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果驚詫地瞪著帕梅爾的掌心,簡直不敢相信自己聽到的那個名字:「……常駐如松?」
「是啊!」帕梅爾快速闔上手掌,半刻後,再次攤開掌心時,那個太陽光圖案已經變回純粹的圓形符號。
「有你們這對『夢幻組合』在,我是不是也可以申請調離了?」
帕梅爾被這句話逗得哈地一笑,真心覺得這傢伙實在好玩,「你有你的用處,那傢伙也有做不來的事情。」
「不好意思,相對於你們和我的魔法性質,這話沒什麼說服力。」
「起碼反射光這件事,只有你才辦得到。」帕梅爾拉整了上衣,拍了拍褲子上的灰沙,「好啦!我們就別再互相讓話了。這次的『行』,公會算得很準,我需要你、你需要我,同意嗎?」
徐果沒好氣地瞪視著帕梅爾好一段時間後,嘆了口氣,回應道:「我們接下來要做什麼?還是繼續往月光族的村落去?」
帕梅爾滿意地回以一個微笑後,接著從褲子後方的口袋中,提夾出一張摺成四疊的小白紙,攤開給徐果看:「這裡。」他沒有特別指向紙張上的哪一處,反而是一說完這句話之後,紙上自行冒出好幾個幽微的小藍點,形成一條線地從紙上的某個鉛筆標記處,像是魚貫排列地延伸至一條粗黑的短線上,最後,原本白底無字的紙張上,漸漸浮現出數條空心圓的圓圈圖案。
徐果一看即明白,這是「下8區」的區域平面圖,也明白帕梅爾之所以沒有明說是哪個地方,而是採取這麼迂迴的方式述說,主要原因在於,那條粗黑短線所在的位置,正是巨人神族出入「下8區」且名義上佔領的區域。
原則上,馬格非公會的魔法師,由於許多複雜的因素,若能不與巨人神族碰頭就會盡一切方法去避免,而且所有魔法師在這一點都有一個基本的共識:即使是嚴重到世界末日級的問題,也絕不主動與巨人神族接觸。
因此,帕梅爾對於他們下個目標地所表現出來的謹慎,那是再自然不過的事情,但與此矛盾的是,究竟是什麼天大的信心和勇氣,他連一點細微的猶豫都沒展露半分地,直接向徐果展示這項決定呢?
即使自認已經熟知這個人的大膽和無畏,徐果仍是不明所以地質疑道:「我們去那裡做什麼?你瘋了嗎?」
「如果要解決月光消失的問題,我們必須去,這已經不單單只是月光族的變異問題了。」帕梅爾一邊將小紙重新摺回去、塞回口袋,一邊解釋道:「而且,我們很大可能會跟『他們』發生衝突,雖然我會盡量不讓事情倒向這種結果,但……我們最好還是多做些準備。」
「——所以,你才跟公會借調常駐如松?」
帕梅爾比了個噤聲的手勢,神秘一笑地道:「他可是我們的王牌。走吧!」
兩人徒步往西南方向走,依然是帕梅爾在前方引路,徐果跟隨在後。
若不談及帕梅爾能夠直接以光速移動、眨眼間就能抵達目的地,單從他們的身體素質來說,在正常情況下,即使沒有月光,他們也能夠無所罣礙地在這個伸手不見五指的林間飛速奔馳;不過,那樣的前提是在「一般的林間」才能如此。像是下8區這種以捕捉光線和光粒子維生之生物為主要分布的尖聳密林中,大部分草木的枝葉長得細軟堅長,彼此之間又挨得極緊,即使是夏日中午最強烈的陽光,也僅只少許零星光線能夠透射進來,因此對於光的需求,成為此區生物最為緊迫之要事,而月光消失的現今更是如此;綜上所論,兩人在此區的每一個舉動,便自然而然地成為了全區生物的獵捕焦點,更別說是能夠能夠成為光、甚至是等同於這個世界唯一光源的帕梅爾了。
