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過分對吧?偷偷下山玩居然都不帶我去!」
莫羽以重重的腳步發洩不滿,踩得清晨的草皮嘎吱作響,趁前往每日外交活動的路上大發牢騷。
「確實很過分,我昨天回家就聽說了。」
畢斯卡撥開新抽的嫩枝點頭附和。開春將近半月,花草樹木已長出新芽,前山往後山的分接地有一片長滿連理木的樹林,細瘦的木幹於林間連出一條條隧道般的拱洞。綠枝橫在路中隨行客的經過左右搖曳,像是挽留的小手。
「什麼?」莫羽難以置信地大喊:「連你們領地都知道了,就只瞞著我!」
「不是啦,只是我父君有事想找宗主,結果去拜訪宸翰宗撲了個空,聽妳師妹說才知道宗主大人一早就出門了。昨天早上沒聽妳提起這件事,所以我想妳大概也被蒙在鼓裡。」
畢斯卡昨日回領地的時候正巧聽見同族在議論此事。首領陪苦惱的族人前去宸翰宗拜訪,熊羆首領心懷忐忑地按了門鈴,結果是小妖精跑出來應門,據說被尖叫糊了一臉。
莫羽皺起鼻子,悻悻地答了一聲:「噢。」
這件事她也一回家就聽千林說了,小妖精跑遍諾大的宸翰宗、打開了家裡所有的門,四處都找不到兩魔族的蹤影。家裡面一個大人也沒有,很臭的鄰居還杵在門口不肯離開;小妖精茫然無措,不知該如何是好,最後用鈴鐺向碧邏宮求助才知道兩位魔族天未亮就下山了。
下山需途徑碧邏宮的官道,任何人由山門進出宸翰宗碧邏宮的巡邏都會立刻知道,從這點來看簡直是宸翰宗的門神。千林受碧邏宮眾人喜愛才能夠獲取到第一手情報。為了這件事,等麟子加冕完出關她一定要跟碧邏宮打好關係!莫羽暗自想道。
不知道麟子現在怎麼樣了?希望加冕的過程還順利。之前難得一起下山就遇到那種事,成了她心裡一塊疙瘩。等到好兄弟未來出關,她希望能再一起下山遊歷留下美好一點的回憶。到時候也帶上老大和寒易天,四個人一起,前山太子黨兄弟結社來一次快樂出遊吧!
為了這件事她得早日挑件襯手的防身武器,還得想辦法說服畢斯卡的老爸放他下山才行。畢竟遊歷完還是要回家的,要是害老大離家出走,未來只能在公共地界露宿那就糟了。
只不過,連畢斯卡的父親都比她早知道宗主大人下山,這點令她的心裡很不平衡。她又碎念了一陣,在柔軟草露上踏出深深的足印,才好奇地問:「你們找我家宗主大人做什麼?」
「之前從宸翰宗拿到的一塊田種出了一點問題,所以想請教一下。」畢斯卡說道,兩隻手在身上抹來抹去。不時有枝椏劃過畢斯卡赤裸的胸腹和手臂,再嫩白如雞蛋的皮膚上留下污痕,又棕又綠的很是滑稽。他努力想將痕跡抹掉,卻只是將髒淤擦得更大片,混合著朝露與晨霧暈染開來,活像剛做完農活的髒小子。
「啊!」莫羽忽然大叫了一聲:「我的田!原來到你們那去了!」
「妳的田?」畢斯卡疑惑地復述,接著哈哈大笑起來:「感謝好心人違規越界,擅闖領地。」
「什麼嘛,我為了能管理那片田之前可是研究了很久呢。」莫羽被氣得鼓起臉頰。她就覺得很久沒聽到那塊田的消息,原來是作為賠償轉讓給熊羆一族了。
「這麼說妳知道怎麼處理嗎?」畢斯卡立刻停步,希冀地望了過來。
「呃,其實也,只懂得一點點啦……」莫羽摸了摸鼻子,不好意思說她根本還沒有實際種過,只是研究了幾天朱家阿廖的藥田筆記:「但是那塊田不是只要放著就好了嗎?」
「這就是問題所在。」畢斯卡嘆了口氣:「它好像,呃,放過頭了。」
「放過頭?什麼意思?放過頭會如何?」莫羽歪過頭問道:「朱家莊小花園的那個藥田不知道放了幾年,也都還長得好好的呀。」
「它確實長得很好,可是……」畢斯卡思索半天,還是想不出該如何形容,放棄地聳肩:「要是能帶妳去看看就好了。可惜,妳也知道我現在沒什麼立場。要帶妳過去也可以,但只能入夜等我的族人都回洞歇息後,否則我無法保證妳的安全。我們領地晚上沒有燈,妳看得見嗎?」
「不不,那還是算了,請你的阿爹去找我們宗主大人吧──啊。」
「怎麼了?」
「我忘記跟師父說你阿爹來過了。」
莫羽吐了吐舌頭,俏皮地一笑。昨日她忙著生氣,至於千林更抱怨完就忘了,才不會想到要主動稟報莫宇帆呢。
畢斯卡無言半晌,攤開雙手,輕浮的語調像極卡芙蘭的模樣:「這就長徒的特權,趁著老四繼承前盡情享受。」
糟糕啦!老大開始學壞啦!
