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早上,辰詩棠從昨晚坐過的沙發上醒來。這沙發太舒服了,一躺上去就感覺整個人都要被埋在棉花裏一樣,不過聽那個男生説,這種沙發都是用更高級的材料填充的......反正詩棠也聽不懂什麼納米什麼粒子之類的,也就沒有必要去記了。現在需要記住的是昨晚的事情,還有接下來這幾個人的名字。
那個被金雯叫做M·H的女人看起來有三十多歲,用一個詞來概括他給人的感覺,那就是“魔女”,實在想不出別的字眼。她滿頭都是捲曲的白髮,冰藍的眼睛也被遮掩在雪白的長睫毛下,那不是老年人枯萎脆弱的白髮,而是像打印紙一樣均勻而無機質的白。紅裙子本來應該是代表喜慶的着裝,穿在她身上只顯得整個人如女鬼般驚悚。時間已經是六月底,可這個女人穿着絲絨制的長袖長裙,把自己的手臂遮得嚴嚴實實。
看到M·H的模樣,辰詩棠憋了半天想出一個詞:“Cosplay?”
“虧你這土鱉還知道這種詞。”這個坐在輪椅上的男孩名叫許燈,不過男孩一詞只適用於他的外表,實際上此人比詩棠年紀還大,已經22歲了。他的衞衣袖子上全是破洞,各式各樣的彩色戒指套滿手指,頭髮也刻意染成了亞洲人不會有的金棕色,還頂着一張娘兮兮的臉。不過相比過於張揚的外表,詩棠更討厭他那張蹦不出好話的臭嘴。
“但是呢,老太婆的模樣是天生的哦,信不信隨你。怎麼樣,很神奇吧?有沒有被嚇到啊~詩棠小妹妹~”
“能不能消停一點,”少女實在難以忍受這沒完沒了的挖苦,“你這死瘸子——”
M·H趕緊以大人的身份打起圓場:“好啦好啦,一見面就吵架有什麼意思!燈燈你好歹也是前輩,這樣説話未免太沒禮貌了。我們現在聚集在這裏,是為了跟詩棠説明她的能力和我們組織的運作,不是聽小鬼頭們吵架的。”
許燈安靜下來後,M·H和金雯一起向辰詩棠解釋起事情來。簡單而言,這個叫做“天賦人權派”的組織是由金雯和她的父親一手創立的,目的是為了給普通人類爭取權益,削弱阿人在社會上的影響力。昨晚喝下去的藥劑被叫做“覺醒藥劑”,只要喝下那個東西,就可以獲得強大的力量,比如説那條可以射出激光的機械臂。現在,“人派”正在召集有志之士加入他們,給予他們能力,成為發起社會活動的中堅力量。
沒錯,金雯一行人想要引起的是武力衝突。那麼,辰詩棠的機械手臂自然成為了他們最有利的武器。剛出現時的暴走沒有反覆的跡象,在接下來的實驗中,也證明這手臂已經成為了詩棠的東西,可以完全按照她本人的意志行動。大炮射出紫色激光,被激光碰到的一切都會頃刻間灰飛煙滅,不留下一點痕跡。就算是看上去知道很多的M·H,也解釋不了這是個什麼原理。
許燈如有所思:“也許是因為你擊中了這支筆的死之線,所以殺死了這個概念吧。”
“聽不懂,你給我好好説話。”
“嗯......目前來説是真的沒法解釋呢。不過,我們只要知道你很強,非常強就可以了。老太婆啊,詩棠她這樣隨便用自己的能力,會不會有代價啊?”
“目前看來這個東西除了最多能裝填五發,每一發需要五分鐘恢復以外,沒有限制。當然,詩棠還是小心為妙。對了,要不要給它起個名字啊?”
“叫什麼?”許燈做出一個把拳頭往前打的動作,“Purple Fire Punch?”
辰詩棠看着還在冒熱氣的炮管,它已經慢慢變回鎧甲的形態了。“我......説實話,不是很有頭緒。我覺得起名字沒什麼必要。”
“總要有個正式的稱呼嘛,討論起來也方便。就叫‘貫穿之拳’如何?你喜歡嗎,詩棠?”
金雯給機械臂定下了名字,立刻得到青年的鋭評:“土。”
不過當事人滿意就夠了。
“攻擊安德林公司總部?”