雖說如此,倒也並非每一種生物都能像月光族那般,能夠吸取光粒子之中的訊息,也並非每一種生物捕捉光粒子的技術都如月光族那般純熟,因此,帕梅爾在這一點,至少是站在一個完美的上風處——不僅收知更細微、更多元的光粒子,也藉其得知周遭每種潛伏生物的狀態和思維,甚至進一步地,他還能夠刻意引導光粒子訊息的傳遞方向與承載內容。簡單來說,即使是在一個完全無光的世界,所有的事物仍在他的掌控之中。
有個這麼犯規到天邊去的夥伴在前方領路,跟隨在後的徐果,可以說是完全放心且信任地踩踏著帕梅爾所走過的每一步路徑,除了偶爾仍是會出現就帕梅爾來說不介意、但對他來說是大事的不明屍體、排泄物、嘔吐物或某種無法言明的反芻物等等,他至少有自信,就算閉上眼睛,也能安然無虞地走完整趟路程。
「最好別這樣,」帕梅爾忽然使壞地提醒道,「我可不會跟你提前諭示,哪邊有奇怪的髒東西。」
一樣地,帕梅爾那讀取光訊息的能力,還是讓人又愛又惱怒。
「我們為什麼要用走的?」像是「回敬」帕梅爾方才那一記「提醒」,徐果毫不客氣地斥問道。
「畢竟要去那個地方,我需要蒐集這一區的資訊。」
「你要蒐集資訊,我是不反對,可你有沒有想過,我們就這速度,一路走過去要花多少時間?」
一聞此言,帕梅爾頓時停下腳步,轉頭問道:「這一次的『行』,有時間限制?」
「沒有,但是月光族和月光消失的問題,我們不能拖太久。剛才那些月光族的數量並不是全部,還有很多我們沒遇到的正在其他區域流竄,如果下8區全數的月光族都像那批一樣發生變異,我們難道要一批一批框限起來解決嗎?哪來那麼多閒時間?更何況,他們還不是這次事件的元凶。」
「你認為,我們不該花太多時間和精力在月光族的問題上?」帕梅爾提起三分認真精神地審視徐果的真實心意。
「我的意思是,在其他剩餘的月光族全數產生變異之前,我們應該盡快找到元凶,然後一次性解決,免得遭受太多不必要的干擾而浪費了許多寶貴時間,你也非常清楚,月光能夠愈快復原愈好。」
對於如此清晰地審時度勢的夥伴,帕梅爾沒有立即回應,反倒是盯著對方沉默良久,之後轉以一種「總算明白」意味的狡詐笑容,平平穩穩地說道:「你不用急,早回去、晚回去,人還是在那裡的。」
這一話出場,讓徐果原在水準之上的理智線頓時斷成兩截,雙頰和下頷處,像是雷電通過般起顫了兩個毫秒,但很快地,不到半秒的時間,他重新拾回自己的冷靜和理性邏輯,以一種穩重又極具風度的語態答覆道:「那件事,對我很重要,所以我必須盡快結束這趟『行』。你呢?」在最後「必須盡快結束這趟『行』」這幾個字的時候,他特意放緩速度,一字一字、正齒端唇地講述。
帕梅爾頗感趣味地笑了笑,「你真的很有趣。」
「帕梅爾,請你回答。」徐果鄭重而嚴肅地說道。
又是一份如天空廣納萬物的微笑後,帕梅爾答道:「我和你是一樣的,而且……」他看了看自己的右手,憶起初次遇見的那隻變異月光族,以及當時一觸即逝的那份感受,「應該沒有多少人,會比我更了解月光消失的急迫性。」
他抬起頭,直接提起十分認真心意地看著徐果;對徐果而言,雖然周遭伸手不見五指,自己也沒有多少把握能夠確定帕梅爾眼睛的位置和高度,只能粗略感知出一個大略的方向位置,他仍是感受到了帕梅爾十全的心意——「這點,你同意嗎?」就算對方沒有說出這句話,這項訊息和其中的情感,依然如實地從對方的心中,真真切切地傳達到自己的心裡。
徐果不太情願地斜睨至一旁的某個方向去,沒奈何地鼻哼了一聲。由於此時已經進入深夜時分,本就處於高緯度地帶的下8區,溫度更是降至零度左右,因此當他哼出兩道熱流,再將周遭空氣吸回來的時候,鼻腔內部已是傾潮狀態,鼻頭更是冷得發紅,即使他們的體質已和一般人類是天地之間的差距,但也僅只如此,他們的生命形貌、外相特徵或內臟構造等等,仍是維持著人類的基底,與一般人——恆溫動物無異。
