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類被奴役的歷史,已經持續整整一百六十年了。
然而,我們總幻想着,這種災難的成因是我們自己不夠優秀,或者不夠幸運,沒能成為上等的,足夠奴役其他人類的人類。我們中的很多人都搞錯了,事實完全不是那樣的——重申一遍,成為奴隸的,是我們全人類,整整七十億人。就算是獲得了社會地位,腰纏萬貫的人類,也不能不承認自己恐懼着阿人。他們和我們一樣,恐懼着阿人的野心,恐懼着阿人蠻不講理的暴力,恐懼阿人假扮受害者時的惺惺作態。
七十億人類,和十億阿人,就是建立起了這樣扭曲的關係。
試問,在座的沒有想過“要是身為阿人就好了”的......有嗎?有那樣的人嗎?
但這並不是因為他們生而優越,只是我們被他們營造的優越洗腦了罷了。
自1890年,被稱作“阿人”的生物出現在這個地球以來,人類就淪為了他們的僕從,跪在阿人腳邊隨他們支配,放任他們滲透進政府,學校,商業機構,人類社會的每一個角落。到了今天,社會結構已經變成沙漏型,少數中產階級和上流社會被阿人壟斷,普通人類只能擠在棺材般的房子裏苟且偷生。對此,我很小的時候就感到困惑——為什麼,我們會允許其他的物種使喚我們?我們從不將權力交給農舍裏的豬羊,卻放任其他的非人類物種騎在我們頭上作威作福?
我要明確我的觀點,我從來不認為阿人是什麼人類的上位替代,不如説阿人這個名稱本來就有着強烈的誤導性,他們除了外貌以外,究竟哪一點像我們人?他們有和人類截然不同的蠻力,患有在人類間無法傳播的疾病,和人類存在生殖隔離,我們到底有什麼理由,認為我們和他們是同類呢?
金髮碧眼,紮下雙馬尾的女人將話筒塞到一個矮個子男人手中:“你,是否會認為剛才吃掉的牛是你的同類?”
“但是,那完全不一樣啊!牛,牛就是養起來給人吃的嘛——而且,牛也很温順——”
“所以呢?你會覺得獅子和你是同類?還是老虎理所當然地應該成為你的老闆?亦或是競選這個國家的總統?你會堅定不移地認同猩猩不僅比你更強壯,還更聰明,更有領導能力嗎?”
話筒被奪了回來,女人的態度依舊咄咄逼人。
一個體型健碩的男子站在台下發話,“可是,你不能忽視阿人為普通人所做的貢獻。無論你如何敵視他們,將他們非人化,都必須承認阿人幾乎等同於精英這個事實。拋開政治教育這些軟性的東西不説,如果沒有阿人研發的科技,人類還不知道是什麼樣呢。你大可以討厭他們,但公然説這種話未免太過分了吧?”
“這麼説來,”她歪了歪頭,碧藍色的眼睛裏盛滿了不屑,“你自己就是阿人?奇怪啊,傳説中的精英階層為什麼會出現在這種全是窮鬼和流氓,酒氣沖天,吵鬧不休的地方。”話語的音調瞬間被調高,舌頭碰上牙齒的方式都扭捏起來:“您是犧牲了今天在玻爾茲島海灘的度假,特地來體恤民情的咯?”
不知是誰的拳頭一下打在男子的腰上,隨後是其他幾人的拳打腳踢,中間摻合着大量的“滾出去!””爬回你的大別墅!”,還有些不堪入耳的,帶着生殖器和親屬的髒話。
女子淡定地看着酒吧裏的這一場騷亂,看着男子平整的白襯衫逐漸被腳印畫滿。直到男子狼狽地趴在地上呼哧呼哧地喘息,她便又開口了:“各位也不要做的太過分,就這樣吧。”
然後那人立刻把自己從灑得全是煙頭的地面上撐了起來,一溜煙跑出了酒吧。霓虹燈下的舞廳裏仍然瀰漫着硝煙味,地上潑灑的酒水隨時會被怒火點燃。
金·哈羅文·雯(下稱金雯)是居住在亞西市的普通人,但在她人生的二十三年裏,一直假扮成阿人生活。父親金瀾買通官員,修改了女兒居民證上“種族”這一欄,從此她便毫無壓力地在阿人的學校讀書,和阿人們一起呆在實驗室裏研究,課餘時間裏去設施齊全的健身房活動。
記得很小的時候,父親就告訴她一件事,一件大多數亞西人都不知道的事:阿人從來都不是人類,他們是降臨在這個地球上的敵對種族,蠶食着人類的生存空間。我的孩子,你的使命就是深入敵方內部,將我們人類從阿人的統治和壓迫下解救出來。
為了適應“種族的特性”,阿人學校的功課很難,體育成績的要求更是完全不能和普通學校相提並論,但即使如此,金雯也堅持下來了。雖然成績始終算不上優秀和拔尖,但也算是考入了大學,又順利畢業了。
“在座的如果有人願意和我一起為人類奪回權力,我是説,奪回我們本來就有,擁有了幾百萬年的權利——可以跟我來。加入我們‘天賦人權派’!”她竭力揮舞着雙手,試圖讓這個迪廳的氣氛像樂隊駐場時那樣高漲起來,“怎麼,沒有人麼?哪怕沒有人願意多問一句,隨便説點什麼嗎?”
