雙紅底白邊線的高筒球鞋。待他換穿完備之後,那小夥子一聲「沒問題」落下,他又在一個轉瞬之內,來到一處靜謐的會客室之中。
這間會客室置放著一張灰藍色雙人座沙發椅與一張簡單的長矮桌,四面環牆,僅一面有一扇玻璃長窗,如棋盤的八格玻璃中皆透著悠揚的晨光,但可惜的是,沒有窗門可以向外或向內打開,讓外頭的光和氣流更貼切地造訪室內;抬頭望上去,頂邊灰黑濛濛,漫著一層塵霧緩流,紛繞在室內,以及除了陰冷的石牆磚砌相互嵌疊、密合之外,再沒有其他東西——沒有任何供出入的門、沒有任何茶水和多餘的布置,這個地方給人的意思和感覺就好像:要去要留隨你便。
帕梅爾不禁莞爾一笑,心想,自他正式成為公會魔法師以來,這地方和他接下來要見的那個男人依舊如出一轍——無情無趣。這十年來,他不僅對各個部門、隸屬於公會的每個人和處所,都已了解得媲美公會會長,可還是有那麼一、兩個例外,讓他既感驚奇又無可奈何。
例如公會的現任副會長,明明掌管著所有部門的大小事,也是普羅斯米亞之外,唯一一位能夠聆聽公會旨意並傳達給所有魔法師的種要角色,理應需要頻繁地與各種人事物接觸,但偏偏這位副會長是副與之完全相反的個性,彷彿「排拒與外接觸的所有機會和可能性」是他這一生最重要、也是最唯一的生命指標。
再說,副會長的人選,自公會創建以來,都是由「公會」指任,其去與留、適任與不適任,亦是由「公會」決定。暫且不論「公會」究竟是何種存在,單論起選人任用這方面,「公會」確實有著獨到而深廣的考量與眼界;又由於公會副會長一職,對所有的魔法師及其全體利益而言,是個比會長還要重要又特別的存在,因此,能夠勝任此位者,其條件和能力絕非持有幾處長項便可服一平二。
就事實層面而言,公會成立後至今——七百多年期間,沒有一任副會長,因其能力和判斷失準而讓公會與魔法師全體的利益面,有任何一次損虧的情況出現。
——甚至是現今這位古怪而毫無情趣的副會長也不例外。
自從那人就任以來,這十年間,即使從根本上牴觸所有人事物,他依然將公會的所有大小事和魔法師的利益與福利,維持並處理得妥妥貼貼。
要說為何如此,為何會有這麼令人費解的情狀、狀態、局面以及現象?就連帕梅爾這位曉知萬事萬物的光魔法師,也說不出個準確的原因出來。
「——也許,這只有普羅斯米亞才知道吧?」他喃喃地道。
正於他望著窗下光霧中的塵團七想八想時,左手掌心的圓形圖案忽然熱了起來,像是握了個小暖爐在手中,他不必刻意攤開去看,便知道那圖案已經推展成太陽光的形樣,「帕梅爾。」心裡頓時被這一聲叫喚充塞滿懷之時,他的心神才剛收攏回來,人便已經被移轉至一處大約一百多坪大小的廳堂裡。
這處廳堂以石砌為主建構,寬長的雙排牆面,以大約成人五大步的間隔置上一面三層樓高、兩人身寬的玻璃格子窗,就連像是刻意挑高的穹頂,也照著相同的間隔距離與建制,同樣置上一扇扇格子小窗,因而外頭的晨光能夠透入得毫無顧忌、無阻無礙,將室內照了個通亮。可即使如此,仍是有一塊隱暗的邊角處,靜靜地漫發出一種特別的存在感。
那樣的存在感,給人的感覺像是身處一處充滿澄淨濕氣的湖邊,於微涼的月光照射下,一隻蜻蜓輕呼著微細的吐息、平穩地停佇於寂靜無波的潭水鏡面上,而隨後襲上身心的並非是空氣中的寂止,是一種坦然坐露於月光之中,卻不知哪一刻的下一秒,便會出現足以震懾、凌掇心靈的驚懼意外。
那樣的畫面與環境氛圍,藏著一股說不出緣由的不安與躁動,哪怕是離於此處長久而遙遠,那股讓人彷彿置身其中的不安與躁動,仍無法令人輕易地將其忘懷。
——這就是馬格非魔法師公會現任副會長:艾維治,所散發而出的氣性特質。
只見一位外貌大約三十尾的男人,沉靜地端坐於一張寬背木椅裡,配襯於其的高腳木桌上,齊齊排放著層疊的文件;一雙不知看往何處的冷漠褐眼,似是注視著帕梅爾、又像是望向只有他才知道的世界;他的五官有著南都人獨特的強烈輪廓,但口鼻的交界處與眉眼間又帶點論國人才擁有的平緩氣息,再加上那彷彿永遠不會解開的緊鎖眉頭,讓人看著看著,也不禁跟著憂鬱了起來。