徐果的雙眼跟隨著一陣深度的考量和思惟,左右來回緩游了兩、三趟過後,當他重新看向帕梅爾的同時,瞪了一記「沒做好就要你命」的眼神過去:「我們一定要速戰速決,不光是因為我有著必須盡快回馬格非的理由,也是為了讓這件鳥事不再擴大以及被盡速解決——這樣,你懂嗎?」
帕梅爾實在拿這人沒法地笑了一聲,不僅是因為在徐果說完後,讀取到他吐槽他自己:「我在講什麼懂不懂?就算我不講半句話,他也會跟手拿萬用鑰匙的管理員一樣,愛看哪就看哪、想知道什麼就會知道什麼」這一串訊息,也因為他實在是特別喜歡這人對己對人直率又赤裸的性格,毫無做作之心,基本上,無論徐果做什麼、說什麼,他都是無條件接受的那一方。
「遵遵遵遵命!」帕梅爾笑嘻嘻地回道,同時一手橫攏於額前,特意學起一道軍禮的敬禮之姿。
「你真的很幼稚!」
「畢竟碰上你嘛。」
「再說一次?」
帕梅爾識趣地收起想繼續鬥嘴的興致,乖順地先行至前方,繼續引領路程。於是兩人又恢復成一前一後的行走狀態,只不過這次的速度接近於疾走,偶爾遇到了某處特別的地段——尤其是帕梅爾想要仔細探查和蒐集光粒子訊息的地段,速度才會稍稍放慢下來。
「——那傢伙什麼時候來?」徐果趁著速度放緩時,於後方提問道。
「我們有需要的時候,他就會出現了。」帕梅爾一邊追尋周遭光粒子的訊息,一邊大步快走地說道。
「跟你們一起工作真的很惱人,老是不見頭尾。」徐果撥提起沾黏上衣褲的某種東西,原想拋之為後快,指尖也才剛彈起了一個半圓的弧度,忽然間,他手中的動作停頓於半空中,雙眼定睛的深處,彷彿直奔出了世間之外,不再記得任何回頭路,整個人更猶如驀地被攝心奪魄般,怔怔地凍結在原處。
要說究竟是什麼東西讓他如此失態,像是跟這個世界毫無戀捨地道別,就算拿這個問題問他本人,他九成九也回答不上來。他只知道,手指間的東西,那觸感比起之前跨過的屍體好上一萬倍,更比他人生至今為止所見所觸的任何東西都還要讓人舒服,此外,那東西摸起來像是一串長草或花葉,有著接近人體的舒適溫度,其上頭還散發出一股迷人的晨露味,令人不覺便神清氣爽、欲罷不能。於是他幾乎止不住地將那東西提至鼻頭前仔細探聞,甚至最好的話,他願意讓那東西二十四小時地緊貼著自己。
——此時,帕梅爾的聲音忽然從前方十公尺處傳了過來:「——呃——你最好別這樣,那東西——總之你趕快丟掉就是了。」
一聞此言,徐果頓時回過神來,滿面震驚地扔了那東西;三秒過後,一陣斥怒由後方打響了回去。
「你就不能早點說嗎?」
「抱歉抱歉,我有點忙。」
「環境資訊看夠了沒?你不是光魔法師嗎?」
「徐兄啊,這是第一次,我覺得你說話說到了核心。」
「帕梅爾,你找死嗎?」徐果怒罵道。
帕梅爾偷偷地竊笑了幾聲,同時也很識得分寸地閉嘴,因為他若再調皮下去,徐果可就真的要「爆炸」了。
一陣仔細的探勘過後,帕梅爾從一道窪坑旁起身,拍卸了衣褲上的泥沙,再望上天邊一眼,若有所思地對徐果問道:「現在……是冬季,對吧?」
「是,怎了?」
「這裡的永夜狀態會持續半年?」
「對,從五天前開始進入冬季的永夜,一直到明年三月——」突然間,徐果察覺到一絲關鍵處,驟然停下話語,瞪視著帕梅爾所在的方向。