兩人又邁開步伐,穿過盤恆錯棕的樹林,很快便踏上後山的領域。四周的景色灰暗起來,春日的清晨略顯淒涼,只有腳步聲在沙沙作響。
「那塊田之前不是在宸翰宗附近嗎?」
「轉讓後請地主大人移到我們的領地旁邊去了。」
莫羽的小嘴張大成口字型,滿眼欽佩:「地主大人能辦到這種事?」
「當然能啊,這還不算什麼。」畢斯卡一臉神秘,賣著關子說:「等到畢方祭妳會看到地主大人真正的能耐。」
虺寨是前後山分界交接後的第一站。穿過高大的灰色樹林,厚實的木樁寨牆便出現在眼前。虺寨的門已為他們敞開,寬敞的山寨廣場一覽無遺。門口的守衛見到小訪客們咧嘴而笑,友善地互道了早安,目送兩人進入虺寨裡面。
一踏進廣場,莫羽便注意到聚集在遠方大棚下的後勤組。前幾天這時候能看到魚貫的虺民在廣場上穿梭忙碌,或繞著寨林間搭建木棚,今日卻只有零星幾位,襯得聚在一起的虺民們特別明顯。眼熟的面孔這幾天都有見過,都是在一踏進寨門就會來把畢斯卡劫走的虺民,沒有認錯的話似乎是後勤長老與他們快樂的夥伴。
「總覺得大家都聚集在一起?」
「沒錯,我們在等妳。」畢斯卡超前兩步,對她興奮招手:「妳快過來看。」
「什麼什麼,我嗎?驚喜?」
「是我們搭好的成品。昨天妳已經回去了,所以決定今天給妳看。」
熊羆少年三步併作兩步跑向木棚,加入了眾人聚集的行列,莫羽跟在畢斯卡後面揮舞著小手。一輪熱情的打招呼完之後,她順著畢斯卡的示意朝頭上的木頭平台看去。六片朱紅色的木板搭在巨樹之間,圍繞巨木幹連成六角形,濃漆迎著朝陽閃閃發亮,為灰濛的寨子抹上一片艷色。
「這是可以上去玩的嗎?」
「沒錯。到時候四處會搭滿這樣的平台讓貴客坐。」畢斯卡面上容光煥發,充斥著驕傲與成就感。他抱起莫羽用力一躍,輕鬆地登上高高的朱台。
奇妙的笑聲從下方傳來,莫羽好奇地探頭回望。原來在畢斯卡跳上平台的瞬間,有不少虺民緊張得竄出老遠,平台下瞬間空出一片空地,後勤長老見了忍不住大笑起來。
一位虺民心有餘悸地拍了拍胸口:「雖然昨天試過了,但是看畢斯卡上樹還是心驚膽戰呢,嘶嘶。」
「畢竟是一個人拔斷樹林的熊羆,嘶嘶。」
「我沒有……」畢斯卡摸摸鼻子,尷尬地反駁,只不過完全無人理會。
平台大到足以塞好幾隻熊羆還綽綽有餘,排了一圈桌椅,空間的配比舒適均衡,巧妙地保有隱私感的同時又坐擁開闊的視野。莫羽試著在椅子坐下,發現能清楚地將廣場收入眼底。懸空的景色空曠自由,卻又不會讓坐客有被人看光的侵犯感,抓得恰到好處。
「我以前參加都是坐在地面。地面會有各領地專屬的座位區。往上還會有更高層的搭建,是為了,呃……」
畢斯卡說道一半尷尬地卡住,顯然是剛學了不久還沒背熟。西里昂長老救場的聲音及時從下方傳來:「讓不方便見人的客人坐。」
莫羽探頭往地面看去:「要高到看不見嗎?」
「是呀。」西里昂笑吟吟地回答。
「那客人怎麼上去?接下來會蓋很長很長的階梯嗎?」
「他們會直接從領地前往,由地主大人親自接送呢。」
「地主大人嗎?真好!」想起上個月搭乘木板上山的飛行體驗,莫羽羨慕地驚嘆:「那他們中途都不會下來的嗎?」