“我們有組織!我們有武器!我們隨時可以將隻言片語化為行動!”
人羣作鳥獸散。這不過是亞西市貧民窟裏的一個小酒吧,生意還可以,其中有心思關注政治的不少,但看到這種出現在現實而非網絡的狂熱分子,心裏多少打鼓。最重要的是,對付阿人可不像趕走剛才的男人那樣是説着玩玩,他們無論是智力還是體能都遠勝普通人類,即使是受過嚴格軍事訓練的普通人,也未必能打倒一箇中等身材的成年阿人。
抱着這樣的想法,大多數圍觀羣眾瞥了舞台上的金雯兩眼便走去買酒了,當事人在認識到情況後,也略顯失望地離開了酒吧,踏在夜晚潮濕的柏油路上。
空氣中瀰漫着一股廉價酒水和垃圾混合的臭味,隨着雨越下越大而漸漸消散。金雯走到對面的人行街道等待紅綠燈,一雙陌生的手猛地搭上她的肩膀,嚇得她一激靈,朝着背後的人一拳揍了過去。
“很疼啊!”
來着是個看上去比自己小一點的女生,全身都被雨披裹着,吃下一擊後跌倒在人行道上,濺起一陣水花。“不是你説可以可以跟着你來的嗎?為什麼要打我!”
“抱歉抱歉,但你也知道的,這邊晚上不太安全,所以......”金雯一邊道歉一邊把女生從地上拉起來,雨水把她的裙子也弄髒了。“叫我金雯就可以,你是?”她温和有禮的態度和之前在酒吧裏發言的樣子判若兩人,弄得女生有些不知所措。
“我......我叫辰詩棠。在那個地方幹活的。”
“嗯嗯,你好詩棠。”
“先説好,我可不是做不正經工作的人哦,我只是給人端盤子的罷了。”
“誰説你是不正經的人了......好了好了,現在我想要帶你去一個地方,如果相信我的話就跟上來,如果覺得我是精通坑蒙拐騙的壞人,現在離開還來得及。”
坐了大約二十分鐘的地鐵後,兩人出現在一座公寓裏。公寓的客廳不大,牆壁被刷成米黃色,鋪着木地板,屋內除了茶几上方懸着一盞俗氣的水晶燈以外都沒什麼光線。摘下寬大雨披之後的辰詩棠是典型的東方美人,微微打濕的黑髮貼在她裸露的肩膀上,一直垂到後背,深色的雙眸緊盯着金雯遞來的表格。和精緻的五官對比起來,她右臉上一道淺淺的傷疤格外醒目,不知道是出於什麼原因留下的。
她在上面寫上自己的名字和手機號碼,然後把白底黑字的A4紙還了回去。
金雯疑惑:“還有這麼多沒填呢?打星號的可都是必填項目,如果空着是加入不了我們的。”
辰詩棠理所當然地回答:“字我都認識,就不太會寫,可不可以寫拼音?這個我會。”
“還是寫字吧.....好吧,我開口問你好了,你家住哪裏?”
“貝爾路780弄,18號的地下二層。”
“今年幾歲了?”
“19歲。”
“生日?”
“沒有人告訴過我那種東西。”
“父母的職業?”
“他們很早就去世了,我都不太清楚那兩個人長什麼樣。”
“上過什麼學校?”
“基本沒去過學校什麼的。印象裏有幾個阿姨叔叔教過我一些東西......乾脆就填小學吧?”
金雯的微笑僵在了臉上,握筆的手微微顫抖。辰詩棠倒是完全感受不到她的尷尬,在沙發裏翹着二郎腿,緊盯着金雯的臉,把她看得更不自在了。“插個話,你為什麼講本地的語言,長得卻完全是個外國人樣子啊?”