然而,雖是如此,大部分的魔法師仍然被這個男人的這份性格深深地吸引,深深地攫住心中的某個區塊,並且被隨之而起的好奇心驅使、亟欲探究其中。
有趣的是,就連帕梅爾也是為其吸引的其中一員,只不過他的理由相較於他人,添上更深一層的挑戰意味。
「等徐果療程結束,我再報告。」帕梅爾一邊心想那人的眉頭是要皺到哪年哪月,一邊公事公辦地說道。
「這次『行』的結果,」艾維治的聲音平穩而略為低沉,像是輕敲的大鼓沉音,很容易讓人記得,卻也讓人不易聽出其中的情感,「我很滿意。」
「——啥?」帕梅爾大大地衝口驚詫道。雖然他早早料知,此次「行」的牽涉範圍與關係面重大到不可忽視,艾維治必定也早已聽聞了幾成風聲,但出乎他意料的是,認識這位沉靜到令人憂鬱的副會長多年以來,對方竟然會給出一個如此高的評價。
——應該說,「滿意」的評價,這位副會長只用過極為少數的次數、也只用在極其少數的幾人身上,甚至他敢保證,用在誰身上都有平均的可能性,但用在他身上的機率幾乎是零。
「我沒聽錯吧?你說什麼?」他故意掏耳、側歪著頭說道。
艾維治沉沉地闔上眼,三秒後,戴著未曾有過鬆解跡象的眉頭,眼皮再度緩緩張開。
恰巧,這個時候,另一道人影現身於帕梅爾旁側。
「艾維治。」
那人是已經換上一身乾淨白襯衫的徐果,他先是向前方行禮問候,之後看向帕梅爾,其臉上的神情,幾乎與艾維治如出一轍。
「——怎麼?一副失戀的樣子?」
透過光粒子的訊息,帕梅爾早知徐果心心念念地想在心儀女孩生日那天,與對方共享一個難忘的晚餐約會,至於對象,不必多說、單從他們剛回返公會之時,於診療室所發生的一切不言自明;可惜的是,對方沒有更進一步的意思,兩、三句便婉拒了邀約。
看徐果這初戀失利的模樣,帕梅爾就忍不住想逗他一逗;而當然地,徐果也知道帕梅爾肯定又「看」到他的所有心事和心情狀態,因此想都沒想地,他一瞥見帕梅爾那張討人厭的臉,整個人差點沒忍住立即衝上去撕咬。
將這一切都看在眼裡的艾維治,露出一個無奈的細小神情之後,直接對著帕梅爾示意道:「他到了,你說吧。」
帕梅爾輕咳了兩聲,收回那些頑劣的笑意和心情之後,以公正而認真的神態與口吻,一步步地開始他的說明:「這次『月光的消失』起源於混血巨人將月光全數吸食,進而引發月光族全體異變;現已將該巨人剷除、令月光回歸自然,但關於變異的月光族,仍需尋找使其回復的方法。」他在這裡頓了頓,仔細思量了三秒後才又開口道:「艾維治,關於巨人神族……」
「——你申請調派常駐如松的判斷,非常正確,在你們回返公會的前兩分鐘,我已經收到他的回報。和談的效果很好,所以你們不用擔心。」
徐果留意到「效果」一詞的用意與用處——那是什麼意思?為什麼是代表後續存在諸多環節影響的這個詞?而不是代表「和談」這件事情,形容其解決狀況之「結果」?
——所以,原來帕梅爾申請調派常駐如松的用意,是為了撫平……或說「牽制」巨人神族可能會以此事件為由而採取報復行動嗎?
他無所迴避和顧忌地看向帕梅爾一眼,心想,無論是這人還是常駐如松,都已經不是光用「大膽」就可以形容了。
「這我知道,但我主要說的不是這件事情。」帕梅爾道。
一聞此言,艾維治的眉頭又向下沉了一毫米,「請說。」
「我們人類……不——『魔法師』,對巨人神族的誕生方式,究竟了解多少?」
「你想說什麼?」
「這次,引發月光消失的混血巨人,並非透過自然的方式誕生於世,而是透過某種手段,迫使月光族和巨人族的生命元素,兩者結合後所誕生的『產物』。」
「你的意思是,你懷疑巨人神族正在進行某項試驗?」
「是。」
帕梅爾攤開左手掌心,展露出此時勃發著異於太陽光熱烈光彩的太陽圖案,同時隨之地,他與那巨人的戰鬥經過、自己當下的所有體驗,以他的視角、與他一比一大小的影像方式,完整地重現於艾維治的眼前。
當畫面來到帕梅爾與那巨人交鬥得最為激烈之時,帕梅爾特意在此說明道:「如你所見,那巨人不只具有與月光族相似、甚至更為強韌的體質,最重要的是,他能夠使用光的方式和我幾乎同樣。」話語未盡,他忽然拋出一道銳利的眼神給艾維治:「巨人神族之中,從未出現過能夠使用『光』的神族成員,這一次卻出現了,但不是透過正常的方式誕生。」