「嗯,會一直待在上面,由迎賓組的專人負責招待唷。」
「迎賓組要送餐去那麼高的地方?」
她望向樹梢,仰得脖子都快斷了還是看不見樹梢的頂端。怪不得迎賓長老瞬間就將他們淘汰出局。
「迎賓組的訓練比警備隊還嚴苛呢。」西里昂扭著尾巴尖解釋:「今天的訓練項目是背著重物從加壓泥巴深處逃脫。」
「為什麼是泥巴? 不是應該練習高空攀爬,或是自由落體時安全落地之類的項目嗎?」
「當然是以防被捲入──」
「咳!」西里昂右手握拳前咳了一聲,即時地警告:「後面是獨家機密。」
「啊!我忘了,抱歉抱歉。」差點說溜嘴的虺民趕忙道歉。
莫羽和畢斯卡疑惑地對望,另一位後勤長老笑嘻嘻地調侃:「嚴格來說是後山的機密。所以只要哪天莫羽小妹妹搬到後山就可以聽了。」
「那畢斯卡兄呢?」
「不行不行。」眾虺民揮著手掌:「他搬不過來的,沒有人想要騰地給他。」
「欸──?」
畢斯卡坐上長椅,兩隻手摀住額頭,哀傷地試圖拼起自己破碎的心靈。
閒聊一陣,大家被前來監督進度的舜華一頓揮趕,四散奔赴今日的工作。莫羽也和大家道別,深入山寨穿過畢方營火廣場,匆匆趕往阿斯克與胡胡麗的所在。
*
天還未亮,寒易天就已經踏入書閣,想不到有人比他還早。
莫宇帆抱著膝蓋蹲在地上,專注地盯著眼前的物件。從第五實驗室拆回來的門板躺在腳邊,紋路因注入的魔力而顯象,浮著淡淡金光。
小魔族被他嚇了一跳,回神後趕忙恭敬地行禮問候:「師父,早。」
忐忑地等了一會兒,什麼反應也沒有得到。莫宇帆逕自對門板想得出神,連眉毛都沒動,唯有吹撫過露天工作棚的寒風掀動了一絲衣袂。
寒易天有些為難。天色尚暗,露天工作棚一片漆黑,他想繼續研究門鈴,但是沒有光源看不清書冊內容。莫宇帆似乎在夜色中看得很清楚,小魔族怕擅自點燈會驚擾莫宇帆。思索半天,他輕手輕腳地繞過師父,從工作桌上拾起符文書和符石,決定拿回書閣內研究。
「嗯。」
手剛摸上書本,莫宇帆突然神秘地嗯了一聲,不知是在回覆他的問安,還是思考中發出的聲音,嚇得寒易天差點踢到桌腳。
他一度懷疑是自己幻聽,轉過身觀察莫宇帆的反應;莫宇帆再度化為雕像,眉毛凝聚的角度與方才分毫不差。確認完師父沒有要理會自己的意思,寒易天抱著書本,小心翼翼地離開露天工作棚。
前一天沒做出門鈴的事,不知道莫宇帆待會會不會追究。被這麼吊著還真是難受,就像是懸在頭上的棍子,不知道何時才會落下。他寧願師父快點把他打一頓了事。
寒易天坐到案前,嘆了一口氣。昨日浪費了整晚時間研究莫宇帆改良過的符文無果,他充分體會到以他現在的知識根本不足以拆解,決定放棄不切實際的想法。
莫宇帆說得對,雖然很不甘心,但是想解開師父的設計他還早了十年,再研究下去也只是浪費時間。他決定拋棄現有的成果,改從初階的符文書裡面尋找可用的,連他也能駕馭的符文替代。
重新開始之前,他取來臨摹紙描下莫宇帆的符文,待未來有機會再來研究。中途筆意斷了好幾次,幸而有臨摹紙保護不受反噬,真不知道沒有錢購買臨摹紙的人家要怎麼練習?
