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識朦朧間,喻辰安感覺車子停下,就迅速醒過來。他下意識捂住嘴巴,確認沒有流口水之類的不雅醜態,才放下手尷尬地說:「抱歉,我又睡著了。」
這已經是第二次了,他覺得有些不好意思,也許是車上的環境太舒服,也或許是顧懷帶來的安全感,他竟然這麼輕易地睡了過去。
「累了就該休息,沒什麼。」顧懷倒是很喜歡他在自己面前毫無防備的樣子,就打趣說:「所以我不太唱歌,免得誰聽誰昏迷。」
喻辰安噗哧一笑,跟著開起玩笑,「但治療失眠症有奇效。」
「說的是。」顧懷一本正經地點點頭,「為了確保病患的睡眠品質,請喻先生務必持續接受顧氏音波療程,最好每晚一次,有助提高新陳代謝,減少黑色素沉澱,有效預防細胞老化與器官病變……」
一連串如傳銷廣告的胡說八道,讓喻辰安聽傻了,而且望著對方熱情誠懇的眼神,他竟還覺得越聽越有道理,果然顏值好就是不一樣,害他忍不住學叔叔阿姨們問上一句:「多少錢?有沒有折扣?健保給付嗎?」
顧懷愣了一下,隨即破功地笑了。
「沒有折扣,不能用健保,價格……一通電話的費用。」顧懷含笑的眼眸是顯而易見的溫柔,「以後你失眠可以打給我,我唱歌給你聽。」
喻辰安的胸口輕輕跳了下。他低下頭輕聲道了謝,正要打開車門,才發現他們不是停在超市前面,而是機車修理店的附近。
「怎麼是這裡?」喻辰安訝異道。
「看你睡得熟,就多開了一會。」顧懷不以為意地說:「雖然從超市走回家只要十幾分鐘,但提著東西也不輕鬆,還是騎車方便點。」
「這麼說也沒錯。」喻辰安看了眼車上的時間,頓時大驚,「顧醫師,你門診要來不及了。」
顧懷卻依舊老神在在,「還行,時間剛好。」
「但要是路上有耽擱呢?」責任心重的喻辰安醫師魂上身,立刻氣勢洶洶地開門下車,「不跟你聊了,你快回去,不可以放病人鴿子!」
「……」
還沒交往就兇巴巴,非常地得寸進尺。
顧懷抿了抿欲揚的嘴唇,非常受教地乖巧道:「遵命。」
時間急迫,喻辰安也不回話,就板著臉關上車門,趕人似地揮了揮手,等車子開走了,才忍俊不住地笑出來,連帶心底的烏雲也散了不少。
機車店今天的生意比較忙,車子還要十分鐘才能處理好,喻辰安便索性站在一旁,拿手機複習單字。他本就長得白淨秀麗,滑手機的手指也修長好看,從頭到腳都是清新乾淨的氣息,站在滿是機油污漬和器械零件的地方,更顯得惹眼,負責修車的小伙子已經偷瞄了他好幾次。
喻辰安察覺到對方似是好奇打量的視線,就浮起一絲怪異感。他淡淡地回了個禮貌的微笑,就稍微背過身,再往旁邊站去,正好面向店裡。
店裡堆滿了器具與零件,一台電視掛在凌亂的牆角處,體積雖小,喇叭卻十分有力,不管是什麼類型風格的廣告都能被它播得氣勢驚人。
在轟炸完一連串的廣告後,電視頻道就回到被中途打斷的節目,幾位耳熟能詳的名嘴正激動地歪著臉,大肆抨擊檢警司法的漏洞。
「只因取證方式有些不恰當,就全盤否定所有殺人證據,放走連環姦殺案的犯人,導致又有兩條人命無辜犧牲,這就是司法公正?難道法官連一點常識判斷都沒有嗎?」
「根據內線透漏,為兇手翻盤的就是警方自己人,一位姓謝的女警,她平日就跟當時負責該案的同事不合,她的檢舉倒底是為了正義還是出於私心?為何她不在發現的一開始就阻止,要拖到進入法院了才提出來?」
「一個女人居然會幫一個強姦犯逃脫制裁?」
「死者是一對雙胞胎姊妹花,才十六歲,正值花樣年華,就在生日前幾天慘遭性侵殺害,她們父親早年喪妻,一個人辛辛苦苦撫養兩個女兒長大,卻成為警方內部鬥爭的犧牲品,這簡直是天理難容!」
「我有消息透漏,該位女警目前還負責偵辦另一樁姦殺案……」
好不容易輕揚的心再次跌落,喻辰安抿緊嘴,快速戴上耳機,點開聽力練習,深怕又聽見與自己有關的新聞,直到完全聽不見電視聲了,才喘上一口氣。
他茫然地猜想,這樣躲躲藏藏的日子還要持續多久?