「我明白你的意思,」對於帕梅爾的袒露的質疑,艾維治並未顯露出任何的動搖,「但你有證據證明,那個月光族巨人的出生不正嗎?」
「兩個關鍵——」帕梅爾以右手豎起食指和中指,以示「二」之意,「我的光,和月光族首領之妻。」
此時,影像停於帕梅爾與那隻腹上帶疤的變異月光族,兩者在冰鏡面上對峙的時刻,而一旁的徐果則不悅地悶哼了一聲。
「前者可以由你的『印』做為參考,後者呢?」
「這就是要跟你報告的第二件事:因為一些因素,最遲三天之後,我會把她帶回公會。」
「如果在這之前,她死了呢?」
不知為何,艾維治那聲自然不過、彷彿家常閒聊的問話,令徐果背脊起了一身寒顫。
「我是光魔法師『帕梅爾』,你知道我總有辦法避免這種狀況發生。」
艾維治平靜地看著帕梅爾三秒之後,很快地接應道:「希望如此。」
就在這一瞬間,帕梅爾聽出了這句話的言外之意,也藉由光粒子電閃般地從艾維治的心間,捕捉道了幾項短促的訊息,但尚未來的及為此訝異,他能夠讀取周遭事物的「光的管道」,忽然同樣電閃般地斷了訊。
艾維治捏了捏眉間,像是在舒緩那個位置的肌肉,然而帕梅爾再為清楚不過,那只是他用於遮掩的小動作。
「我會的。」語音尾處,帕梅爾的嘴角忍不住地抽了上去。
坦白地說,自他成為「帕梅爾」至今,他無數次被艾維治以神秘的方式「阻斷」在外,那既非魔法,也非某種危險或不光彩的力量,反而比較像是艾維治住在一棟獨立的私人別墅,沒有主人的許可,任何人都沒得造訪。
這種被直面切斷所有連繫的撞牆感,起初讓他很是挫折,猜想是不是自己使用光魔法的能力還不到位,但這樣的經驗次數愈多、時間也積累地愈長以後,他漸漸將其視為一種挑戰和期待:若他成功翻牆而過,牆的另一頭會是什麼樣的世界?
因此,即使被阻斷了無數次,帕梅爾仍保有對下一回挑戰的嘗試與想望,而有趣的是,艾維治從未對此表示過任何的不悅或讚賞等心情,甚至不曾與他提及此事,就好似他根本與此無關一般。
——為什麼那傢伙總能辦到這種事?到底用的是什麼方法或魔法?
——以及那傢伙的眉頭面具底下,實際的模樣到底是什麼呢?
「還有什麼事要報告?」在帕梅爾獨自暗暗推敲之時,艾維治的眉間恢復了一些皮肉,重新看回兩人道;然而即使如此,其中的皺褶鴻溝仍是深淺繁雜。
「關於變異月光族的恢復方式,雖然還未有確切的證據,但我認為,以徐果的冰鏡和我的光,一同在密閉的冰鏡空間進行重複反射與照射,可能會是一種解決之法。」
「嗯,就按你說的辦。行務部會調人過去協助,你和徐果主導此事,過程向他們彙報、留檔即可,不必再往我這邊報告。若有任何結果,不論好壞,再讓我知道就好。」
「是。」帕梅爾心想,這人還真是一點都不想管及此事啊。
「——不好意思,向您叨擾詢問一件事。」徐果彷彿遵守著某種禮節地向艾維治提問道,待對方看往他那方、並示意許可時,他才接續說:「若那隻腹部帶疤的變異月光族,是我們這趟『行』的重要證據……她現在還流落在外,意思是不是我們這趟『行』,其實並未完成?」
「嗯……嚴格來說,確實是如此。」艾維治看了一長眼桌案上的層疊文件,再抬眼看向兩人的時候,眼神裡多了一分需要仔細察覺才能觀察到的意味深長之情緒,「但因事關巨人神族,此事愈少人知道愈好;再則你們將這次『行』的主旨——恢復月光,以符合『切身』的理念妥善完成,所以我會向行務部批准你們這趟『行』為『完行』,之後再另派『密行』給你們。」
「『密行』……」顧名思義,這是涉及公會或國家安危之機密時,才會指派任務的別稱;因此一聽到這個詞的出現,徐果頓時嚥了口口水。
「是,所以你們在這期間,會受到公會的嚴密看顧,」艾維治特別朝帕梅爾拋了一道眼神過去,「你也不例外。」
帕梅爾笑了笑,他心裡明白,公會管轄的所有魔法師之中,就屬他這位光魔法師「最逍遙」,因此一聽艾維治要特別看管自己的時候,像是「這個獎項確實只有自己能夠實至名歸」領獎般的心情,接受了這項指令。
「但是……我不認為自己有在『切身』的準則下將這次的『行』妥善完成……」在徐果坦誠地道出自身的疑惑時,他的雙眼之中同時洩落了一層光彩。
