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詞不想就這樣如同行屍走肉般地死去。要她親自贖罪也好;要她重新尋找理念也好;要她從此以後活在迷惘跟傷痛之中也好;甚至要再次淩虐她也可以。只要可以彌補這份遺憾,青詞都能欣然接受。
非常厚顏無恥的請求。但是青詞依然堅定地看著被密林覆蓋的翠綠天頂,向位居其上的存在祈禱。
而對方用同樣的翠綠回望著她。
……好美。
那是可以映照出青詞傷痕累累的身軀的翠綠色眼褚。
擁有那雙眼褚的是一位看起來年紀比自己還小的精靈少女。她穿著用藤蔓、白色亞麻布跟多種樹葉編織而成的鮮綠衣裳,帶著純白色的花冠。她的雙耳朝氣蓬勃地上下抖動,同時間她還用著饒富興味的眼神看著重傷的青詞。孩童天真的殘酷無疑地還留存在她身上。
壓縮在祭壇內,濃厚的死亡氣息頓時消散無蹤。
禿鷹們用磅礡的氣勢一齊展開雙翼。豺狼們踏著鼓點撤退,離去前還不忘以可笑的姿勢行禮。蒼蠅們歡欣鼓舞地四處飛舞,把附近的髒汙收拾完畢過後立刻全跑得一乾二淨。
當然啦,牠們也有著自己用來祝賀的一套方式。
一道捲著花香的清風吹進祭壇,吹進青詞疲憊的肺。
望著那雙翠綠色的眼眸,青詞的心中燃起她從不知道也從未感受過的炙熱火焰。她頓時領悟到這位少女就是神施捨給自己的救贖,也是自己得付出的代價。少女會賦予青詞新生,同時喚醒在她心中沉睡已久,既古老又嶄新的初生原罪。
青詞用著她從未發出過的沙啞嗓音開了口,就好像她是個剛呱呱墜地的嬰兒。
「救我。」
「好。」
*
精靈少女會發現青詞純粹只是偶然,但用命運論來解釋的話卻是註定會發生的必然。
碰巧發現生活在森林裡的腐食動物突然集體性地做出異常行為的精靈少女,為了一探究竟才跟隨著動物們的足跡來到祭壇,並且意外遇到命在旦夕的青詞。難能可貴的是她對於眼前的狀況完全不感到害怕,反而十分驚訝跟好奇,就連答應青詞的請求也是有著想要從她口中知道前因後果的成分在。
從少女口中得到肯定的答覆過後,青詞就對自己的生命徹底地放下心來,接著雙眼一閉身陷昏迷之中,這讓少女不知道該如何是好。青詞身上的傷明顯地需要優良的醫療照護,她可沒辦法抬著身材比她高大許多的青詞到達醫療器具齊全的地方。話說回來,這種密林中也根本沒有任何醫療設施。她當機立斷,決定先用魔法做自己能夠做到的應急處理。
也幸好青詞身上的傷口雖然密密麻麻地遍佈全身多到誇張,但全是皮肉傷,沒有任何的傷口傷及臟器跟骨骼。如果有的話,那真的是束手無策了。真正對於青詞造成傷害的是痛覺,而威脅到青詞生命的則是失血過多。
當務之急是替青詞止血,少女催動治癒魔法將幾個受創最嚴重的傷口先行治療。以她的魔法水準應該可以做到將傷口恢復到讓青詞的自癒能力接手也沒問題的程度,但是魔法治療傷口的速度卻異常的緩慢。她找了個稍淺的小傷再次嘗試,得出的結果也一樣。於是她閉上眼睛,用五感以外的感知檢視傷口。
有兩道魔力在傷口上衝突,一道是自己的魔力,另一道魔力正阻止自己的魔力進行治療。這是因為獻祭的需要所施放的魔法。由於少女並不清楚事情的來龍去脈,所以無法判斷出那道魔力的來源,其實連身為當事人的青詞都對於刑具上帶有魔法的事情一無所知。但是少女還是可以判斷出這魔法不到詛咒的程度,只是在干涉跟防禦罷了。
解決方法很簡單。對方防禦,那就用更為強橫的攻擊擊潰防禦。
集中精神,少女注入全部魔力再次進行治療。隨著魔力逐漸的投入,她的額頭也浮現出一層綿密的汗珠。然後白光大盛,青詞腹部的傷勢緩慢的痊癒。那像是加速播放的器官生長影片,肌肉組織在光芒的膚慰下以奇特的節奏快速地膨脹組織再生。直到少女耗盡體力跟魔力為止。
「哈啊、哈啊、哈啊……呼……」
少女止不住地喘息著,她沒想到不到五個傷口就可以透支她的體力跟魔力,而且青詞身上還有很多沒有處理的傷口,這樣下去不行。她扶著祭壇搖搖擺擺地起身,拖著虛浮的腳步離去。一刻鐘不到的時間,她又回來了,還帶著不少東西。
首先是多種藥物、食物還有飲水,還有短刀跟亞麻布。少女先讓青詞喝下某種濃稠的藥水,藥水入口即化,青詞蒼白的臉立時浮現出一點血色,可謂立竿見影。接著少女拿起亞麻布,手腳麻利地把亞麻布裁成長條狀,當成應急繃帶來使用。
有魔力的話,就用治癒魔法替青詞治療;沒有的話,手上的繃帶跟外敷藥也可以發揮效果。加上充足的飲水跟糧食,少女做好長期抗戰的準備。
然而失去的血液就沒有辦法可想,另外少女也沒有辦法替青詞補充枯竭的魔力跟體力,只能冀望青詞擁有足以度過鬼門關的堅強求生意志。
