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四年後,春,陸遠年十五。
身姿颯爽、手腳輕靈地攀乘於巨鵬之背,一手牽扯配於鵬鳥喙上之韁繩,遨遊雲霄之上,俯視山河壯麗,遠眺蒼穹無垠。
然而他並非為遊山玩水而離江遠行。
仙君身上魔瘴痕跡只淡未消,已四年。雖仙君未曾提過支字半語,但每夜見那身上瘀痕,陸遠越覺刺眼。於這些年間,手持諸業為民除害之際,他也降伏眾多明熙河域的小精弱怪供他差遣,透過田野精怪們的消息,他尋到了不停使喚麾下精怪去騷擾明熙江的妖仙,見到他時,那蛟龍河神也打消了騷擾明熙江的念頭:「明熙河神養了條不錯的走狗,既然都能讓你尋到這兒來,這場紛爭就此打住,誰也別去弄誰了。」
「鬧事的是你們,說停的也是你們,現在一副受害者的表情,演給誰看吶?」
「好吧,那麼,你想要什麼?或是想問什麼?才肯大事化小、小事化無,說來聽聽。」
雖然對那蛟龍河神的說詞半信半疑,但仙君總對魔瘴纏身之事置之不理,陸遠只得從其他妖仙那兒打聽解法:「水族妖仙若為魔瘴所苦,何解?」
蛟龍河神答:「往龍門去尋吧。龍門之上有白酒仙樹,其果形如白玉,內醞仙酒。水族躍龍門,過程頗費力,故而化龍水族常以龍門酒實滋補化龍之軀,若為魔瘴所苦,內服外用皆有奇效。」
「你不會騙我?」
「本尊犯不著騙你這黃口小兒。」
其實真要懟起來,蛟龍不可能輸給陸遠這樣的少年,若說這位河神為何突然紆尊降貴示弱求和,陸遠想得到的理由,無非是河神神職的制約。河神不能離河,若兩路人馬大起干戈惹得大水氾濫還會引來天庭懲罰,尤其陸遠手中誅業還是仙道入門法器,一路走來眾多小妖都當他是入門仙人,不知內情自然會懷疑他背後是不是有哪位高仙撐腰呢?
河神本就不該惹事生非,一旦被發現去鬧事的小怪都是自個兒的小兵小將,只能立刻求和了。
鵬鳥突然作聲:「陸主子,那兒就是龍門了。」
應著鵬鳥尖喙所朝方向望去,那是隱於眾山之間,未見龍門,便有群峰高聳入雲,看似春綠積疊上天,唯有一處隱約可見七彩雲霞,便策鵬鳥朝那兒飛去:「飛低點,我想看看魚妖們是怎麼躍龍門的。」
「遵命,陸主子。」
有鳥妖做騎乘就是方便,其他的精怪陸遠都是順手收一收,唯有這隻鵬鳥,是陸遠刻意花兩三個月的路程,深入荒山降伏而得。
大鵬相當乖巧忠誠,翼展十尺長的大翼平穩著強驟風勢,徐徐下降,至群山深壑下的蜿蜒長河,河水清濁交混間夾帶不少殘枝枯葉,急湍猛流,河中有鯉魚逆游衝躍水面,但牠們只是普通的魚,並非是精怪。
大鵬展翼滑翔,陸遠也在不久之後,順著向上的湍急大河,見到魚躍上游、兩條牛那麼大的巨鯰。雖說人們只知鯉躍龍門能化龍,但龍門其實是所有水族都能躍的,並不是只有鯉魚獨享此等優惠。
那巨鯰氣勢洶洶,只消一撲騰便水濺半天高,一飛躍便有三十尺遠,巨嘴利齒緊咬,大眼圓睜,貌似千軍萬馬之將欲入陣殺敵之勇猛。
前方便是自數十丈高處直洩而下的大瀑,順著陡峭斷崖,大鵬騰飛而起,向著峰頂雲霧衝去,陸遠這才順著牠的抬頭飛起,見到了瀑布之上的七彩雲霞,原來是瀑布頂上的彩虹,將峰頂雲霧氤氳上一層薄薄幻彩,甚是美麗,將瀑頂奇岩峭峰與春綠滿谷襯得猶如仙境。
大鵬一飛沖天,突破白雲重重,當雙翼撲震開層層雲霧之後,陸遠才愕然驚見,那矗立於兩座奇峰峰頂的白花綠石雙龍拱門,兩峰各飛出一石龍,於雙峰正中央拱珠,奇偉雄壯甚是懾人。雲上雲下兩個世界,在雲下時他以為所謂龍門便是瀑布頂上的彩虹,畢竟那半弧看著也很像拱門,原來,夾起瀑布的兩側奇峰之上,真有龍門。
那麼,那鯰怪呢?這高度牠跳得上來嗎?