隨著繪符的技藝開始複雜化,師父強迫他日復一日做的枯燥訓練,逐漸在重要的地方派上用場。積得的基礎開始得到回報,這樣的滿足感使他受挫的心靈稍稍好過了一點。他標上日期與備註,收起完成的臨摹紙,接著從莫羽案上取走《常用符紋符籙圖冊》看了起來。
等他再度抬頭,天色已經濛亮。莫宇帆側撐著身子坐在他的案上,戒尺在另一手指間翻轉,姿態隨意地開口。
「門鈴呢?」
終於來了,寒易天想道。比起緊張,事到如今反而鬆了一口氣。他低下腦袋,喃喃解釋兩句,主動朝莫宇帆伸出雙手。
莫宇帆打了三下就收起戒尺,輕飄飄地揭過此事。不知道是不是錯覺,總覺得連打他的動作都很隨意,雖然力道一點也不馬虎。
「走吧,去公共地界練功。」
莫宇帆說著跳下桌案,隨手往身後丟下一本書。寒易天順著看去,桌上躺著的新書從未見過,彩染的封面上寫的是:《山澗樂聲符合籍》。
太,太好了,師父還沒有拋棄他!
他幾乎熱淚盈眶,被打時忍住的眼淚差點就流了出來,捏著熱辣刺痛的手掌跟上莫宇帆往外走去。
「您昨晚見過地主大人了嗎?」
門檻跨到一半的莫宇帆忽然停下腳步,走在後面的寒易天趕忙煞車,差點撞上師父。
「見過了,但有事忘記說。」莫宇帆說完再度邁開步伐:「今晚再去一趟吧。你不用跟。」
「……是。」
莫宇帆的補充讓寒易天不太高興,只不過很快就無暇再想。兩人踏上公共地界,浸入濃郁的魔力之中。寒易天疑惑地抬頭,環顧天際;鱗片微微麻癢,隱在抹額的底下仍迎著空氣在震盪共鳴。
總覺得今日的魔力比平時還要厚重……?
來不及細想,莫宇帆按上他的肩膀,和他約定好求援的暗號:「接下來我會封住你的第一條迴路,承受不了時立刻跟我說。發不出聲音就握住自己的拇指,我會立刻解除。知道了嗎,韵兒?」
異樣的感覺從腹部深處升起,像是要衝破他的眉心。他忍住抓撓鱗片的衝動,緊張地嚥下口水,脆聲答道:「是。」
師父的手指在肩窩用力一點,久違的窒息感擄獲身心。
今日的一切像回到原點,翻攪的腹部又漲又熱,吸入魔力的感覺痛得他想吐。眉心的鱗片偶爾發癢,隨著熱流的鑽洞時不時刺痛。寒易天堅持了一個時辰,喘得上氣不接下氣,被烙鐵棒般的觸感燒過後,腹部的迴路似乎拓寬了一點。
莫宇帆靜靜地看他扶著樹幹休息。疼痛的感覺終於退去,寒易天站直身子,拭淨冷汗,這才發現自己一次也沒有借助莫宇帆的力量。不像第一次進入公共地界,若沒有莫宇帆的輔助連好好呼吸都辦不到,這個發現讓小魔族欣慰了一些。
「韵兒。」莫宇帆忽然喚了一聲。
「嗯,嗯……?」寒易天哼了幾聲代替回答,他實在累壞了。
兩側的肩胛被各點了一下,莫宇帆解除了他的拘束。寒易天胸口一鬆,呼出一口濁氣,緩慢地跪倒在地。緩和了一陣,他原地盤坐,照平時那樣引導吸入的魔力流過全身,最後到達眉心。閉上眼睛後逐漸陷入恍惚,對時間的流逝喪失感覺。
過了不知道多久,他被莫宇帆喚回現實。
莫宇帆扛著他回到平時練功的大石,上下檢查了一遍。手撫過抹額的時候,寒易天一度很擔心鱗片會被師父發現,緊張得手心出汗。
「如何?」
「剛開始很辛苦,不過熬過第一個階段後變得很輕鬆……」
解開第一條迴路的封印後,新拓寬的迴路又陷入無感。至於原本的迴路就是很舒服,不僅暖洋洋的,還一度陷入酣暢忘我的境界,但仔細感受又好像什麼都沒變。兩條迴路都暢通無阻,他能夠感受到自己的魔力,然而他似乎沒辦法分辨出泉源在哪裡,更不用說自由操控或切換。