「——是啊,『五天前』,恰好是中區和下區交界處發生領域衝突的時候,也是月光消失的第一天;起初,那天原本就是月虧日,誰知道從那天之後,月光竟然不再出現,空有形貌而已。」帕梅爾道,「這之中的諸多可能和揣測,就不在這裡多說了,我們繼續走吧。」
他們走了一小段距離後,於後方的徐果忽然問道:「中區和下區的交界衝突……我記得,那不是那傢伙先前被指派的『行』的範疇嗎?」
「是啊。」帕梅爾狡猾地笑了一下。
即使伸手不見五指,徐果仍是能夠感受得到那份糟糕透頂的笑意。
「你知道還跟公會調他?這豈不是要忙死他嗎?——喂,你突然靠那麼近幹嘛?」
帕梅爾在神不知鬼不覺的情況下,迅速來到徐果身旁,一把抓攬對方的腰際,讓其靠向自己;他的雙眼深處像是鎖定了某個目的地般,理所應當而堅定地說道:「要趕路了,穩住囉!」
不等徐果出言回應,帕梅爾便直接以光速十分之一的速度帶上徐果,由他們所在的位置,一路飆往西南處的邊界地帶。從外來說,他們就像一道轉瞬即逝的幽光,即使下8區遍滿擅於捕捉光粒子的奇特生物,在帕梅爾刻意地誘導與控制之下,它們連察覺這道幽光的一點空間和機會都沒有,再者,就算少數生物捕捉光粒子的能力極為出色,能夠不受帕梅爾的導引和控制,卻也頂多在自身受器接捕到幽光、腦部或主幹核心的臟器部位,尚未將光的訊息處理完全的那一剎那,幽光便已悄然消逝,一點光的餘跡都沒有留下;從內而言,帕梅爾和徐果兩人的身軀、血肉臟器的運作頻率、精神、意識等等都毫無太大的變化,唯獨時間感像是逼近靜止般,兩人自身以外的空間、事物,都如流水湍河般急速而過,偶爾還能見到幾樣景物彷彿壁畫地凝滯於空中。
對帕梅爾來說,他已熟習於這樣如夢如幻的過程,也熟習於在光魔法的推波助瀾下與各種層級的光速中,緊隨而來的各式經歷;但對於徐果而言,似乎每一次的光速體驗都帶給他很大的刺激和衝擊——例如這一次,他覺得兩人就像是處於一道明亮過頭的通道,正以流星般的速度行經許多地方,同時又能感受到一種飄散於空中、彷若煙霧化逝般的恍惚之感,若非身旁的帕梅爾不斷地傳來一股明晰而有著某種深重程度份量的存在警示,他或許會開始懷疑自己的身心存在是否真實。
雖說過程上,確實都如徐果所感受到的那般,帕梅爾還是不免地在心裡暗嘆一聲,虧那小子一記。不必特別收知光粒子的訊息,單看徐果每每目瞪口呆、恍惚而自我懷疑的模樣,作為亦是前輩、亦是同行的帕梅爾,真真想在他臉上招呼一記巴掌,讓他清醒點;按理來說,既是學院培養出身的魔法師,經由學院長年所給予的「心的訓練」,再加上「獨立」前後的各項磨練和經驗,這點「光的行進」的感受,應不致於讓他如此失焦和動搖,但另一方面,也許是因為光魔法的純粹之極,才令他這麼難以把持住自我。
——思及此點,帕梅爾轉而小小地慨歎了一番,想當初剛接下光魔法的自己,也正如現在的徐果——或說「更甚於此」,老是搞不清東西南北你我他,還差點永遠沉落在光的世界中、被光魔法融食,更因為如此,有段時間幾乎處在被指導老師放棄的邊緣。所以對於這「開光界」沒幾次的小子,想想還是多原諒他一點好了。
幾乎無法以「一眨眼」來形容的迅疾時間之內,兩人周遭的明亮如晨霧遇朝陽般消退而去,他們到達了那個本不應該接近的地點——下8區西南岸。冷冽的海風狂哮地迎面襲上,一波波無情的擊打,使得臉上的溫度毫無堅持能力地敗下陣來,盡是刺辣辣的雞皮疙瘩;雖然想再看看徐果還有哪些高妙的心情感受,但正事在先,帕梅爾很快地挑了一棵枝條較為緊密的枯叢,在旁蹲伏了下來,準備掃視、觀察這片透著一股幽深恐懼的烏狹海岸;然而,他的雙膝還沒完全彎下,隨即意識到,徐果那傢伙還沉陷在光的感受裡,難以自拔地呆站在一旁。