“沒錯,我們的目標就是這個。安德林集團是這個國家裏阿人權力和商業壟斷的集大成體現——我沒説錯吧。”
辰詩棠搖頭:“我聽不懂。”
M·H投來憐憫的眼神。“雯雯......你解釋一下?”
簡單來説,阿德林集團是一家跨國大企業,生產着這個國家的絕大多數科技產品,並且壟斷了通信行業。雖然總部在國外,但在坎亞這樣的小國裏,完全可稱得上是一手遮天了。相比於為糧食問題發愁的窮苦百姓,集團高層無不過着人上人的生活,甚至可以在這個燃油比金子還貴的時代出國旅遊。像玻爾茲島,法蘭迪半島這些往日的旅遊勝地,如今幾乎只有他們有財力前往了。
正因此,仇視他們的百姓數不勝數。打開社交平台,每一次刷新都能能看到無數對這些精英的辱罵。
“在這個能源危機籠罩全球的狀況下,替平民報復這些作威作福的人是理所當然的!”
金雯這麼説,但其他人的表情並不像她一樣充斥着仇恨和憤怒。不得不説,平時的金雯真的是個温柔和氣的女生,但一提到和阿人有關的事情就完全變了樣。
M·H拿出一張地圖,在上面畫了一個圈,“這裏就是安德林公司總部。”
“毫無疑問,他們有非常嚴密的安保措施。如果不是昨天詩棠加入了,我們是不會這麼快把這個議題拿出來説的。需要商討的部分還很多,今天只是和你談起這個話題,讓你做個心理準備而已。”
“這樣啊。“辰詩棠起身,“那我可以回去了嗎?有什麼需要交給我的嗎?”
“誰讓你回去了!”許燈激動地敲打着輪椅扶手,“你回去幹什麼!就這把你這個移動人形兵器大刺刺放在街上嗎?想想也知道,你必須得在這裏住下來了!”
花了幾十秒梳理剛才得到的信息,詩棠才反應過來許燈幾乎就是打算要綁架她——不過短短几小時,辰詩棠就從一個除了端盤子倒水唱歌外並無任何才能的女招待,搖身一變成人性自走炮台了,成了這間公寓的香餑餑。
M·H又一次充當和事佬開了口:“好啦。説實話,跟我們商量計劃相當於是你的新工作了,你必須每天八點來這裏,具體什麼時候能回去我們也説不準。當然,歡迎你直接在這裏住下來——那小子大概是因為太希望你留下來了,所以才那麼説吧。哈哈。”
在那之後青年一邊揪着中年女人衣服一邊拌嘴的細節,不提也罷。給詩棠留出的房間條件相當不錯,至少比地下室舒服得多。印着小碎花的被褥乾淨整潔,還配有一個牀頭櫃和一個書架,儘管詩棠不看書。
她站在窗前環視着這一切,幸福來得太突然,一時間都不知道説些什麼,做出什麼表情比較好。從昨天晚上到現在的事情,就彷彿做夢一樣。
“怎麼了?如果家裏的東西需要帶過來,就讓雯雯陪你去拿吧。有什麼不方便都可以説的。”
“倒也沒什麼可拿的,就是那個......M·H女士......”辰詩棠學着金雯對她的稱呼,“總感覺,你們好像很早就預見我會來到這裏一樣。有什麼人提前告訴過你們,關於我的事情嗎?”
M·H沒有回答。良久,她笑眯眯地説了一句:“大概這就是命運吧,我們註定會相遇。”
六月底的氣温一天比一天高,對於隨着能源枯竭而失去了空調和電扇的高中生們來説,更是難熬。戴婭走在放學回家的路上,已經落下的太陽留下了炎熱,卻不能為她冰冷的心留下額外的0.1度。周圍同學的歡聲笑語,她一點也聽不到,或者説假裝聽不到。
考砸了。她想。這次的數學大題幾乎全是空過去的;外語聽力進了耳朵就變成一團漿糊,感覺聽到了什麼卻一點東西都寫不出來;化學方程式她背了好幾遍,可上了考場看到配平還是頭暈眼花;作文更不用説,誰看了那篇東西都會覺得離題萬里,不知所云的吧......