「師父,一個迴路就能代表一個泉源嗎?既然感受不到又要如何確定我有沒有練對泉源?」
將自己的發現和師父說了之後,莫宇帆忽然安靜下來,眼神探究,半晌才問:「你的魔力波長有變,你自己沒感覺嗎?」
寒易天傻傻地搖頭。
猶豫了一下,他試著提議:「那明天順序反過來試試看?」
「就這麼辦吧。」
本日的練功告一段落,師徒兩人往領地走去,時間差不多接近莫羽回家的時刻,兩人決定在公共地界往宸翰宗的入口等候。果然過了不一會兒,他們就等到踏小跳步哼著歌的莫羽。
莫羽大老遠看見他們揚起笑容,加快邁步的速度衝了上來。
「師父,師弟,你們怎麼在?」她語調飛揚地問,顯然心情尤佳:「從熊羆的領地回來了嗎?」
大小魔族師徒對視一眼,在彼此眼裡看見疑惑:「熊羆?」
見兩人還不知道,莫羽頓時有扳回一城的感覺,雙手插腰得易地宣告:「哼哼!畢斯卡兄說熊羆的首領有事找師父。」
至於熊羆族昨天就來過這件事情,她決定掠過不提。
「尋我何事?」
「好像是田出了什麼問題。我也不太清楚。」
「那便等他下次尋來再說,我們先回去吧。」莫宇帆見莫羽滿頭大汗,展開袖子將她攏在懷中,擔心地問道:「阿羽,你們去虺寨都做些什麼?」
莫羽腦內浮現虺民們各式形狀輪廓不一晃動的精美腰甲和八塊腹肌,美滋滋地答道:「看老大揮灑青春的汗水。」
莫宇帆面對大徒弟猥瑣的笑容皺起眉頭,懷疑地問:「怎麼流這麼多汗?」
「不是啦,虺寨很熱嘛。」莫羽搧了搧領口,一時顧不得禮儀,隨口胡亂敷衍道:「多流汗多健康?說不定流著流著病就好了。」
「胡鬧。無節制的流汗對心臟有損,不可如此。」
「咦?是這樣嗎?」
見莫宇帆一臉嚴肅,她皺起小臉,盡可能有誠意地說道:「我下次會注意的。」
莫宇帆無奈側目,就連寒易天也微笑著攏起袖口,顯然不怎麼相信她的誠意。莫羽吐了吐舌頭,正要再說些什麼補救,摟著她的莫宇帆止住腳步。
她順著師父的凝目探頭往林間看去:「說誰誰到?」
「說誰誰到。」莫宇帆無奈答道。
寒易天交疊雙手,恭敬地站在莫宇帆的另一側,立著迎候貴客到臨。地面開始微微地顫動,不久後高大的熊羆領主與他的領民從林間出現。隨行的領民毛色棕白混雜,腰臀部以下都是棕灰的毛髮,像被人從中間抹了一筆。
「吼!」熊羆領主見到他們三人,迎面就齜牙咧嘴地吼了一聲,似乎很害怕他們轉身離去。
以開場白而言,還真是不太客氣的問候,寒易天忍住後退的衝動暗自想道。
莫宇帆迎上去和兩名熊羆族人用熊語咕噥了幾句,望向莫羽搖頭,正待再說就被懷裡的人兒打斷。
「走嘛,走嘛。現在就去嘛。」莫羽抓著莫宇帆的袖子搖擺,又想起什麼似地轉頭問熊羆首領:「我可以去嗎?」
熊羆首領看她的眼神一言難盡。若以前只是滿滿的嫌惡與鄙視,現在就是嫌棄、忌憚、愛憎與感慨的複合體,這令她想起宸翰宗以前的膳食,還是她親手烹調的那種。雖然很苦,味道還很噁心,但是為了果腹又不得不吃,而且能夠維持寶貴的生命。
首領和隨行的族人湊在一起彼此哼哼了幾句,勉為其難地點頭,同意讓莫羽和寒易天一起跟去。莫羽知道自己給鄰居的印象不太美妙,摸摸鼻子,決定寸步不離地跟在莫宇帆身後。