“這不是現在的重點。雖然我能理解你的處境......但就這樣的表格,是沒法加入我們‘天賦人權派’的。雖然我們秉持任何人類都有權利反抗阿人的精神,但一些基本信息還是必要的。”
“額......我是説要不你再準備一下......”
辰詩棠見狀馬上從沙發裏彈射了出來,咚一聲跪在地上俯下身子:“我不要那樣!如果不能呆在這個地方,我的人生就沒有意義了......!求求你,金雯!你説的那些,是我活到現在以來聽過的最有意思,最刺激的東西!我不想就這樣走掉!”
“對,對嘛!所以你要不先回家一趟看看,説不定有些資料......就這樣冒出來了呢!又不是,完,完全不給你機會啦!更何況,要是你有資質的話,在這裏工作很辛苦的!”
“就算回去我也什麼都找不出來的!拜託了,算我求求你——”
就在客廳裏一片混亂之時,門被推開了,一台輪椅駛進來,上面坐着一個穿白色破洞衞衣的男孩子。他不出聲地凝視着辰詩棠,將她渾身上下打量了一遍。這種沒有惡意卻莫名其妙的目光弄得詩棠渾身發毛,心頭飄起一陣惡寒。男孩臉上的表情像是在快速思考着什麼,很快,他就露出了一個意味深長的笑。他把自己推到客廳中央,不健康的臉在水晶燈的照射下白的瘮人。他對金雯説:“你不如破格錄取她吧。”
“什麼啊......該不會是因為她長得很對你胃口吧?”
“放你的狗屁。只要你給她喝下藥劑,就會明白她對我們的價值有多大。”男孩閃爍其詞,“這是那個老太婆從無數個平行世界裏得出的結論,所以她很早就告訴我,千萬要留意一個黑色長髮,戴月亮耳墜,右臉有傷疤的年輕女人,説得可不就是這貨。”
“......如果是M·H女士的話,應該不會有錯。”金雯擦了一把額頭上的汗珠,從口袋裏掏出一個小瓶,“我知道你多少在懷疑我們......但如果真的有加入的覺悟的話,就把這裏面的東西喝掉吧。在那之後,我們中的任何人都會承認你。”
瓶子裏的藥劑顯現出一種鮮血特有的赤紅,讓人恐懼的赤紅。擰開瓶蓋,散發出的味道也確實是一股難以忍受的鐵鏽味。
在辰詩棠鼓起勇氣將其全部注入口中後,濃稠的血腥味和幾乎發苦的鹹味淹沒了整個口腔,在唇齒上灼燒着,食管的温度似乎在迅速攀升。她渾身上下都感到灼熱和不適,頭痛欲裂,短短几秒的時間腦子裏像閃過了好幾個宇宙。
世界盡頭的海......火山噴發的瞬間......被雷電撕開的天空......沒有出口的森林......硝煙瀰漫的戰場......月球上的環形山......小行星爆炸後的碎片......
最後,一片白茫茫。
什麼都沒有留下,但確實看到了,很多連名字都叫不出來的東西。
過量的信息引發了人的暈眩。辰詩棠痛苦地蹲下身,想要用手接住自己的嘔吐物,卻發現右手已經變得黝黑,完全不是自己熟悉的樣子——絕非黃種人的皮膚被暴曬過後的黑,而是帶着金屬光澤的黑。
她的皮膚消失了,每一塊肌肉都變成了拼接在一起的金屬,小臂上覆蓋着頗具英雄電影感的鎧甲。唯一沒有變得堅硬的部分是關節連接處,那裏用柔韌的牛皮構成,完全不影響這條嶄新的右臂像以前一樣自如活動。
到這裏,詩棠的腦子已經完全清醒過來。這條機械臂一點也不重,它非常靈巧,就像是天生裝在辰詩棠的肩膀上一樣。金雯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人發生的一系列變化,嚇得幾乎要一屁股坐到地上去。她的雙腿不受控制地顫抖着。
像是為了確認機械臂的全貌,詩棠將它伸直,五指張開,指尖對着男孩剛才進來的那扇門。鎧甲的形狀發生了變化,為了防禦而作的裝甲破開,頃刻間轉換成了酷似重型坦克主炮的武器。沒有任何上膛和準備的程序,紫色的激光從炮口噴出,在金雯和男孩子發出驚呼和阻止這一切前,激光已經擊中了門板。
金雯閉上了眼睛,將雙臂護在頭前,準備迎接熱浪和碎屑的衝擊。
“好了大姐,你醒醒。你維持這個動作快有五分鐘了。”
睜開眼睛後,呈現在金雯面前的是沒有絲毫損壞的客廳——和空無一物的門洞。
那一擊,完全將“門”這個事物從世界上清除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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