不過,去年的考試又何嘗不是這樣呢。戴婭望着遠處蕭條的百貨大樓,也許自己去那裏隨便找份工作還能做的好一點,她是真的沒有讀書這根筋啊。可是做售貨員或者清潔工也是要本事的吧?對於從生下來就沒有搞好過一件事的自己來説,也許做這個也不合適。
戴婭一步步向前走,抬起的腳比灌了還沉,不知要幾個世紀才能走到家門口。忽然,幾道黑影籠罩在她的頭頂,原來是和自己同為高二四班的華小娜和杜茜茜,還有一個女生不認識,可能是其他班級的吧。她們的個子並不高,但在本就矮小,總是駝着背的戴婭面前看起來是那麼偉岸高大。她現在完全被這三個人鎮住,不敢抬頭,不敢正視,甚至不敢睜開眼。
好討厭這鉛灰塗成的天空,好討厭這傍晚。感覺自己的額頭到腳趾都要被點着了,渾身發燙。
“......我沒惹你們任何人。”戴婭很小聲,“我要回家。”
華小娜猛地踩住了戴婭的左腳。
“哈,你也不好好反思自己在宿舍裏幹了什麼?前兩天打包收拾的時候,吳月的耳機怎麼都找不見,310和她買同樣耳機的只有你吧?別怪我不給你臉,昨天她都親自過來問你有沒有拿錯,你還嘴硬,説沒有!”腳上的力度在加大,“把書包打開!”
“憑什麼能説是我拿的!誰都,誰都沒有看到不是嗎!”
“不然還能是自然蒸發的嗎?你在310乾的噁心事還少了?天天偷用別人洗髮水沐浴露的不是你,啊?也就吳月她們脾氣好,你用就用了!可那發黴的毛巾又是怎麼回事?自己不覺得髒,還拿出來膈應別人!”
書包被一把扯下來,丟到地上。華小娜、杜茜茜還有不認識的女生開始一起翻書包。她們把文件夾丟出來,嘩啦,灰色的答卷鋪在人行橫道上,不及格的分數誰都看得到。路過的學生穿着同樣的校服,可誰都沒有在戴婭那張哭不出來的臉上停留一眼。
書包已經被掏空了。杜茜茜把書包倒着拎起來抖了抖,裏面滾出一個粉紅色的小方塊,是藍牙耳機。她把耳機塞進口袋裏,走了。
戴婭坐在原地喃喃説:“我那是山寨的......吳月買的肯定是正版的......”
沒有人迴應。
“你們......把我的東西還給我.......那本來就是我的,我什麼都沒拿......”
“喂......!”
人影越行越遠,在戴婭的視線裏變得模糊起來。突然,她回憶起進入高中的第一天,站在陌生的校門口的時候。那個時候,自己想了很多,很多。
想要成績好一點,讓媽媽高興。
想要胸膛挺起來,做弟弟的榜樣。
想要交到朋友,被大家喜歡。
想要參加社團,多學一點東西。
有一種黑暗的東西堆積在她的胸口,已經無法阻止它溢出來了。黑暗已經把她的每一條四肢每一個毛孔都填滿,快要無法呼吸了。
事到如今,改變這一切的方法只剩下一個。她把手伸向裙子的口袋。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去死,去死啊!”
“全都給我去死!你們這羣垃圾,賤貨!最下等的蟲子!都給我變成篩子去死吧!”
“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全部去死!”
三個女生一個接一個地倒下,她們的手上,腹部,大腿佈滿了細小的彈孔。那些傷口都無法直接造成人的死亡,但足以讓一般人喪失行動能力了。戴婭踩上華小娜的胸口,像是踩着沒有生命的紙盒那樣,一腳又一腳,好像完全沒看到對方已經口吐血沫翻着白眼了。
“給我......還給我......”
戴婭好像還沒有意識到,自己的行為已經可以算作謀殺了。
“哈......哈......啊?”
過了很久,戴婭才停下了動作,華小娜早已不省人事了。她看着那些傷口,都非常小,小到和礦泉水的瓶蓋差不多。地上散落着很多像彈殼一樣的東西,構造像是一個粗一點的管子上插着一根大頭針,不過又沒有大頭針那麼細。
她張開了自己的手,手中緊緊攥着的,是一支沒有筆芯的火箭鉛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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