莫宇帆正猶豫是否該駁回,小棉襖寒易天適時上前,解下自己的外衣披到莫羽身上。他剛練功完畢,渾身暖洋洋的一點都不怕冷。莫羽再三保證自己會好好穿著,這才讓莫宇帆勉為其難地點頭,將她抱了起來。宸翰宗三個人跟在兩隻熊羆身後,穿越公共地界的森林,往熊羆的領地走去。
莫羽終於如願見到了那片田,外貌和朱家阿廖的大同,相似的符文繞著田水閃耀淡藍的光芒,只是大小完全無法相提並論。
田隅的角落一片狼籍,邊上擺著一顆巨大的石頭,有兩隻熊羆正圍著石頭苦惱發呆。對莫羽等人有點過大的石頭,躺在高大的熊羆腳邊,差不多就只是足以當枕頭的大小。
巨石上覆蓋著一層黑土,隱約透出斑駁粗糙的白棕色痕跡。莫羽看了兩眼,然後又好奇得多看了兩眼,一時間覺得那石頭有點眼熟,卻又奇妙地違和。等到她看到第三四五眼,才終於理解那是什麼,不可置信地反應過來。
那是一塊跟桌案差不多尺寸,大到能讓她、寒易天、千林三人一起坐上去之後,還可以勉強塞得下一隻麟子的……玉延。
莫宇帆似乎受到不小的震驚,喪失反應地站在原地。圍繞玉延的兩隻熊羆一見到宗主,立刻如見到救星般圍了上來,和首領一行呈三角包夾之勢,彷彿害怕農業顧問會伺機溜走。趁這個機會,莫羽跑到超巨大玉延的前面,手掌抵著額頭衡量起來。
這顆玉延,比她還要高。
請問各位鄰居,你們究竟對這塊田做了些什麼?
莫宇帆顯然持相同疑惑,話問到嘴邊時轉了一圈:「你們對這塊田,咳,改動過什麼嗎?」
那三位熊羆苦惱地嘰哩咕嚕起來。熊羆首領退開幾步,把空間讓給族人。莫羽和寒易天被宗主大人趕到一旁,豎起耳朵偷聽大人們的對話。
「沒有做什麼,從移過來就一直放著。只不過,這裡的土地原本,有皇族的加護。」
莫羽摟著寒易天的肩膀,悄悄為他翻譯,面色奇妙,表情從佩服變成了驚恐。
「土裡面還有。底下的玉延,已經長得,比田還大了──嘎?真的嗎!是怎麼辦到的?」
看管田地的熊羆看起來很沮喪,腦頂在地上不停摩蹭。莫宇帆沉吟一陣,低聲回覆,指著田土符紋範圍來回比劃。
寒易天生怕莫羽震驚之下會放棄翻譯,捉住莫羽的袖子,悄聲問道:「師姐,他們在說什麼?」
「他們想要把剩下的挖出來,又怕會破壞這片田,問如果弄壞了能不能請師父幫忙修補。」莫羽貼著寒易天的耳朵:「現在那塊玉延是最小的,其他作物都大到他們不知道該怎麼辦。」
自從去了虺寨,莫羽對友善動作的理解彷彿無師自通。即使她不明白語言的含義,只要專注傾聽,大概能明白熊羆在說什麼──不,這麼算來,應該是從和麟子交好就開始了。明明以前到熊羆領地梳毛,完全聽不懂熊羆在說什麼,大概是因為那時不感興趣,所以才沒有想要去理解吧。
「那師父怎麼說?」
「師父說,呃──」莫羽不自然地頓了一下,覺得這一段有點難理解:「好像是要先請示地主大人什麼的。師父願意幫忙,但是得經過地主大人同意?」
「啊,那是因為施加符文對土地會有影響。如果符文壞了,要重新蓋一片田,可能會需要地主大人首肯。」寒易天小聲為莫羽解釋:「師父說過,小恆山的土地和奉獻池連在一起,還受到地主大人的加護,是一種叫做『淨域』的結界類型喔。」
「哇……最小的玉延都長得那麼大了,全部拔出來之後那得填多大的坑?」
莫羽興奮地打量躺在田邊的巨大玉延。不知道踩上去蹦跳會是什麼感覺?