「如果你沒有將『切身』的理念時刻謹記在心,剛才帕梅爾提出令變異月光族的恢復方式時,你至少會站在反對的那一方。」
這一席客觀而公正的觀察之語,讓徐果心中的疑惑頓時夜清月明。
「若沒有其他要事的話,」艾維治仍是看向徐果,以一種結束此會的語氣道,「去回報你的『春』、『秋』二書吧,我還有事情要找他談。」
一抹瞭然而淺明的微笑,此時於徐果釋懷的神情上悠然顯露,「好,望您永遠健康安泰。」他恭敬地行禮後,瞥了帕梅爾一眼,人便立即消失無蹤。
「——關於此事,」艾維治雙手交疊於鼻翼下方,半撐托、半掩著嘴部周圍,隨即開門見山地說道,「這是蘇湄的請求——他希望你能夠成為蘇維基的指導者。」
「——什麼?」
帕梅爾幾乎懷疑自己的耳朵是不是進水了,因此他沒心沒肺地再問了一次:「你再說一次?」
「你沒聽錯。」艾維治沉閉著雙眼,也進入了他個人的沉默;從他表現來看,似乎是覺得順著帕梅爾的回問再重述一次方才的話語,一點必要都沒有。
即使不依靠光粒子,帕梅爾也能夠很快地讀懂了他的意思,也很快地理解到,這件事情、那位前任「普羅斯米亞」蘇湄的請求,兩者都是百分之百地認真而嚴肅,因而旋即正色地回覆道:「艾維治,你們這太為難我了。」當他說這話的時候,並不是平常那種劣根性的玩笑話,而是真心實意地表達他的困難之處。
「當時,蘇湄提出這個想法的時候,我是第一個贊成的。」
從艾維治平實的語氣來看,似乎不將帕梅爾的困難之情當作是個問題。
相對地,對於艾維治出人意外的表述,帕梅爾一點興趣都沒有,反倒是那位身兼魔法師學院院長和教培部部長的傳奇人物,他比較在意這一方的看法。
「海斯呢?他怎麼看?」
畢竟這是牽扯到「普羅斯米亞」的教育和培養問題,自然是要先參酌院長的考量與看法,而且據他所知,現任「普羅斯米亞」——蘇維基,還只是個十二歲的毛頭小子,目前正於學院就讀和學習;再者,成為「普羅斯米亞」的「指導者」,絕非一般「師授徒」這種平常事那麼簡單。
只要是身處於這個世界,尤其是馬格非公會的魔法師一員,「普羅斯米亞」的存在就好比是指引道路的太陽一般,負責維護、看顧魔法師的成長與發展,令其不會走上任何的偏路,而同時也因為歷史的緣故,兼負與王權之間協調、維持平衡與和諧的重要角色。
總歸來說,這個均衡、但又處處充滿風險的三角關係——魔法師公會、普羅斯米亞以及馬格非王權,凡是有腦子的人都不會想要去干涉或插手其中;即使他是「帕梅爾」,他是那個天不怕、地不訝的林津,也不會想要去觸動這三角關係的任何一條細線。
不知是明白帕梅爾的想法,又或是正在進行其他思考,艾維治盯著帕梅爾一小段時間,半停留、半緩頰地揭曉道:「他表示——」
帕梅爾嚥了一口口水,漸漸緩停了呼吸,可以說,他幾乎是將全數的希望寄託在那位的意見裡,然而,艾維治的話語才剛起頭,只見那道像是預示著世界末日般的眉頭忽然一步步地深鎖了幾分下去,他的聲音也停頓在那個「示」字的尾音,並任由尾音長曳至消失之後,甫出頭的話語就此停住,不再繼續往下說。至此,兩人之間突然陷入了乾膠狀態,互相大眼瞪小眼。
三十秒過後,帕梅爾整個人簡直要抓狂,屏凝的呼吸也跟著猶如爆發在即的火山般,只要一絲纖毛觸地,便會轟然炸開。平時的他都是以微秒、奈秒的時間單位過日子,像這種什麼都不做的「秒間」,簡直是給他比待在烹鍋之裡還要殘酷而令人急躁的考驗,但同時,他又覺得若自己這一邊率先打破這股難忍的對視局面,心底的某種「顏面」層面問題,一定會贏來相當大程度的敗北——這偏偏是他一生中所不能夠忍受、也無法接受的事情,因此他硬是撐著頭皮地穩立住那支最後的稻稈。
只不過,出乎他所有意料的是,在一聲高昂激動的恭賀兼祝答語,忽地劃開這份令人煩悶氛圍的前十毫秒,他心底的那支稻稈彷若斷鐵般「喀——」地斷滅了所有的希望。
「——非常贊成!」
無人無物的空氣之中,像是沸騰躁躍的滾水般,盪扭著、歪斜著,連波起漾地漸漸形塑出一道清晰的人影;由帕梅爾來看,那是一位頭戴暖黃色圓扁帽、身穿一套牛仔布吊帶連身短褲的小少年,但只要是在馬格非魔法師公會和學院滾過一段經歷或時間的人都知道,全世界就只有這麼一人——沒有固定的形貌,依據不同的人、不同的心智階段以及不同的心靈層次而顯現外相,更是讓每個人都難以辨別其實際「底色」——他就是身兼教培部部長和魔法師學院院長的傳奇人物:海斯.波蘭特。