大鵬朝龍門飛去,盤旋於龍門一側,很輕易地尋到了奇峰白岩上的結實異樹,便在奇峰之上、異樹之下落腳。異樹全株白如玉石,枝上無葉,結實累累,且果實如瓜果般大,潔白光滑如玉石,陸遠先摘了一顆,以短匕割開一小洞,便聞到芬芳酒香。
淺酌兩口,便將那酒實讓予大鵬解渴:「好喝,真是酒吶。」
「著實補充法力之聖品……小的一路飛來相當疲累,喝幾口就覺得上精神了。」
聽大鵬這麼說,陸遠難免東張西望了一下:「這麼棒的東西,就這樣長在這兒沒妖怪來搶食嗎?扣除掉水族,鳥妖怪們能上這裡不是?」
「不知?」大鵬微歪了腦袋。
「……算了,採幾顆回去給仙君。」
陸遠拿出預備的皮革袋,採了十顆酒實進囊,便覺夠了,將皮囊繫緊在大鵬頸下,再度跨上鳥背,拉緊韁繩:「我們先下去,我有點好奇瀑布那裡的情況。」
「遵命,主子。」
大鵬展翼,順著風勢向下滑翔,衝破雲霧,便見湍湍大河斷口直洩而下,嘩然水聲震天。夾起河道兩側青翠鬱鬱,於彩雲繚繞間甚是平靜,獸嚎鳥啼之聲不聞,想必是水洩之聲掩蓋了此地生機勃勃。
砰然巨響,宛如巨雷驚乍,引得陸遠與大鵬同時上望,卻見一陣血雨,伴隨巨大黑影直墜而下,大鵬驚惶飛偏欲閃避,所幸巨物直墜大瀑下,離他們有百尺之遙。
「那是……好像是剛剛我們在底下看見的魚怪啊!」陸遠回神,便扯著韁繩令大鵬調頭往大瀑之下,卻在同一時間,眾多妖影自山林間飛竄而出,搶食般地皆往巨鯰落下之處疾奔而去,有飛鳥,有走獸,尚有些說不出名堂的妖物。
未親眼目睹魚怪下場之前,陸遠已恍然大悟:「對此地精怪而言,牠們就等著失敗的魚怪成為牠們的盤中飧,比起龍門旁吃素似的酒果子,已有道行的精怪血肉更能增進牠們的修為啊。」
當大鵬飛過大瀑斷崖,便見眾精怪已鳥獸散,僅餘大魚骨架,於流瀑沖刷之下在河中載浮載沉,這才留意到,瀑下稍遠處有白色沙洲,大魚被流瀑沖斷散裂的骨骸,就這麼被急流沖上沙洲,於流水洗刷間淡去血汙,漸與沙洲同色。
濤濤江水之下,骨碎積累成沙洲,逝者何其多?
凡人只云鯉躍龍門便化龍,可知龍門之上血跡斑駁,成者至稀?
素來只聞水族化龍之美事,誰見龍門之下兇險環伺,敗者絕命?
陸遠想起了他的仙君,唯有一躍能上九重天,方能與龍齊行,但這一躍,若不能直上雲霄過龍門,便得粉身碎骨、血肉無存。
好不容易達到如龍飛騰的本領,亦險中得生、魚身化龍,如今仙君雖有神職加身,卻不能離江半步,別說遨遊天際了,連個小小魚躍也沒見仙君做過,想來也不勝唏噓,當個河神有哪好呢?
不能大悲大喜,活得沒滋沒味。
「……我們回明熙江去吧。」
陸遠如此吩咐著大鵬鳥。
* * * * *
自龍門回明熙江,鵬鳥只需飛上兩天一夜便可抵達,自然這是算上讓陸遠下陸地休整歇息的時間,若不是有鵬鳥,陸遠一人光是要走到龍門也許得三個月到半年也說不定。
於明熙江畔尋一沓無人跡處落腳,陸遠收起韁繩纏於左手掌與腕上,令鵬鳥變小如游隼,雖說韁繩纏上左臂是為鵬鳥暫棲用,但要入江的此時,他還是將鵬鳥藏入袖裡,才拖著裝有酒實的皮囊下水,由魚精兄弟帶他返回明熙觀。
若是在寬袖裡,鵬鳥也能自仙君信物得益,不至於在水裡無法呼吸。
「我不在觀裡的這幾天,仙君可好?」
當陸遠這麼問起時,魚精們也只回答:「好得很。」「您看這江水如此安穩,必然無事呀。」
送他回到觀前大門,魚精們便自行游離,陸遠也在踏進由術法排離江水的大院後,放出鵬鳥,讓牠棲於左手,鵬鳥這才放輕鬆地理了理飛羽,猶如獵人自幼豢養調教的乖巧獵鷹。
陸遠提著皮囊越過庭院,往觀前門庭,通過大門,進入前廳,路上不見魚臣,卻在廳裡見到,正橫臥於石長椅上淺寐的仙君,披散一頭未梳整的流瀑金絲,自肩後洩了幾縷於地,宛若夕日霞暉灼上涓涓江水。右臂隨意擱置向下,而在指尖之下,一卷書冊靜靜地躺在地上,似是讀書讀得睏,便伏在石椅扶手上睡了。
四年如一日,光陰荏苒卻也未在仙君身上刻下任何一絲變化,他的一切,仍舊靜謐美好,在這隔絕於人世的小小道觀裡,唯一有所改變的,只有陸遠。
只有他,從嬌小孩童,長成年輕氣盛的少年。再過不久,他會長成精悍強壯的男子;再過不久,他會成為枯朽佝僂的老人……只有他身上的時間,不停往前。
在陸遠屈身撈起一縷金絲時,鵬鳥識相地飛往一旁,隨意找了個地方歇腳。
指腹輕揉順滑髮絲,湊上鼻尖時,便嗅得淡淡敬神香,沉靜而肅穆,與這位河神到處亂睡的姿態可有些出入呢。陸遠帶笑頜首,在仙君髮上輕輕一吻,便見仙君長睫輕顫,暈開一抹湛藍。
「……遠兒,你回來了?」
「是的,我回來了,仙君。」
傾一生所愛,於短暫年華中,為君盛放一夜光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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