「畢斯卡兄說熊羆一族都很能吃,有了這麼大的玉延,這下就不必擔心吃不飽了吧。」
「不過,熊羆族是彼此認可的戰士才一起進餐,地位不同的族人會分開進食。像畢斯卡兄只能一個人吃飯,這麼大的話,一餐吃得完嗎?」
「這個嘛……先分好就可以了吧?」
魔獸那麼大隻都能夠撕開了,區區玉延應該不在話下……吧。
只不過,熊羆族既然不化型,該如何分食超巨大玉延呢?大家圍在一起用嘴巴啃嗎?
寒易天正在疑惑,莫宇帆又對著田地說了起來。莫羽貼心地翻譯:「師父說不管會不會弄壞,最好是立刻就拔起來,否則看這趨勢,裡面的作物還會繼續長大。到時候侵蝕到領地,鬧大了田地被地主沒收,可就得不償失了。」
聽見莫宇帆的推論,三隻熊羆刷刷轉頭看向首領,目露求助。
熊羆首領點了點諾大熊首,接著他抬起右掌,朝土裡不快不慢地拍了下去。莫宇帆面色一變,開口喊了一聲,大約是「等等──」之類的。只是還來不及說完,熊掌就已經落上肥沃的土地。
接下來發生的事情像是被放慢百倍,一點一點映在莫羽眼裡。
地面傳來一陣震動。田裡的地面緩慢隆起,翻湧的黑土堆積向上,直到據成了一座山丘。遮蔽豔陽的土丘瘋狂蠕動,百來顆和熊羆一樣大的玉延從丘頂的開口噴了出來。
──噴發的玉延雨。
莫羽的小腦袋只想得到這個形容。
師姐弟驚嘆地仰望天際,一時之間連跑都忘了。玉延呼嘯著砸在諾大的田野,像是雨水入沼,發出沉悶的「咚咚」巨響。周遭的土地也化為軟綿的沼泥,晃動著帶來緩衝,砲彈般亂砸的玉延雨落在地上,竟分毫無損。
連續噴發了一陣,玉延噴泉漸漸慢了下來。最後一顆在土裡卡了一下,出產時帶出一波砂石土霧,捲起三尺之高。
隕石般的玉延朝兩個小朋友直直飛去,泥土的芬芳和低沉的呼嘯迎面砸來。莫宇帆急掠到徒弟身前,還未動作,熊羆首領用踱步般的速度橫移了兩步。
潔白的巨熊從容抬掌,像巴皮球似地一掌拍在飛來的巨大玉延塊上,響亮的聲音大得寒易天耳膜嗡嗡作響。可惜,熊羆首領不是球員,飛來的也不是皮球。因此玉延汁水迸裂,碎成五六塊掉在四周。
寒易天嚇得坐倒在地上,愣愣地看著這一幕。還沒從驚嚇中回過神來,他就被莫宇帆揪著衣領提起,上下檢查了一番,這之後又是狠狠一頓白眼。
莫羽都不知道該不該吐槽,好不容易才忍了下去,拍拍驚魂未定的師弟以示理解。
太可怕了,大力族人太可怕了啊!
