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44年,坎亞國寧和市。
空蕩蕩的美術教室裏,只有一個少年坐在畫板前。少年的黑髮微微反翹,臉生得十分稚嫩,還像是剛上初中的男孩。一副圓片眼睛夾在他的鼻樑上,把那張本就巴掌大的臉辰的更加較小。鏡片後的睫毛如兩隻蝴蝶一樣,隨着眼睛一睜一閉而撲稜着。
長長的筆簾攤開在課桌上,裏面裹着一大堆比小拇指還短的鉛筆頭子,素描橡皮黑得發亮,削筆刀的刀片也有些生鏽了。課桌上擺着的是一個老年男性的人頭石膏,是從別處借來的。很明顯,它已經給美術生做了不知道多少年的模特,即使用布精心擦過,還是能看到老人皺紋間鉛灰留下的指印。
許燈端詳着石膏像,分析每一塊陰影的走向和此處該使用的排線方法。寧和是個窮地方,像點樣子的美術高中只有一家,普通高中裏有老師願意為學生專門整理出一塊學畫畫的地方,已經是天大的榮幸。起初,許燈畫畫只是為了滿足自己看動畫片時被激發的興趣,後來他發現了自己在美術上的天賦,便決心要考到首都的美院去,過好日子。
這件事成了許燈的人生目標。他從小腿腳就有毛病,走路不太方便,如果長大了能做一份在家接稿就能賺錢的工作,實在是再好不過了。
本來,自己的天資被美術老師發掘出來,是非常幸運的事情。可現在的許燈一想到那位老師的臉,就不寒而慄,甚至有種嘔吐的衝動。他今天也默默祈禱着,老師已經下班了,他只是自己在美術室練習幾個小時而已,不會有人來打擾他。
嘎啦,那扇又舊又重的木門被推開了。下午的陽光打在教室的地上,可許燈只覺得後背冷得像被凍住了一樣。
他的美術老師站在門口,是個三十多歲的男人。
“燈燈,”老師揹着手,微笑着:“今天也這麼刻苦呀?”
“嗯。有空我就會練習的。”
“挺好,挺好。想學畫畫的不能整天就畫什麼卡通人,基本功才是最重要的。”
“我知道。”
許燈手裏的鉛筆已經快握不住了。他從不信教,可要是現在有個神能跳出來把這個老師趕走,不管是上帝還是菩薩他都一定會咚一聲跪在他們面前。少年機械地在鉛畫紙上留下黑色的印記,他肌肉緊繃,臉上的皮膚比眼前的石膏還要僵硬。
男人邁着大步走到畫板跟前,握住許燈的右手:“這樣做不對。畫素描無論明暗,要的都是整齊利落的排線,你這樣亂塗,都糊成一坨了。”他帶着少年的手一起在紙上動起來:“看到沒有,這才是合適的線條。”
骨骼分明的手,就像捕鼠夾子似的咬疼了他。
許燈的心思早飛到了畫紙之外,和這個人的任何肢體接觸,都叫他作嘔!他已經按捺不住自己的情緒,把手舉起來,掙扎着擺脱男人的控制:“謝謝老師,我可以自己來。”
男人一眼看穿他的心思,還有他恐懼的那些事。手腕仍然被牢牢握着,紋絲不動。
許燈從未如此痛恨過自己的腿疾。他用胳膊肘去打老師,可沒有任何效果,反倒是自己已經在扭打中被狼狽地摁在了桌面上。男人的腿壓着他的,能活動的上半身也被兩隻大手固定住,略帶着點煙味的鼻息噴在男孩臉上,吹動他前額的髮絲。
這樣的事情已經不知道有過多少次了。
許燈每一次,只要他還説得出話,就會含着眼淚問老師:“老師,求您了,想想師母吧。”
但是男人每一次都沒有回答這個問題。
“老師......我一直都很尊敬您,是您發掘了我的才華,我才有可能每天放學都來畫畫......為什麼要做這種事呢......”
男人抱着他的腰,把臉埋在男孩纖細的脖頸裏。
“老師......我真的求求您,不要這樣。以前的事情我都可以當作不知道,但從現在起,請不要這樣......”