「……為什麼?」即使帕梅爾能夠透過光粒子和光波的狀態,用以識清海斯的真正模樣,也正因為知道了海斯的「底色」和真實的來由,他一直以來對於這位傳奇人物、這個男人都只有純粹的敬意;不過這個時候、這個時機點,他看著那位「小少年」的神情,簡直只能用「一團糟」來形容。
有趣的是,對方雖然全看盡眼底,卻完全不以為意。
「嗯?」海斯側手於耳後,那愉悅的模樣,與他逗弄徐果時的表情如出一轍,「我好像聽到了什麼斷掉的聲音?」
「你快說明原由吧,我還有很多事要做。」艾維治不改神色地說道。
海斯輕呵一笑,轉向帕梅爾,優雅萬分地以成年男性的聲音解釋道:「親愛的帕梅爾啊!」他一手放在胸前,以示敬意,「你想想——以往都是普羅斯米亞指引公會、指引魔法師走向正道,現在公會的魔法師有機會以同樣的方法來回報普羅斯米亞,這在歷史上從來沒有發生過,是嶄新的一頁,你不覺得位於這難得的歷史當下,意義非凡嗎?」
略過那些聽來華麗的言語,帕梅爾快速地讀取海斯的真正用意:讓公會魔法師與普羅斯米亞之間,建立起真正的信賴關係。
「那層考量,我能理解。」他由衷地認同道,然而另一方面,也不諱言地拋出自己的疑問與質疑:「但——為什麼讓我去開這刀?」
「除你之外,沒有更適合的人選了。」海斯肯定地道,「你一定能懂蘇維基,他也一定能懂你。」
「他到底怎麼了?難道學院的教養方式不適合他?」
事實上,在這句問話脫口前、以及海斯正嘗試組織簡潔又扎實的說明之時,帕梅爾便已經從光粒子的訊息中知曉了個八成,不過老樣地,他仍是傾向於聽對方親口述說。
「事實正如你所說的那樣,我們……對於如何給予普羅斯米亞最合適的教導和養育,一無所知。」他沉望著地板,皺眉苦惱的神情比起艾維治顯得更有人性,「現在的方式,也有可能間接地對他產生了阻礙,所以我們與蘇湄討論,除了基本的學科課程和體能培養,額外為他安排一位指導者,或許對他目前的狀況會有一些幫助。」
「但你們都知道的:『指導者』通常是針對剛進入公會、學習魔法的新人,才會安排的親教師——比起我,他父親蘇湄是前任普羅斯米亞,各方條件上不是更適合嗎?」
「你沒聽說過『教人不難、教子最難』嗎?」海斯微笑道。
帕梅爾頓時覺得自己的內心深處被輕輕地刺了一下,特別是在後面那句「教子最難」上。
從他略顯變化的神情之中,感受到某種降下的低壓帶,海斯斂起方才的微笑,改以端正的神態和語氣道:「抱歉,容我重新表述——我的意思是,即使蘇湄擁有成為『普羅斯米亞』的經歷,但與蘇維基所面臨的經驗與狀況,實在是天差地遠,尤其是這孩子正在面臨人生第一次翻天覆地轉變的青春期——你我都知道,十二歲的小毛頭成天不是想著挑戰,要不就是超越禁制。」
「呵,看來我還挺十二歲的。」帕梅爾自認道。
「——完全同意。」艾維治與海斯同時說道。
「…………你們在這時候還挺有默契。」
「總之,帕梅爾,」海斯重整話題道,「我們考量的地方,不只因為你是光魔法師『帕梅爾』,比起這個更重要的是——林津,放眼細看整個公會,這個人選,只有你最適合。」
「但海斯、艾維治,」帕梅爾仍不以為然地回應道,「先不說我這人骨子裡包的是哪些見不得人的料,你們很了解,指導者若藉此成為普羅斯米亞的控制者,不只馬格非,整個世界都會陷入瘋狂;再說,魔法師到底應不應該過度干涉普羅斯米亞的養育過程,這會不會影響公會和王權之間的三角平衡,又是另一個問題。」
「所以——我才會說『你是最適合的人選』。」海斯重新強調那句關鍵語,認真地微笑道。
對此,帕梅爾還是依然的態度:「我怎麼會——」
「——帕梅爾!蘇維基現在對自心的認知,正處於混亂至極的狀態。」海斯的雙眼之中,毫無隱瞞地透露出深厚的心疼與擔憂,並以嚴正的語氣如此說道後,轉而安下一個信任的微笑,和緩道:「你不也是這麼過來的嗎?」