正這麼想著,他就再次對上一道目光。這一回,修車工眼裡的探究意味更明顯了,他下意識抽了口氣,直覺哪裡不對勁,正想問對方何時處理好,就見老闆從外頭回來,沒好氣地大聲說:「客人等很久了,你還在龜毛什麼?走,去弄另一輛,這個我來。」
老闆的辦事效率非常好,才五分鐘就處理完畢,連帶煞車、輪胎、車燈等等都幫忙檢查一遍,然後爽快地交車結帳。
喻辰安戴上安全帽,將機車牽出去,就瞥見那員工湊到老闆耳邊說話,老闆聽了也往他看來一眼,神情似有訝異,他便渾身寒毛一炸,立刻發動車子離開。
他不想去細思那兩個人究竟在看他什麼,也打算乾脆直接騎回家,但一想到家裡沒有米了,沐浴乳該買了,牙膏也快沒了,便只好再次打起精神,照原訂計畫去一趟超市。
四十分鐘後,喻辰安匆匆拎著購物袋出來,面色有些蒼白。就在超市裡,他湊巧遇到住同棟樓的一對母女,平時雙方搭電梯遇到時都會禮貌地微笑點頭,但今日她們看他的目光竟帶上了意義不明的戒慎。
結合先前在修車店的經歷,一股奇怪的預感就浮上心頭,迫使他趕緊買完東西就離開,一秒都不願多做停留,只想盡快回家。
回到社區停好車,喻辰安拿著東西就要朝家裡走去,一個女人就突然衝過來擋在他面前,也不等他反應過來,就開口說:「喻先生您好,我是XX週刊的記者,想為您進行一項專訪,深入了解男同志遭性侵後的復健歷程,我們保證全程不會露臉或公佈個資。」
聽到對方連自己的姓都喊出來了,喻辰安十分錯愕,不祥的預感也越來越強烈,「你怎麼找到我的?」
依據保護性侵受害者的條例,偵辦團隊不僅要全程保密受害者的資訊,就連文書公告也會另取代號稱之,更別說對外發佈的新聞稿。照理來說,新聞媒體應當很難從那些片面資料追溯到當事人,除非有人洩密。
果然,記者大概是被問多這類問題了,絲毫不見心虛地說:「我們有自己的管道,加上你又牽扯到兩起命案,何況網上也早有人透漏了不少訊息,您都不知道嗎?」
喻辰安心中一噔,忽然明白今天的那些目光為何了。
偏偏記者像讀不懂臉色一般,還拉著他解釋:「原本我們是有做打電話約談這個動作的,但因為你一直沒有接,才只好親自登門拜訪。」
但喻辰安已聽不進任何解釋,更不在乎對方畫蛇添足硬要強調的「這個動作」。此時此刻,被恐懼與憤怒壟罩的他,再也顧不上一貫維持的禮貌,逕自甩開記者掉頭就走,卻聽對方還在後頭追問:「你真的不記得案發經過了嗎?蘇小姐的丈夫一直希望知道真相……」
幸好管理員見情況不對,及時奔出來攔下記者。記者見此路不通,就轉而纏著管理員要採訪。喻辰安不敢去聽管理員回答什麼,也不敢回頭去看,只是拼命按著電梯紐,待門一開就迫不及待地衝進去。
回到家裡,他打開靜音已久的Line,就看到十幾封未讀訊息,多是丟來一個連結問是不是他。他點開一看,腦中頓時轟隆一聲,感覺自己像在不知不覺中,被一雙未知的手扒光衣服,赤裸裸地遭眾人視奸。
那是一篇報導,標題寫著《同志情感糾紛被輪暴,女路人遭波及慘死》,文章內容還貼著一張他和李耀在臉書上的合照,雖然眼睛被打上馬賽克,但見過他的人一眼就能認出來。
心中的城牆瞬間崩塌傾滅,露出滿目瘡痍的內部,他甚至忍不住產生一個錯覺——是否所有人也都看見他在那些禽獸身下生不如死的醜態?
這個念頭令他陷入莫大的恐懼,即便身上還穿著厚重的外套,也只覺得渾身都是凍入骨髓的僵冷。他顫抖著雙手,瘋狂點開每道訊息、每個群組,好似這樣就能找出那個想置他於死地的仇人。
是誰?到底是誰洩的密?為什麼要這麼做?