許燈的手在桌上游走着,摸到了自己的筆簾。他閉着眼睛抽出了美工刀,按出刀刃,插進來老師的後頸裏。
渾身感到暢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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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燈謀殺老師未遂的新聞,很快在學校裏傳開了,並且成為了那幾天的網絡熱點。劉宇安老師多次性侵男學生的醜聞同樣傳遍了全國,不少人站出來,發誓要為許燈伸冤。
根據許燈本人的陳述,性侵行為已經持續了兩個月,幾乎每週都會發生在美術教室或者辦公室裏,而自己因為腿腳不便,無力反抗。對於學生的控訴,劉宇安堅決否認,稱那從頭到尾都是污衊,而劉宇安的妻子,或許是考慮到孩子的前程,也不承認丈夫有過任何犯罪行為。
醫學檢查結果表明,許燈的證言是可信的,他的下身留下了外傷,身上也提取到了劉宇安的DNA。劉妻雖然遠嫁到了並不富裕的寧和,但家裏還算有些勢力,為丈夫聘請了相當優秀的律師,最後法院決定以猥褻罪判劉宇安四年有期徒刑。許燈的行為被認定是正當防衞。
這個處罰實在算不上很重,也有很多學生在判決後希望許燈再次上訴,但許燈已經被漫長的司法流程折磨的筋疲力盡,心想壞人得到制裁,就已經夠了。
更大的不幸,在於許燈的校園生活發生了改變。
強姦受害者的標籤好像就刻在了他的腦門上一樣,怎麼都洗不去,忘不掉。即使從那以後他就轉去了別的高中,但仍然不斷有人向他投來同情的目光。他們會經常説,沒事的,都過去了,你一定要好好的,可許燈不想在任何時候回憶起那兩個月,哪怕是以被關懷的形式,也不想。
如果説這些學生是用了不太合適的方式表達善意,那另一批學生,那就只願意表達純粹的惡意。他們會因為許燈比別的男生更陰柔的臉,去相信所謂“許燈是和老師做肉體交易才得到美術室的長期使用權”的説法,稱呼他為婊子,男娼,充滿生殖器的髒話不絕於耳。他們未必真心覺得許燈是那樣的人,但這樣説很有趣。想象一個漂亮的男學生和已婚老師做皮肉交易的故事,很好玩,很刺激。
這些同學會在教室裏為了許燈而大吵,一方説不要羞辱受害者,一方説他就是欠操。
然而,當事人只想徹底遺忘這些狗屎不如的過去。
在精神壓力之下,許燈在高三被迫休學,沒能參加大學准入考試。父母失望到極點,在他十八歲的當天給了他一筆錢,隨後讓他趕快收拾行李,離開這個家,再也別回來丟人。少年默默走進自己的書房,把老舊的二手筆記本、數位板、素描本和筆簾塞進揹包,就走了。
他懶得説再見,他父母也不會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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獨自生活後,許燈的精神狀態並未改善。他上網查了下自己算不算抑鬱症一類,問卷的結論是中度抑鬱,但許燈不可能有條件去醫院,他也不覺得自己的症狀有那麼嚴重。相比精神上的紊亂,更值得擔心的是他的腿疾情況每日愈下,甚至到了需要坐輪椅出門的程度。
他自己買染髮劑,整了一頭黃毛,頭髮養到肩膀才肯修剪,戴綠色的隱形眼鏡。交完房租水電,月底還剩下點閒錢的時候,他就去網購一些最誇張,最非主流的衣服來穿。這樣做會讓他產生自己不再是許燈,不再和那個案件,那些學生有關聯的錯覺。是自欺欺人不假,可這種行為真的會讓他的心情好一些。
這段時間裏,二十左右的許燈的收入來源是通過社交平台接一些畫稿,主要是美少女美少年的頭像,胸像之類,更復雜的他也畫不好了。也有一些人喜歡他的風格,要求他畫一些有故事性的插畫,許燈起初覺得有意思,但後來覺得構圖打光什麼的實在太花時間,做這種工作吃力不討好,就不畫了。
客觀來説,許燈的繪畫水平處於一個作為業餘愛好者綽綽有餘,但作為職業人士不尷不尬的水準。他的社交帳號“黃昏巴士站”粉絲量上了五位數,其中開出高價求着他隨便畫個美女腦袋的人也不少,但只會畫女高中生的人是沒法和任何一家公司籤長期合同的。他過往的插畫作品也被投到了招聘網站上,但對方給他的回覆不外乎:色調很舒服,人物很精緻,但作品風格太單一,缺乏創意,畫面張力不足。
就算偶爾有大金主打賞和美工外包的活幹,他每個月的收入,還是僅能保證自己不喝西北風的水準。後來,他試着拓寬自己的業務範圍,也開始接一些logo設計,排版設計,甚至畢設槍手的活。
......真正賺錢的還是,最後那個。
某天,許燈打開自己的社交軟件,私信箱一如既往的爆滿。有向他表白的,有誇讚他的同人畫作的,有罵他接稿坐地起價的,還有更多“老師能幫我畫這個嗎”“老師畫有償色圖嗎”的。他把最後那一欄的私信一一回復,最後看到一個ID名為“M·H”的三無用户發來的“還接社團logo的設計嗎?”