如果對方僅只是工作上的普通共事關係,那還有其他的話好說、也便於找空隙討論,但偏偏面前的這位海斯,不僅是魔法師學院的院長,更是了解所有魔法師人生故事、性格、脾氣、心靈缺憾與長處的教培部部長,因此無論他給出了何種建議、何種指令、又或者制定了何種決策,必定都是在掌握與深知所有關係人員的各方條件、來由經過之後,深思熟慮而行的結果,因此不僅僅是帕梅爾,包括艾維治在內,只要是在海斯面前,與他討論、辯說任何事情時,沒有一次不是被全方位的說服而成。
帕梅爾看著海斯深長的眼神良久,再將其身內身外及周圍的光粒子訊息讀了個遍盡,接著望向仍是撐托著口部、深鎖一道憂眉的艾維治,那平時淡漠的褐色雙瞳之中,鮮罕地透出一股寄託之情;至此,他算是認清了自己再無他由推託的境地,其次是海斯最後說的那句話,讓他不得不將蘇維基的狀況記掛在心。
見帕梅爾的表情出現了一絲細微的變化,海斯見趣、調皮地笑問道:「如何?你答應了,對吧?」
「還不完全。」帕梅爾不認輸地駁然道。
「蘇湄會讓你點頭的。」海斯燦爛地笑說道。
帕梅爾笑哼了一聲,「你可別期望太高哦?」
「我看準的事情,從沒讓我失望過。」海斯又笑得更加燦爛。
此時,像是防堵他倆繼續鬥嘴下去,艾維治突然發話道:「——結論就這麼定了吧。」
帕梅爾與海斯同時看向艾維治,兩人短暫地頓了一下之後,又同時點頭;接著,艾維治補充地對帕梅爾單獨說道:「昨日,我們和論國商定了一項協議,具體內容,你之後就會知道,我不多說。近期,吳年會來訪馬格非並入駐公會一年,蘇湄負責為他接風並擔任他的『禮官』,考量你和吳年的關係和血緣背景,你們盡可能減少接觸。」
「……艾維治,你在開玩笑吧?」這次輪到帕梅爾皺起眉頭。
「你可以把這項建議視為正式的指令。」艾維治正色道,「帕梅爾——林津,這次吳年的到訪,關係著馬格非與南脊環帶的生死動向,你也絕對的清楚這其中千絲萬縷的關連——所以,拜託你,為了吳年,也為了馬格非——還有,世界和平——以及,盡可能的讓我活久一點。」
「……我都不知道你還會開玩笑?」
「我是認真的。」
說起那位吳年,不僅是論國唯一一位魔法師,而且專屬於皇室;血緣上,他與現任魯君是堂兄弟的關係,這也代表著他擁有同等的王位繼承權,在論國境內,更被所有國民視為第二位君王,此外,由於良好而極為深厚的禮學涵養與高潔的人格品行,再加上出色至卓越程度的政治外交能力,無論對外對內,他都是論國僅次於魯君的頭號人物。
因此,這樣重量級的人物來訪馬格非,對馬格非王權方和公會都是一件頭等大事,其中也包含著許多錯綜複雜的政治意涵,而如同艾維治所說那般,帕梅爾與吳年之間的關係和來往,每一步都會對公會與王權之間的繁複關係,產生牽一髮而動全絲的諸多影響,因而若能夠減少不必要的可能變數,他與吳年的接觸自然是愈少愈好。
帕梅爾嘆了口長氣,無可厚非地妥協道:「好吧。」
一旁的海斯吹了聲小小的口哨,「——難得啊。」
「這下你們欠我可欠大了。」他看向兩人,以別有意圖的語氣沉笑道。
「在適當的時候,」艾維治仔細觀察著帕梅爾面上的神色,補充似地說道,「我會盡量為你們安排會面。」
「還有蘇維基那事?」
海斯聞言噗哧一笑,「你先問問蘇湄吧!」
——這些人還會這麼賴皮的?帕梅爾心道。
正打算再回應個幾句來壓壓他們,突然一個激靈之間,帕梅爾直覺性地想到了一個問題。
「吳年不會無緣無故入駐公會一年,而且論國哪會那麼乾脆的放人?」他看向那個皺眉成性的賴皮狗二號,「——你們該不會把我賣了吧?」
對於他那似是玩笑又似是認真的言語,艾維治又是頂著那團眉眼之間的鴻溝圈,沉緩地闔上雙眼,不予以任何答覆;一旁的海斯幾乎是被逗得笑了個開懷,替他回答道:「放心,他捨不得賣你。」
「——總之,」艾維治依舊是沉緩步調地吐了一口氣,「蘇維基……就託你了——這件事情,我希望你能夠用生命守護它。」
——意思就是:這是到死都要謹守的秘密。
從海斯身上的光粒子得知,這件事的保密程度,堪比決定所有魔法師的生死與未來走向,而且知道這件事的人,算上在場的三人加上蘇湄,也就這麼些人。
——等等,就只有這些人嗎?
公會的會長——「大佬」呢?與普羅斯米亞有著深厚連結的馬格非國王呢?他們知道嗎?