在這個資訊時代,不論保密工作再如何嚴謹,也擋不住攸攸之口。也許是最初聽聞消息的大學同學或醫院同事,也許是李耀的朋友圈從死訊推知實情,又或許是警方內部真有人與媒體互通有無,但凡其中有一人漏了點口風,一切隱私都會被抽絲剝繭地挖出來。
忽然,一通電話打來,是在Line上被他封鎖的菲菲。他瞪著螢幕,正猶豫是否要接,手指就下意識將電話掛斷,兩秒後,一通語音傳來。
「對不起對不起!有人挖出我以前畫的漫畫認出你們,我真的不是故意害你們曝光的,是有人故意在搞我,故意截圖我的聊天紀錄,現在大家都在罵我,怎麼辦?小安你幫幫我!」
聽著菲菲急哭的聲音,喻辰安毫不猶豫地關掉訊息,點進臉書。
果然,臉書帳號已經塞滿了私信,除了幾封同那記者一樣請求專訪的詢問外,就是一些意義不明的關問,還有更多來自各路網友的批評。
「你一個大男人在怕什麼?為何不肯站出來指認兇手?」
「你以為失憶有這麼簡單喔?又不是在拍韓劇!」
「懦弱地躲起來算什麼男人?」
「不要臉的同性戀,竟然給人畫那些噁心的色情漫畫!」
「自己用情不專,害死無辜的路人!」
喻辰安直直瞪著「害死」二字,彷彿那是一把血淋淋的刀直指心臟,挖出他壓在心底已久的罪惡感,即便他一直告訴自己,錯的是那些利用他的信任滿足私慾的人,卻無法否認,在整件事情的因果上,他確實有不可擺脫的責任。
「為什麼?」
在事件發生後,他沒有一天不這麼問自己。
將所有罪責都推給犯人身上,自然是再簡單不過的事,但怪罪完他人後的空虛卻依然不斷侵蝕內心,最終也還是只有自己一人去面對心中的魔鬼,並隨著所謂的真相大白,逐步挖掘那些藏在暗處的舊瘡。
若人生而有罪,那這場悲劇裡的每個角色都有罪,而他的罪名就是不自量力——是他沒在一開始就揭發李耀吸毒的事,是他沒能及早發現李耀的異常,是他自己太過天真,明明無能為力卻還擅自逞強,以為終有救贖李耀回歸正途的一天。
於是,他一步錯,就步步錯,最後全盤皆錯,毀了李耀,毀了自己,害死無辜的人,也給別人的家庭帶來不幸。
Line上有人發現他訊息已讀,跳出訊息問:「你還好嗎?」
句句像是關心卻又不知有幾分真心的詢問,讓他受不了地發出一聲哭吼,將手機狠狠地往牆上砸去,在像是永無止息的振動聲中跪在地上,用力地摀住雙耳。
一直以來,他都避免去猜測蘇沂禎的死,也不願去回憶那些不知真假的夢,更無法去思考自己跟李耀之間究竟是誰先犯了錯。
如今,封印的鎖被強硬撬開,他想起李耀多年來的不安,想起兩人無數次的爭吵與求和,想起李耀不斷質疑他心意的痛苦,想起李耀強暴他時求而不得就寧為玉碎的猙獰,就終於明白了。
一切都是起因於李耀對他的愛,也終於李耀對他的恨。
倘若一開始他就甘願為李耀放棄所有,是否就能改變結局?
也許,他才是最根源的罪人。
此念一生,腦海就浮起一張臉,那是謝真理一再向他宣示要將犯人繩之以法的義正嚴詞,對方銳利的眼眸中是對任何罪責的不容寬待。
——犯了罪,就該接受制裁!
剎那間,四周似乎都暗了下來,明明外頭還是大白天,屋裡卻一片陰寒,彷彿有不可名狀的生物降臨,用龐大的身影壟罩整棟公寓。
「安安。」
喻辰安心有所感地抬起頭,又見到那陰魂不散的人。
李耀的臉色十分蒼白慘澹,身上也還穿著離家那天的衣服,曾經生動的眼眸只剩下空洞的漆黑。他從黑暗中緩緩走來,伸出異常冰冷的手拉起喻辰安,用近乎烏紫的嘴唇低聲說:「別離開我。」
喻辰安怔然望著對方,臉頰已一片溼冷。
這一刻,他忘了所有,眼裡只剩一縷殘魂的執念。
他推開玄關的門,在陰魂的牽引下往外走去。無力而漂浮的步伐穿過走廊,爬過兩層樓,拉開最後一道鐵門,刺骨的寒風便迎面撲來,耳邊如野獸咆哮的風聲夾雜著李耀悲泣的呢喃。
「你為什麼又不接我電話?你為什麼就不能一直看著我?你是不是要逼死我?我只有你了,我只有你了,你為什麼不能也只有我?」
喻辰安面無表情地迎著風往邊緣走去,滿天滿地的綽綽幽影模糊了視線,好似他又回到那一晚,看見那懷著小生命的女人被壓在地上,於痛苦的抽搐中用一雙含淚的眼問他:「為什麼?」
「為什麼?」
不知是誰發出的聲音,一隻細白的手掐上他的臉,如那一晚的場景重現,將銳利的指甲刺入肌膚,不斷滴落冰冷湖水的女人披頭散髮地貼在他耳後,幽怨地問:「為什麼要害死我?」
風聲越來越大,像集結了濃烈的怨氣,簇擁他一步步踩上天台。
「安安,不怕。」李耀握緊他的手,一如他們國中時的某個午後,曾經開朗的大男孩溫柔而堅定地鼓舞,「我們都不要怕。」
「不要怕。」喻辰安望著腳下,輕聲回應,「很快就會結束。」
只要再踏出一步,就能一次結束所有人的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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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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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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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裡並非支持被害人有罪論,只是寫出當事人可能會有的其中一種心境,目前辰安正陷入這樣的心理狀態中(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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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篇預告】《擁抱》,預計禮拜五發。1397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ucDjRYVCP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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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y 喵芭渴死姬 / 12.07.20201397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9TWVQR4XC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