首領似乎不覺得如何驚人,舔了舔掌上和飛濺到臉上的汁水。三位熊羆衝上去查看『收成』完畢的土地,踱步繞著田地檢查了一圈,驚喜地回報:「首領,田地沒事!」
藍色的符文仍然浮在半空,只不過隨著地形而扭曲。管田的熊羆們抹過肥土,熊爪下發出黃色的光芒。山丘在術法的影響之下開始變形,泥土蠕動著向內塌陷,逐漸恢復平坦。
莫宇帆回到田野蹲下,檢查符文是否有損壞。熊羆們將滿山玉延滾到一處堆放。田地的周圍清空後,他們又聚集到莫宇帆身邊。莫宇帆簡潔說了幾句,熊羆們頓時拍著地面吼叫起來,顯然非常高興。
橫豎也沒幫上什麼忙,莫宇帆搖了搖手,退回了小徒弟們身邊。很快,豐收的玉延都被滾到山坡底下,堆積成黑壓壓的小山。田地旁只剩下方才被首領打碎的巨大玉延殘骸,即使裂成了『小塊』,仍然比整隻寒易天還大。
開裂的斷面沾染了黑土,玉白的肉芯晶潤可口。熊羆們對著四分五裂的玉延肉商量,熊羆首領在一旁聽著,忽然搖晃腦袋吼了一聲。
這幾句似乎有點難理解。莫羽摸了好一陣下巴,才一敲手掌,找到合適的詞語:「為客人分食款待。」
她轉向寒易天,害怕又期待地說:「首領說要請我們吃玉延耶。不知道會不會苦?」
寒易天愣愣點頭,方才的疑惑還卡在心頭。見到熊羆首領又舉起右掌,小魔族突然湧起不好的預感。
熊掌朝地上的玉延碎塊一揮。
與莫宇帆同等身高的玉延殘骸華麗地炸裂。這一次,玉延塊真真正正化成了碎片。玉延,到處都是玉延。田裡面,天空中,樹幹上,草地裡,熊羆的身上,莫宇帆的頭臉,寒易天的衣袖,玉延無所不在。
到處都是玉延。
萬物皆染上玉延的恩澤,唯有被莫宇帆擋在身後的莫羽得以倖免。她探出腦袋,看著師父師弟的慘狀,幾乎想為精彩的現況拍手。
滿山地都是玉延的屍體,透明的汁液如揮灑的青春。被糊了一臉的寒易天木著表情,從抹額上摘下一抹玉延肉,放進嘴巴裡優雅地咀嚼。黏糊的玉延汁從指間牽出長絲,為軟嫩的紅唇沾上晶瑩。
熊羆首領似乎不覺得有什麼問題,心安理得地坐了下來。另外三位從某處弄來一個巨大土碗,放在首領腳邊,四處將玉延碎塊拾起收集。
喝采的衝動來的是如此不合時宜,莫羽甚至想寫一幅橫批:【玉延萬峰來,潤魔細無聲】,送給熊羆首領作為友好外交的證明。
可惡,她忍了。
「──喂!」
畢斯卡氣急敗壞的聲音從身後傳來。
肌膚嫩白的大男孩忽然現身,從公共地界跨入領地。莫羽驚喜地轉身,想問他怎麼突然回來了,但是還來不及打招呼,她們家老大就氣沖沖地捲到大家面前。明明還離著老遠,熊羆父子倆就吵了起來,開始大聲以熊羆語對吼──
「魔族的客人很脆弱!你怎麼能把自己的標準套用在魔族身上?」畢斯卡指向寒易天,朝著熊羆首領大聲怒斥:「他差點就受傷了!」
奇怪,這句話怎麼這麼耳熟──哎呀,是她說的呢!
莫羽望向天際,對上莫宇帆疑惑的視線,尷尬地以眼神迅速自首。
首領莫名其妙地吼了回去:「我待在自己的地盤上,還需要別人指揮我怎麼做事?」
莫羽又點了點頭,其實頗能理解熊羆首領的心情。六年前誰要是當她的面指責她手撕燒雞很不禮貌,燒雞的油汁濺到人身上會把人噴出瘀青,她大概也只會想把雞腿骨塞進那人鼻孔。
隨著距離縮短,父子兩個人越吵越劇烈。『脆弱的』莫宇帆兩眼無神,想要用五指按住大徒弟的腦袋,又怕把玉延黏液沾到她身上。聽不懂熊語的寒易天不明所以,突然被畢斯卡用手指著,不知該怎麼辦,只好偷偷伸手扯起莫羽的袖子,希望師姐能做點什麼。
如果可以,寒易天也想挺身而出,但是感覺他站出去只會被打死。
莫羽抓了抓髮尾。一想到老大畢竟是受到她的影響,熱心魂熊熊燃燒起來。她拍拍師弟的小手,無聲地安慰,接著從莫宇帆身後跳了出去。
「咳咳!那個,我說,我說!大家冷靜一下好嗎?」
唯一一個身上沒沾滿玉延的人突然站出來一喊,光鮮亮麗頓時震懾全場。爭吵的父子安靜下來,現場只剩下管田的熊羆在偷嚼彼此身上的玉延發出的「吧嘰吧嘰」的聲響。
寒易天鬆了一口氣,揚起微笑,站在一旁當陪襯的背景板。然而師姐的下一句話讓他再也笑不出來。
「難得的大豐收,為了感謝首領邀請,讓我師弟為大家做一頓飯可以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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