「艾維治——」
「完成你的『春』、『秋』二書後,就去見見蘇湄吧。」艾維治的語氣就像是急欲在此劃下句點,不再進行任何的相關討論,「再次請你謹記——與吳年減少接觸,並且請耐心等候,我會盡我所能為你們安排會面。」
話語一結束的瞬間,帕梅爾整個人便從艾維治的辦公室被移轉至一片如午夜星空般的空間中,那個過程,在習於光速的他眼中,雖然是簡單得反手便能以光魔法制止或拒絕穿梭、或擁有大量的時間間隙控制與干擾,但——這就是身為公會管轄的魔法師所具有的少數難處之一:即使知道自己有能力、有辦法做到某件事,在公會的管轄之下,更尤以處於公會的內部中,並沒有太多讓人能夠選擇的餘地。不過除此之外,成為公會的魔法師所應該享有的自由和權益,樣樣都被保障得完美無缺,就連「成為魔法師」這件事,也是無以言盡的珍貴機會,若再往裡雞蛋挑骨頭,可就真是嫌自己的命活得太長太好了。
說回來,帕梅爾現在所處的這個星空空間,隸屬於行務部的「狹行處」。行務部是公會的「八大部會」中,最為紛雜且事務量最多的部門,原因不在其他,在於其負責接收世界各地湧入的委託事項和請求之後,將之彙報給會長與副會長,待兩位或其中一位授予許可、成為公會的正式受理,接著便以「行」的方式派發給適任的魔法師處理;此外,更也負責安排魔法師「出行」過程中所需要的一切,亦要追蹤每一件「行」的狀況與後續發展、影響等;若有重大事件或特殊的意外,則出面聯絡其他部會、副會長甚至會長進行商議。
至於「狹行處」,是行務部根據「行」的條件和性質所設立的分支專責部門,一共有三處:廣行、狹行、密行。
「廣行」意指沒有任何特殊要求、沒有特別指定接「行」的人選,屬於任何魔法師都能夠接的「行」,而「廣行處」便是處理「廣行」的一切所需;
「狹行處」的「狹」字意義明確,專責處理具有特定條件或限制的「行」之事務,例如帕梅爾和徐果這一趟「行」——尋找月光消失緣由及解決此難,便是由公會直接指定他與徐果接任,而且「狹行」的內容,通常具有一定的隱密性,不輕易對外公開或提供相關紀錄、資料等查詢;
最後是「密行處」,這基本上就是一個虛設的單位——由於「密行」的直接負責人和派發者,不是大佬就是副會長,而且動輒牽動公會的全體資源,除了那兩位之外,沒有人有辦法、有勇氣或是具有足夠的立場、底氣等去承受一切,因此自從有其設置以來,便一直是只存在於聽聞之中的單位存在。
那既然如此,又為何設置這個單位?還刻意傳得人盡皆知?從公會創立至今,一直都是個謎。
——這道謎,就連擅長利用光去躦訊息漏子的帕梅爾也毫無頭緒。
透過「印」的紀錄與顯現,帕梅爾在這個星空空間裡,彷彿置身於投影影像之中,重新經歷一遍他在下8區探索、與變異月光族的機遇、沿著光粒子探尋至西南方海岸從而發現那巨人,再到與那巨人對決的全數過程——包括中途與睡眼之間以內心對話,他在這段經歷裡,每一分、每一剎之間,所有的一切,無論是情感、意念、心識流向等等,全都如當時的狀況,實實在在地重現一次。
——這就是「秋」書:評判自己,以及沉靜自心、真實陳述自己的優缺處與特質等,作為告別、替換犯下過錯的自己,留下那個值得被珍惜、被期待的自己,以待下一階段的蛻變、成長與煥新。這看似麻煩又令人厭卻、實則鍛鍊魔法師心志的關鍵方式,更也是公會用以檢視魔法師的行止發展,並作為下回指派「行」的重要參考依據。
「魔法師這行,實在是吃力不討好啊……」帕梅爾一邊看著這趟經歷的影像顯現,一邊喃喃地念叨道。
待整段「行」的經歷影像結束後,那些恍如隔世的記憶也跟著淡然退場,隨後地,整個空間顯現回原來那一片澄澈無染的美麗星空,此外,一支羽管墨筆從星空之中浮現,悠然地停留在他伸手可及的半空位置。
帕梅爾嘆了口氣,伸手抓住那支羽管墨筆,正也是在這一剎那,星空中的所有星芒猶如漩渦般,一致流向、集中於筆尖,成為了筆梢尖處唯一的一點墨。他知道,自己的功課來了,而且沒寫完還不能走人,於是他一筆揮灑而下,直接在空中一撇一劃地想到哪裡就寫到哪裡;應其如此自由奔灑式的書寫,筆尖下的文字墨跡似是不輸人地如星星般閃爍著各自的光芒與顏色,更進一步地,它們像是排隊受訓的文字大隊,帕梅爾在哪處撇劃而下,它們便聽話地留在該處,即使是錯寫的字,塗豎橫劃的所有筆跡,也都乖乖照本樣地留在它的誕生處。
大約半小時過後,帕梅爾將他所能想到的心得詞句寫了個殆盡,加上錯字的撇豎橫塗,那些如星星劃過軌跡的字,如同四面閃耀的高牆將他圈圍,就好似他是住在四面星光牆之內的旅人,每日與星光相伴。
——不過,只要是正常人,或說有著正常理性邏輯思考的魔法師,這些文字畢竟是伴隨著心靈經驗和體悟而產生的「內在痕跡」,先不說這些內在痕跡會經由何人眼目評閱,光是想到自己與它們時刻在一起,這件事就已經讓人尷尬到想把自己從這個世界上抹去,甚至當其根本從未發生過。
但這麼想又如何?公會仍是有百千萬個理由來表明這件事的重要性,也總是有著千萬億種方式促使每位魔法師這麼做,再加上就連他這位光魔法師都無力抗拒公會的「移轉」,又有誰、有那個能耐去拒絕呢?
——大概只有普羅斯米亞吧。
心底忽然浮現的這句答覆,令帕梅爾不由自主地吃了一驚——這是哪來的想法?哪來的感受?當這句話浮現的當下,他真正的心情是什麼?
