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柔和貝崇志坐下來,也不用讀餐單,貝崇志叫了份黑椒威靈頓牛排,小柔要了份白汁雞意粉,他們對着坐,枱下兩人雙腿習慣地纏了在一起,貝崇志篤直地凝視着小柔雙眼,冷靜從容。
「怎麼這樣望着我?」小柔皺眉道,貝崇志道:「去日本前,我有一件,不,很多件事想坦白。我不想你跟我去了後後悔。我騙你,你不會怪責我吧?」小柔淺笑不語,心想:小事可以騙我,但大事欺我,怪責也很平常吧?貝崇志見她不言,只好暗嘆口氣,道:「我明白,但今天必須坦白了。我想得清楚,若繼續瞞着你,我們的關係不能走得遠。」
「你説吧!」小柔柔聲地説。
「我的真名是陳翰。」小柔嗯了聲,沒待得她説話,貝崇志補充訴説昔日往事,由搬進上璋圍、父親家暴、鄧仗義的欺凌、不速客、鄧財源的暴斃、出村避難、重歸學業、上班,至到兩人相識,整個身世鉅細無遺地搬出來。
小柔本來以為他是認真,但聽到不速客時咯咯咯地笑話他,説他壓力大了,發了怪夢,貝崇志一本正經地説是真。小柔就問:「你説你一九四一年岀世,哪你現在豈不是大我廿歲?哈哈哈,你保養得真好!」
貝崇志不作聲,臉色一沉,道:「你不相信我是不是?」他的聲線頓時變得厚實沙啞,似極個五十多歲的中年人,小柔驀然一驚,兩人相識同居已久,未曾聽貝崇志這把沙喉,開始心感不妙。這把沙喉正是鄧財源。
小柔仍不信,帶點笑諷地問:「你説得太多謊言,喉嚨也沙了,喝點水吧!」
「你有想過一九四一年的身分證是甚麼樣子嗎?」
「那時的身分證怎會是一張證,應該是一張紙,好像你那張、你那張⋯⋯紙?」
貝崇志掏出爛碎發黃的紙,上面確實是寫着一九四一年出生。小柔眼瞳瞪大,説;「你説你掉失了!你講大話!」
「我現在跟你説真話,你相信嗎?」
小柔問刀直入地問:「哪你的弟弟在哪裏?那個不速之客、你的同學又去哪裏了?」剛才貝崇志沒有説到弟弟的那塊,本想放在最後説,「我不認識那個不速客,這麼多年了,我也不知道同學去了哪,但⋯⋯」貝崇志想起嚴同學,既然無關痛癢,也不用説了。
這餐飯實在太震驚了,小柔眼睛不知道放在何處,雙腳也收了回來,心中發冷。把貝崇志的話和記憶拼湊一起,確實無矛盾。貝崇志又從不跟她説自己的往事,霎時間他的話變得真實無欺。
「不明白,我真的不明白,你不覺得這很無稽嗎?」
貝崇志怔了怔,説:「你寜願相信一本雜誌的日本都市傳説,也不相信我?」
小柔臉紅了半,口結結地説:「我⋯⋯我只是覺得你想逗我笑,編故事逗我笑。」貝崇志嘆説:「我也明白對你來説很難接受,但我們要結婚了,我不想再欺騙你。假若日後你頭髮白了,我仍是黑髮,我跟你説這事時我就怕你剩下的日子不理我。」
小柔知他並非説笑,不得不認真起來,「所以你是長生不死?」貝崇志道:「不是,我命數還是有盡,不過能借。」
「怎樣借?」小柔問,貝崇志望向小柔的後方,耐人尋味地説:「用眼,用眼借。」他摘下眼鏡,眺視遠方。燈光昏暗的小店中,他的雙眸異常閃爍,如螢火蟲般耀眼,小柔未曾見過貝崇志除眼鏡跟自己説話,只道他近視深,但他摘下眼鏡,神彩仍然,心下又驚又喜。
「啊!」小柔驀然大聲呼叫,嚇震了旁人,「你的眼球⋯⋯有個人樣!」貝崇志立刻戴回眼鏡,「對,他叫鄧財源,是寄生在我身體裏的一個靈魂。」
「鄧財源、鄧財源⋯⋯」小柔醒起元朗屏山鄧氏家族,豈不是貝崇志口中的居所之處?她又是一聲驚叫,大吼:「殺人犯!」立刻起身,提起小包奪門而出,侍應也來不及閃避,托盤啪嚓落地,眾人哇聲望向呆滯的貝崇志。
貝崇志愣得厲害,站後僵直,眾人的目光也不管了。
四周的光線變得暗淡,孤獨無色。
他望向已關上的門。他一直希望被愛,但自己一手毀滅,弟弟是,小柔也如是,他敢為愛而生,敢為愛死,但愛人總會離他而去,再樂觀還是避不了舛運。
他想得心酸,兩眼流淚,一個大男人站在餐館獨自哭了起來,哭得悲愴,連侍應食客都心痛。侍應上了菜,還是兩碟,貝崇志望了眼,鼻子一揪,一聲不響地離開了餐館。
主管對服務生打手勢,免了他的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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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暗淡,旺角的街道冷清,只有零星的妓女站在街旁賣弄着姿色,貝崇志沒看一眼,踽踽行到唐樓,上了樓,家徒四壁,貝崇志沒更衣地攤上床,想起小柔的體温,眼圈又紅了。夜深,他輾轉反側不能入睡,他開了床頭小燈,挺起半身,凝視着那堵新補的牆。
弟弟不知道陪伴了自己多個寂寞的夜晚,如今他以為自己找到伴了,又是一場空。他恨不得打破牆壁,回到昔日瘋癲的日子。
瘋癲的日子。貝崇志苦笑,説來原來也很久了,一直都不覺,直到小柔擢破他才發現。不知道小柔在哪呢?他閉起雙眼,在幻覺中浮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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