精靈少女寸步不離地照顧青詞整整三天三夜。筋疲力盡的時候在青詞身旁倒頭就睡,也不在意全身被滿地的血污弄髒。不過她有時候還是會嘟起小嘴,輕聲抱怨青詞怎還沒醒來。
第四天清晨,青詞終於甦醒。
剛醒轉過來的青詞痛苦地皺眉,她的雙眼像是首次接觸陽光般刺痛。
青詞覺得身體跟自己有段不小的距離,靈魂好似被暴力剝除過後又重新固定在軀體上面。一舉一動都帶有初生的氣息,她甚至懷疑之前自己從來沒有真實地活過,是個剛從母親的子宮內出來,還對溫暖的羊水有所依存的孩子。
跌跌撞撞又不協調,卻有著堆積如山的知識得學習的……嬰孩。
就連怎麼活動身體,都得重新熟悉。
青詞聽到身旁有一絲細微的鼻息。她轉頭看到那不知名的精靈少女在她身邊甜甜酣睡著,髮絲柔滑地順著少女的鎖骨披散而下,宛若輕薄的金沙。青詞很想要好好地撫摸那秀髮、那少女的臉頰,僅僅只是因為一股難解的飢渴和衝動。但她卻驚愕地發現她做不到。
單純只是因為她傷到連手難以舉起而已。誠然如此,青詞依舊感到心被狠狠地揪緊的疼痛。
似乎冥冥之中自有定數,青詞由於剛剛那個不經意的動作發現她已經走到萬劫不復的境界。
明明看起來近在咫尺,但卻永遠搆不著尋不到。青詞暸解到她的命運就是永生永世被這份矛盾折磨。
成為能夠笑著被焚身、淩虐、宰殺的俘虜——禁忌愛戀的囚徒。
念及至此,青詞乾笑了幾聲,但是笑聲還沒出口就被急促的嗆咳所取代,還把少女吵醒了。少女發現青詞終於甦醒,喜悅之情溢於言表。但是虛弱的青詞還是又躺了整整四天。
在這段時間,少女有空就陪著青詞閒聊,甚至是徹夜長談。
「為何願意救我?」
「因為我沒有理由拒絕妳,這整件事情看起來挺玄疑的。將事情交代清楚,最好在我感到無聊之前。」
少女用著與生俱來的傲慢語氣說道。應該會讓人產生厭惡的命令句她用起來反而顯得英氣勃勃,頗有巾幗不讓鬚眉的威儀風範。
青詞將一切娓娓道來。隨著故事一段一段的向前邁進,少女的表情也變得越來越高深莫測,等到故事結束的時候已經變成難以捉摸的層層皮相。接著少女開始自我介紹。
少女是個公主,貨真價實的公主——太古精靈的後裔,但卻是個亡國公主。那曾經繁榮的國度在她父王那代正式宣告覆滅。她甚至有著九成九的把握自己是整個王室血脈遺留的最後一人,不過在她臉上絲毫看不到亡國公主普遍會有的哀悽,反而表現出「毀了就毀了,有什麼關係」的達觀態度。
她名喚豸畫,跟青詞一樣原本的名字早已捨棄。不一樣的地方在於豸畫是自己主動捨棄原名的。青詞問過豸畫為什麼要取這麼冷僻的名字,還使用對他們而言屬於偏遠語言系統的漢文。
「妳聽過一個叫做『Formosa』的地方嗎?」
「聽過。」
青詞隱約記得那個地名。那應該是隔著汪洋大海,位在東方的一個偏遠島國。
「我得到那裡一趟,替自己取個中文名字會比較方便。」
「為什麼要去那裡?」
「不告訴妳。」
青詞沒說什麼,她不善於也不喜歡探聽別人不想透露的私事。
二天後,青詞能夠起身走動。又過一個禮拜,青詞傷勢盡癒。她站在一個寬廣的水池前將繃帶悉數拆除,想要潔淨身軀。她走向水池,卻發現有個不認識的女性也慢慢地走向她,讓她嚇了一大跳,後來才發現那只是水中倒影。
等等……附近杳無人煙,就連一隻動物的影子也沒有。那麼水面映照出的女性難道是——我嗎?於是青詞不可置信地摸向自己的臉,但不待她碰觸到自己的肌膚,她就已經明白剛剛的推測是事實。因為水中的倒影非常忠實地重現她的動作,模仿她舉起一隻滿是傷痕的手撫摸自己肌膚的模樣。
那是任誰都不忍卒睹的容貌,用毀容兩字堪能形容一二,有刀疤、撕裂傷、燙傷、某種鑽子留下來的孔洞癒合的痕跡。身體呢?青詞想讓視線順著水面下移,卻又猛然閉上雙眼。不行、沒辦法,她不想面對——她沒有勇氣面對。
呼吸像是失控的節拍器不停震顫,將紊亂的氣流、悲傷跟痛苦打入肺部。青詞想要走、想要逃,雙腿卻不聽使喚地跌坐在水池中。在自我封閉的黑暗裡,青詞感覺到一陣冰冷刺骨且伴隨著溼潤水氣的痛楚,她知道那是覆蓋在傷口上面的敏感肉疤碰到湖水產生的刺痛,她甚至可以想見淡粉紅色的疤痕在水底痛苦掙扎的模樣。
是嗎?這也是清算和代價嗎?為了提醒青詞她能夠活著站在這裡,終歸於背叛了眾人的栽培和期待,將曾經的夢想化為泡影。
刻劃在身上的是過去的罪。
埋藏在心中的是現在的孽。
「對不起,我只能做到這種程度。」123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LLH5eyPp7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