他不知道。
甚至可以說,他現在還不太敢妄加揣測,哪怕他有意識地認知到,這可能是一份不太友善的心情,就現階段來說,他唯一最需要做的事情就是把自己照顧好。
「結行。」筆尖點觸空中一下,伴隨著這句話,那些星空字劃像是煙霧消散般淡逝而去;緊接著,筆尖的那一點墨化成了硃砂墨,而羽管筆身也換去原有的身形,變成一支中楷毛筆。
這是論國主流的書寫用具,在受其文化薰染已久的馬格非能夠時常見到,有趣的是,在公會裡,也能隨處可見論國文化的器具和精神傳統,這不僅是為了切合在地文化習慣,另一原因也是為了便利半數以上與論國有著或多或少淵源與關係的魔法師。
——總之,這支筆的出現,代表邁向「完行」的最後一項必須條件:「春書」,意即帶著父母般的心來評判一同「出行」的夥伴,猶如父母眼見孩子的某段生命經歷之後,所懷有的期許、告誡、分享及點撥等;而硃砂墨則是提醒下筆者:正在做的事情是「評判他人」,請盡可能地時刻保持謙卑和寬容。
——簡而言之,帕梅爾要來評點徐果在這次「行」中的表現了。
「難辦啊……」帕梅爾一邊促狹地微笑著、一邊苦思道,「該怎麼寫呢……」
——帕梅爾,請快點完成哦,已經是上午十點了。
此刻,他的內心和意識之中,忽然湧現出海斯的催促之聲,彷彿言之在耳、人若在旁,令他短瞬間下意識地撇頭望向四周,以為對方就在周遭。
「怎麼?」他在心念之中,如此回問道。
——蘇湄從一大早就在等你了。
「……你們都不讓人休息的嗎?」
——他只剩今天在家。
「蘇——」帕梅爾仔細酌思了片刻,頓然改詞道:「那小子呢?」
——難以言之,總之你快點完成吧!徐果對你的評價很高。
「等下,『春書』是可以這樣任意透露的嗎?如果影響我的主觀和客觀評寫怎麼辦?」
——你的「印」已經替你回答了,總之快點吧!
「——那我還寫『春書』做什麼?」
一陣明確的笑意傳達過來後,不多久,一切歸於寂靜。
等候三秒之後,對方仍沒有回覆,由此得知,他還是得乖乖將「春書」完成了才能走人。
——但是要寫徐果這塊冰鏡小子的優劣處……
他沉思了一會兒之後,大筆一揮,果斷地在空中寫劃下兩個大字:
機敏。
隨後再是一聲「結行」,筆尖依前樣地點觸空中一下,那兩個大字、毛筆與整個星空空間同時消散;下一刻,帕梅爾眼前與周遭的景象換至一個人來人往的寬敞室內空間。
他一看那熟悉的寬敞圓頂、外圍環立的U型石柱群、周遭漂浮著無數如棉花團的小光球,以及遠處的那一堵素面大牆——總而言之,這下是回到了百年不變的公會大廳,而這也代表著他的這趟「行」確實已進入完結。
然而,他還是對自己身處的地方,無奈地吐槽道:「——就不能多方便我一下嗎?」
之所以這麼說,一方面是,既然軟性兼硬性地讓他接下一項困難至極的任務——暫且不說他自認是還未點頭答應,就應該展現誠意地將他轉送至蘇湄一家所在的「普里由那島」,另一方面,他這位頂著光魔法師「帕梅爾」名號的平凡人,首先就因為那個名號的歷史承載性而備受關注,尤其到了他這裡,由於他的種種事跡——被誇大的部分佔上多數,更被提升至明星偉人級的程度,所以,當他一出現在公會大廳時,不必特意去讀取所有光粒子,幾乎所有的視線皆一致性地朝他投射過來。
「——帕梅爾?」
就在他準備要以光速全力開溜之時,後方一聲熟悉的青年嗓音,讓他突然停下動作,轉身過去打招呼。
「你這小子!」
來者是一名有著俐落三分頭的二十三歲青年;他雙耳耳側修剪得彷彿皇宮草坪般齊平,髮色一看就是最近才染的鮮明藍紫色;雖然身形瘦長,素色短袖底下透露的手臂肌肉卻如石塊般緊實精碩。
這名青年叫汪濟,是近兩年新進的魔法師,和帕梅爾一樣由魔法師學院培養而出,由於他當過汪濟的指導者兩個月,兩人的脾性又在很大的程度上相合,因此兩人成了很親近的忘年之交。
「難得看你出現在大廳耶?你最近是抽了什麼藥嗎?」
「臭小子!」帕梅爾笑罵了一聲,而且老實說,現在能夠在這裡遇到汪濟讓他很高興,「別以為你有辦法提前畢業,你就可以用這種態度說話。」
「少來——你又不是那種老頑固。」
「但我現在很想變成石頭。」
「為什麼?」
帕梅爾以眼神示意周遭,肉眼可見地,四周正在快速地聚集著大量人潮圍觀與逐漸嘈雜的驚呼聲。
「知道了!」
「幫個忙?」
「我想吃四角街尾段的鯊魚大餐!」汪濟笑嘻嘻地提出他的條件道。
「吃那個會變笨!五福街的餐館,三天後的晚上見。」
「好咧!」
「只能帶上一個人過來!」在以光速離去之前,帕梅爾特別警告道。
目送帕梅爾離去的光的殘影,汪濟環顧四周明顯失落和充滿疑問的人群,「那得看你對『一個人』的定義是什麼囉!」他竊竊地小聲賊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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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敘時間】
關於帕梅爾和徐果的「行」,大家有猜到是屬於哪一個類型嗎?^^
因應故事的進度,地圖看來也要重畫了......(推眼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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