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會贏的,不用緊張。」妻子安撫着着男人,但男人眼中漂流着只有毛筆的一點一撇,腦海只有四處揮灑的墨汁。
思勞村這連續下了一星期的雨,水從天連延泥路上的漥洼,染黑漂在宣紙上。
啊,休息好了。
「你不明白。」男人冷冷抛下一句,不再凝視天上的畫,回到書桌,執筆又再次作畫。那是今天的第八幅了。
妻子名楊秀英,四川人,十八歲就嫁去佛山,當然是那時五十年代中國盲婚啞嫁的一段姻緣。男人本是位富家子。後來政權更迭,父親一個的地主是政權眼中的資本家,就被人批鬥熟了,男人未得哀悼,家裏的四百畝地就剩下三十畝地,搬岀佛山,在思勞建了頂爛房子。
五十年代初,一五計劃行如流水,其實生活不算太苦,黨的管治有方,大家比以前多飯吃,生產又提高,其樂融融。蔡與楊本不理時政,有飯就吃,不憂温飽,土改充公了地也不必捱餓,算是感恩了。「從前是牛馬,現在要做人!」、「中國人民站起來了!」、「偉大、光榮、正確的中國共產黨萬歲!」
夫婦不時同喊口號,幫社會主義的同志打氣。但兩人是出身豪門,十指不沾洋春水的楊秀英,解放後今要拿斧斬柴、動刀收割,曬得一身烏黑,難道頂得了麼?男人出身書法世家,略懂毫毛,後來家道中落,男人便私下跟天津某舊友學習水墨畫,想重振聲威。
學習的第二個月,男人信心滿滿,報名參加了地下的小型水墨畫比賽。説實了,只不過是兩位位參賽者、幾位觀眾。
「如果贏了又怎樣,有名有勢最後還不是⋯⋯」秀英低頭細説卻把現實的殘酷呑下吐,黯然望着外頭蒼茫的雨水,甚感悽戚。雨下了多久呢?好像沒完沒了似的。
男人手指緊緊攥着筆幹,攥久了,虎口生了繭。他聽到秀英低聲吱吱唔唔,也明白妻子在想甚麼:「我贏了,就能回到以前的日子,甭怕。」
江青沒回應,獨獨守着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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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謝大家蒞臨寒舍,參與這小型的水墨畫比試。若安排有不周之處,請多多包涵。今天有兩位參賽者,我左邊是歐陽國華。」主持站在屋子的中央,左手伸展,眾人的眼睛都射向一側的老漢。老漢神情懵懂,不像會畫畫,他四處張望,眼神透露出驚恐,靠向主持道:「這裏不會有甚麼差池吧?」主持淺笑輕道:「全都是熟人,不擔心。」
老頭子還是皺着眉,握緊乾癟的拳頭。
經歷且見證着這時代的荒謬,人已失去了互信。若有人告狀説自己聚集是密謀「反動」,黃河也洗不淨。
主持提聲續道:「蔡修治今天也和我們一起,他的父親是昔日⋯⋯今天是快樂的日子,過去不開心的事就不提了,事不宜遲———」他扭過頭來,對蔡擠出一個虛假的淺笑。
蔡修治早看慣了這些嘴臉。
「比試——正式開始!」
蔡立刻執筆在紙上飛馳,頃刻零碎的形狀拼湊成一幅氣韻生動的山水畫。畫有一棵蒼勁的楊柳,棲於留白的泥上,樹幹盤迴而上,大本臃腫,小枝卷曲,黑色沓雜點綴半頁宣紙,黑中又有一串串白柳葉相襯,風吹柳動,如詩如畫,秋意溢盛。
相反,老頭不拘於比賽的促忙,慢慢思索,悠悠起筆,緩緩作畫;比起畫,他更靜。
兩人在黃泥亂堆而成的屋子角落作畫,屋子建在市中心的遠方,土改時這塊爛地也沒有人瞧得上,就沒有地主批鬥了。比賽時間兩柱香,眼前一群衣不蔽體的人乾等他們,兩人的毛毫越揮越起勁,老頭子也一改散漫,手下加勁,轉眼間草紙染上墨綠,從左劃向右,每筆如沐春風撫摸粗糙的草紙橫紋,眾人見比試始烈,攢頭看兩張畫作,不禁嚇得失聲。
兩張水墨畫竟然由筆風至色彩完完全全一樣,畫的都是一棵蒼老的柳樹。
「這有可能嗎?誰先開始的?」
「那姓蔡的開始,但老頭明明一眼也沒有看過他,怎麼會是這樣?」
「老頭瞅了一眼,一定有。」
「哪怎分勝負啊?」
觀眾七嘴八舌地談論,觀眾中的兩位「評審」更是目瞪口呆,詫異至極,惟兩個畫家意猶未䀆,把墨水沾了又抹。
蔡修治先停了下來,老頭未幾也停了,口低吟:「沒有練習,果然慢了。」蔡修治扭過頭來,見到他的畫作,望望自己的,眼裏透着匪夷所思的目光,「怎麼會、怎麼會——」