見徐果此狀,帕梅爾一點客氣的意思都沒留地猛彈了一下對方的頭側,幾乎把對方的頭給彈得歪了,好在這一下夠讓他吃疼吃個飽滿,不多久,便見理智重回世界、眼裡嘴裡皆緊含著部分怒氣的徐果,像個中老年人緩慢而謹慎地跟著蹲伏了下來。
「……我們在哪?」雖說頭側痛得不明所以,徐果仍是自知之明、有些心虛地問道。
「西南岸。」帕梅爾悄聲回道,並給了個噤聲的手勢。
沒想這一手勢才剛比劃上去,兩人全身立即本能地爆發出連波顫慄至極的雞皮疙瘩,在一片僅有海風於耳邊呼嘯而過的黑夜裡,不管誰看得到、誰看不到,兩人反射性地對視了一眼;下一秒,則同時同步、全身緊繃且全神專注地瞪向前方:一道濃重的沉厚氣息,踏著足以踩裂大地的步伐,五秒一步地降現於可視距離的最遠之處。
由於能夠藉著光粒子而看清那道氣息的真面目,帕梅爾很快地沉穩了下來,細思雙眼所及的一切,但一旁的徐果仍舊沒有多少好受,看他那雙攥得死命的拳頭,似乎預示著,如果有個什麼風吹草動,哪怕只是枯叢枝條因為海風而拍擊其身,那些美麗又清冷的冰鏡就會在周遭爆發開來;但即使如此,帕梅爾暫且顧不得他,只先一心專注地觀察眼前的目標對象和景況。
俗話總說禍福相倚,幸虧有著不間斷的狂哮海風吹襲,否則帕梅爾突然於此時此刻倒吸的一口涼氣,肯定招來身旁人的怒視,同樣地,他不管徐果究竟能夠感知環境到哪個程度,單憑他那雙能夠看見所有光波和光粒子的眼睛,便足以將海岸線的所有事物納進視野之中:
只見一巨大無比、近乎通達天際的黑色長物,抬放著兩隻粗碩的天柱,一收、一落地緩步在沙岸上,而其底下,遠看像是那巨物踩踏在一層深厚的棉團裡,實則那綿延整條海岸線的「棉團」,全是變異後的月光族,彷彿子隨母、母帶子,又如蟻群為保群體安全而圍擠著蟻后行走般,團團緊貼著那巨物移動——當其中一隻天柱踩踏下來,那些「棉團」迅速散開,靈巧地讓出合適大小的空間給那令人看之絕望的黑色腳掌踩放,半個毫秒過後,那些「棉團」便立即上前疊補,直到把每個針尖般的空隙全數填滿。
至於那巨物——也就是那個「目標對象」:那名踩著足以令大地壞裂的巨人,遍體黑得比木炭還過分,體格寬碩,臂膀和胸部的寬度幾乎是盆骨的三倍,一頭垂及耳下的濃密黑髮,將五官遮掩得沒幾處可視;那巨人全身上下僅裹著一條獸皮擋布,沒有生殖器,高約……不如這樣說好了:他雙眼所在的高度即為雲層位於的高度;半張的狹嘴長長地吸吐著氣息,而雙邊的嘴角不斷地流洩出如瀑布般的唾液。
要不是帕梅爾能夠讀取所有光粒子的微細訊息,他差點沒忍住去聯想,現在拍打在臉上的海風,會不會就是那名巨人口中吐出的氣息。
考量到他和徐果現在的處境和狀態,這些基本訊息,他沒有拿出來與徐果詳說,而是繼續自行深入探查,由距離那巨人較遠的光粒子,一步步而謹慎地行追至距離巨人一百公尺處左右的光粒子群。但就在觸及那巨人身旁五十公尺內的光粒子訊息時,僅只像是膝蓋被輕搥的同時、小腿自動抬起那般,他心中迅即響起一聲「完了!」,奈秒之間,光魔法全力催動,拉起徐果的同一瞬間,兩人隨即化作一道光束,以百分百的光速速度離開原處,而正是在兩人動身遠離的下一個「零點零一個剎那」,一支猶如天頂落下的黑色圓柱體,深陷於他們先前蹲伏的位置,佇壓良久,待那圓柱體像是急速跑馬燈地抽離之時,幾許大小不等的冰鏡碎片,或扎或黏或散逝地從其底部撲落落而下,彷彿直達地心的坑洞就此顯現。