“接。你發要求,我報價。如果今天下單,我下個月底開始給你畫。”
“我給您三萬,立刻開始畫可以嗎?您根據‘人’這個字設計個標誌,其他隨便您發揮,沒有別的要求。合同文件我立刻發過去,麻煩您打印一下,籤個字。”
許燈小聲罵道:又一個對設計一竅不通的蠢甲方。他最討厭這種客户了,説是什麼都行,其實條件比天上的星星還多,只是他們貧瘠的文化水平不足以把要求表達出來。
但是,誰能拒絕這麼闊氣的冤大頭呢?他的腦子不禁開始描繪美好的藍圖,等拿到這筆錢他就去辦殘疾證,領政府補貼,然後買新的數位板,新的衣服,還有好吃的。
哦對了,最重要的是他得去醫院看病,看他的腿到底該怎麼治。他把腦子裏的享樂玩鬧統統刪掉,轉而開始幻想自己能重新站起來。
他毫不猶豫發送了一句“沒問題”,然後從被窩裏爬出來,把屁股固定在電腦桌前。昏暗的出租房裏,冰冷的白光,照在年輕人同樣蒼白的臉上,還照耀了他重新燃起的,對生活的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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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誌很快設計完成,交付了圖稿和原始文件。對方回覆説:還有一些想談談的部分。
許燈砸了一下鍵盤,但誰讓對方是大客户呢,他發送:具體哪裏?
“想線下和你説説話。”
許燈大腦空白,媽的,自己該不會又遇上變態了吧?他檢查着自己的社交賬號,一張照片都沒發過,甚至手都沒出鏡過。總不能有基佬看着他填了個性別男就來騷擾......不對,也可能是人到中年的寂寞大媽。他迅速敲上一句話:不好意思,我身體不方便,恕不能接待了。
“嗯......是這樣的,我想拜託老師把這個圖稿送給我找到的廠商,做成金屬徽章。亞西市內沒有合適的工廠,我這裏也不方便接受快遞,所以想麻煩老師幫忙收一下工廠寄來的樣品。如果您不方便約別的地方線下見面,我也可以到您家樓下,一切看老師方便。”
看着這一大段話,習賞心頭陰雨綿綿,這是騙子的新話術嗎?他宅的快發酵了,有一百萬個不想出門見人的理由,可這一切在三萬亞幣前都算不上什麼。榜一給主播打賞到一個價格都能那啥,線下見個面怎怎麼了?
更何況,他自己也十分好奇,出手如何闊綽的人究竟是何方神聖。
他就這樣給出了一個自己公寓附近的地址,並且從那裏收到了一個小小的紙盒子。當天,他的甲方也出現在了這家快遞驛站門口,對方是一個三十多歲的女人,穿着紅絲絨裙子,笑盈盈的,看上去非常有氣質。奇異的是,女人把頭髮全部包在一塊布里,光看上半身還以為她是什麼從遠方國度而來的女性。
女人開口打招呼,並沒有什麼特殊口音。許燈疑惑:“您這樣不熱嗎?”
“還好還好。”
“哦......”許燈緊張極了,他這一年來,和人面對面説話的機會只有取快遞和外賣,而大部分情況下他是不會對跑腿的人説謝謝的。他憋話憋得面紅耳赤,牙齒打顫,把對面的女人都逗笑了。
“你好,我叫許燈。”
“好名字啊!”女人温柔地拍拍他,讓他整個人別那麼緊繃繃的。“我叫謝得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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