「太好了,大家停筆比賽先告一段落。兩位高手果然勢軍力敵!」主持有意嘲諷,投目向評審:「不知道兩位評審有沒有結果呢?」
「我們認為是打和。」
「甚麼打和!我有下注!錢會退給我嗎!」「懂不懂甚麼是莊閒,這兩廝分明想拿我們的注碼夾帶私逃!」「一看就是老頭兒抄畫,甭評!」旁人一陣騷動,評審臉臉相覷,不知如何是好。
「大家別勞氣,既然高下未分,大家的注碼也先全數歸還。別心急,待會離開跟我説你名字,拿回相應下注的數目,好不?」
群眾沒多説,局面實在離奇,只得唯唯諾諾説好。
「哪老頭兒抄畫怎算!」群裏突然爆出一句。
老頭沒出聲,靜靜不語,主持人也嚇窒了,與評審對視,評審又與老頭對望,房間頓時陷入死靜,明顯大家不願多言。
「其實我的錯,是我抄的。」蔡修治卷起宣紙,頭也不回地走出了泥屋,老頭子也追了出去。人群見參賽者也走了,留也無謂,便逐漸散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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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沒有抄畫啊,師弟。」老頭跟在沉寂蔡修治的身邊,蔡修治無趣辯駁,步伐加快,老頭死不罷休地加緊腳步,又道:「你是不是學師於佛山洪家?洪泰山老人家身還好嗎?」
「洪泰山太子洪世熙是我的朋友,他家事我一向少理。」
「少理也好,這時勢最好甚麼都不管。」
「不要再跟着我了。」蔡嚴肅地説,那對削腮更顯乾癟。
「你再走,我們到城内想談也談不了。」老頭兒停了腳,蔡修治也覺不無道理,凝步不行,説;「你是洪家的人?」
「小弟幼時學畫於洪老前輩,今日能與後輩交手,實在有幸。」
「你累我家今夜飯桌無飯餸,你還好意思説有幸?」蔡修治攥實了拳頭,心中愠怒。
「一餐兩餐算甚麼,物質生活只是些皮毛,作藝術的要崇尚藝術,超越一切!」
「對不起——你誰——我趕着回家照顧帶孕的妻子,先行。」他轉身就走,老頭子撘手拉他的肩膊,語帶温親地説:「我叫馮石上,如果晚輩不介意,可攜帶妻兒到寒舍吃一餐便飯,讓我賠個不是。」
蔡想到妻子的慘況,心有不甘,又見馮誠意拳拳,説:「你知道今天是自己輸吧?」
「當然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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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晚,蔡急急帶着妻子前住馮石上的簡陋的屋宇。屋由紅磚石泥推砌而成一個長方形,左手角落放了一張床,雖沒分隔右手應是飯廳。沒有名畫、大字,毛澤東肖像擺在屋裏唯一的木櫃上,木櫃旁就是飯桌。
「前輩是一個人住嗎?」
「以前不是,我妻子的教授是日本鬼子⋯⋯她就⋯⋯」馮石上哽咽難言:「是她活該,誰叫她勾結日本鬼子⋯⋯」
「馮前輩,過去的事不要再提了。」楊秀英拍了拍他的膊頭,他點頭吸了口大氣,彷彿甚麼事也沒有,道:「你們坐下來,我預備了吃的。」馮石上蹲身在飯桌下拿了個鐵鍋,裏頭盛着兩吋厚的白米,算得上非常富裕了。他又透了一旁的泥石火爐,煮熟白米,「待一會,很快有得吃。」
「馮前輩所在太客氣了,我們不知道如何報答是好。」蔡楊兩人吃了粥水已久,糧水已盡,今夜貿然有得吃白飯,當然感激萬分。
「不用多禮,若果蔡夫人能讓你丈夫再跟我切磋一場,就太好了。」
楊秀英立刻抛個眼神給蔡修治,蔡很納罕,説:「就這樣?」
「只怕你不願。老夫我年時已高,今日不知明日事,啊——當年跟洪老大的日子是我人生最棒的日子,不知道晚輩你覺得如何呢?」蔡聽罷望了望妻子,又望她微微隆起的肚皮,道:「請賜教。」
馮石上背着他們倆,咧嘴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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