沿著海岸線、距那坑洞五十公里之外的松林邊緣,一道槍管大小的光束直射於此,帕梅爾和徐果的身影從光中化現了出來。未等徐果換上一口氣,帕梅爾先是嘖了一聲,大罵道:「媽的!那什麼怪物!」
徐果有些疲軟地半跪了下來,大口大口地喘息幾回之後,身心上仍是餘悸猶存地問道:「……怎麼回事?」
「那混帳也是月光族的血統!巨人神族和月光族的產物!」
「『產物』……?」徐果留意到帕梅爾的用詞——「產物」,就他認識的經驗裡,帕梅爾雖然很能罵髒話,卻從來不會對任何具有生命或心識的存在對象,用上這種明顯是鄙夷和歧視之意的詞彙——當然地,他的這點想法,帕梅爾也同步知道了。
「那『東西……』」帕梅爾換了一個較為和緩的口吻嘗試解釋道,然而喉頭與喉末之間,仍是滿載著艱澀的難意,「……並不是正常情況下產出的……生物……」
「——那是怎來的?」徐果的心臟仍是劇烈地擊打著胸口。
「我不知道……現在還沒能……」
「現在呢?」徐果從口袋中抓出手帕,擦了擦滿額的冷汗,即使環境溫度冷得直讓人發顫,他內裡的衣服卻已經濕了大半。
見他狀態,帕梅爾深深地懺悔道:「對不起,我不該這麼衝動帶你來——」
「我們現在該怎麼做!」徐果突然大聲地斥吼道,「你別他媽跟我囉嗦!直接說我們該怎麼做!我該做什麼?你要做什麼?我們該怎麼把這趟『行』結束掉!你聽懂了沒?」
這樣的徐果讓帕梅爾頓時愣了一陣,他一向知道徐果非常注重個人尊嚴和顏面問題,因此某種程度上,並不過於意外徐果會這麼硬氣地堅持接受風險極高的挑戰,只是夥伴於此時所展現的這份骨氣、這份堅毅,他還是被徹底地驚豔了。
「說話啊?」徐果尖銳地直面道。
「……那『東西』——」帕梅爾回振起精神,帶點方才驚悅的餘韻開口說道,「——我是說那『巨人』,他也是光的習用者,所以交給我處理,至於變異的月光族——」
帕梅爾往前移步,戒備地站在徐果身前,而徐果則是滿意地哼笑了聲,收起手帕、挺立身子,同樣戒備地背站在帕梅爾身後。
「嗯,你去吧。」
徐果說完這句話的同時,兩人四周早已擠滿了大小不等的黑色身軀,彷彿就連洩水也無法通過般,各個黑影相互緊埃地簇擁,齊齊盯視著兩人的所有舉動;這些變異的月光族,與先前遇到的那些月光族完全不在一個程度,若說先前的月光族像是枯燈,僅只是為了尋找一滴燃油以維持燈芯之火,現在這些將他們圈圍地不漏半點汗隙的月光族,則是燃炸著整條燭身的兇烈之火。
帕梅爾非常清楚,這些變異的月光族,不會像前面那幾隻「放水式」地僅用一半光速上前追咬他們,而是真真正正、絲毫不留任何餘地地用上「完整的光速」來「招待」他們;依照現有和後續接上的數量,這對徐果將會是一場極具風險、無法測量後果會是如何的巨大負擔,然而此刻的他,因為徐果的一句話與其背後傳遞而出的堅定信賴,讓他根本不必耗費任何心力去一一計較和斟酌,他只需予以同等的相信、同等的依靠,身後的世界便不再是讓人膽顫心驚的萬丈深淵,而是一股推助護擁的搖籃,剝除萬難、保他能夠專注地正入他的目標。
「晚點見。」他識其意地揚起了一笑,在確認徐果收到他那一笑和那句話的同時,以百分之百的光速離開了對方的身後,而在離開的剎那之間,一部分的月光族也以百分之百的光速跟追上來,另一部分則於他的正後方,響裂起連環無間隙的堅硬撞擊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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