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蘭紀年,建國前14年,復興紀黑暗時期。
「吃飯了。」
伴隨著不客氣的吆喝,白色的餐盤被砸在桌上,發出一聲悶響。
小嶽瑟縮一下,模糊的視線看著色彩繽紛的菜餚,有幾滴汁水濺到他腿上。盤子裡盛著圓白的麵餅,灑滿香料的蔬菜,水煮豆子,一口肉醬,一小塊不認識的果實,半杯牛乳,還有一顆煮蛋。上一次見到這麼豐盛的食物已經不記得是什麼時候。
不久之前,他還居住在陰暗狹小的囚籠裡面。大人們原本會餵他不那麼難以下嚥的東西。但因為遲遲賣不出去,人販對他越來越沒有好臉色,也不再願意帶他離開籠子展示,後來就漸漸連吃飽都很困難。
來到新的地方之後,他能夠吃上黏糊的燕麥粥,久違地想起飽腹的感受。可是還沒來得及安穩幾天,人就被帶出去做了一場手術。醒來後關進有魔獸的房間,被兇惡的大人推下二樓,和魔獸玩了一場你追我跑的遊戲。
儘管他很久沒離開過籠子,從高處墜落時仍是憑著多年爬樹的肌肉記憶成功著陸,但是對兇猛的魔獸束手無策。他以為他死定了,滿心等待著去與爸爸媽媽團聚,醒來之後卻還身在地獄。
夜晚的夢境充斥著滿天的火星,從天而降,將小岳村一切的美好焚盡。
為什麼死了能上天堂,活著的時候卻得身置地獄?
「地獄」是處罰罪人的地方,他至今仍不明白自己做錯了什麼。即使詢問大人,也只會得到棍棒的毆打。神官們說的根本沒有道理,如果說出身就是原罪、而罪人理應受到唾棄,那也是創造他們的主神腦子有問題。
自己要製造看不順眼的東西,怎麼想都是創作者不對。憑什麼卻是他們要悔改,他們要替神受到處罰?所以若是神明真的存在,那一定只是一群把他們當作玩具的神經病。
世上所有人都是罪人,大家都身處可怕的地獄,想靠著說謊麻痺自己的痛苦。這是他唯一見證的真理。
全身都痛,昏昏沉沉,他記得自己又睡又醒,每次睜眼都躺在半敞開的通鋪病床。穿著白色制服的大哥哥負責照顧他,有時候有空理他,有時候沒有,同樣待遇的還有病房內十幾位病患。
很快地,左眼開始滲出奇怪的黏液。因為他背上也有傷口,睡覺的時候只能趴臥,黏液在臉下積成一灘,一絲絲頑固地滲透床單。醒來時小嶽常常發現自己的半張臉埋在水裡,每日得聞著不悅的味道入睡。沒過多久,味道就開始影響到其他的病人,以致於病房負責人不得不找人報告。
「主任,00849的『種』周遭的部位有持續排斥反應。」
「死了嗎?」
「沒有,『種』本身沒有活性,是自體的慢性斥異反應,目前還沒有致死性。」
「切。」
實驗室人員聽起來很遺憾。
照顧他的人向實驗室人員反應了幾次,沒有得到回應,只好拿紗布隨便地貼起來。
有空的時候,看護人會用湯匙餵他麥粥和湯糊,為他的背換藥。背上的傷口漸漸不那麼痛了,但是眼眶總是像釘錘敲打般地疼痛,令他難以入睡。至於他的眼睛,看護人束手無策,只能用毛巾將他的臉墊高,等到濕了再拿去換洗。
某一夜痛得睡不著的時候,他聽見門外傳來竊竊私語。
「傻子,你別顧00849那麼殷勤,所長擺明想讓他回收,只是不好意思明著來而已。」
「可是,」看護他的大哥哥的聲音躊躇地響起:「他快撐過去了。」
「那又怎樣?那是個零相容,根本活不了多久,你幫他他也不會記得。到時候人家一走了之,倒楣的是你,你圖什麼?」
「可是……」
「你還不懂為什麼被訂下的商品會送到已經飽和的病房嗎?」第一道聲音恨鐵不成鋼地加重語氣:「是為了回收後把你推出去,好跟客人報告是醫療疏失,蠢貨。要是所長回頭看監控發現是你壞他的好事,到時候還不找你出氣?不管哪邊倒楣的都是你,你唯一的出路就是不要再管他!醫療疏失頂多被處罰一頓,做給客人看看,客人離開你就沒事了。要是惹怒所長,你接下來怎麼辦?到時候連我也救不了你!好了,聽我的,難道我的話還沒有一個廉價商品來得重要嗎?」
安靜了一陣子後,看護人低低地說:「我知道了。」
第二天早上,因為紗布和毛巾都吸飽膿液,難忍的惡臭充斥房間,看護人仍為他做了一次清潔。不知為何,新紗布的內側看起來有點泛黃,覆上眼睛的時候,一絲不同於以往的清涼竄入眼眶。
他疑惑地轉動視線,見到看護的大哥哥對他眨了眨眼。
自那之後,看護人真的不再管他。換藥換紗布的頻率越變越低,兩三天才能吃上一頓飯。但是他的眼窩不那麼痛了,或許是看護人偷偷用了有麻醉成分的藥鎮定,雖然黏液還是一直滴落,至少他好睡了許多。
他就像昏迷一樣日日沉睡,偶爾起來吃一、兩口粥。麻痺的嗅覺也不再聞得到難以忍受的惡臭,似乎就這麼一點一點地恢復了體力。
在某個發著低熱的上午,也就是今天,他在實驗室人員的翻弄中從昏迷醒來。
實驗室人員往他的背上打了一針,熱浪像被毆退一樣強制消了下去。他被看護人帶進浴室,洗淨後換上新的衣服。腳下的地板好像在飄,景色的晃動令他想吐。幾個人穿過長長的走廊,打開一扇小門,不客氣地將他推了進去。
門扇在身後飛快地鎖上。和魔獸死鬥的回憶湧上心頭,相似的情景令他僵住身子,立刻匍匐在地,警惕地掃視全新的環境。
寬敞的房間光明滿溢,裡頭有兩名女孩和戴著頸環的少年。少年環著手臂,一副凶神惡煞的模樣,掃來的眼神不懷好意。女孩們紮著馬尾,也同樣戴著黑色頸環,靜靜地坐在桌前疊彩色積木。三人都和他一樣穿著實驗所的衣服,胸口前別著自己的編號牌子,顯然也是這棟實驗所的實驗品。
少年掀起眼皮看了眼時鐘,走到桌子前面,抬腳一踢。
「時間到了,回房間。」
桌上的積木崩塌四散,發出「嘩啦啦」的敲擊。女孩們神情木然,將積木整齊地收回盤子,端去牆邊的木櫃歸位。還沒等小嶽反應過來,身後的門扇又發出「喀噠」一聲。
女孩們像是沒看到他一樣,牽起手從他身邊踩過,推門離去。
少年懶得理他,靠在牆邊無聊地打哈欠。他爬到角落抱著膝蓋,找了個安全的地方縮成一團。之後又陸續有人進出,皆是穿著實驗室制服的孩童,進來後自行取下書本或是玩具使用,也有人在一起用聽不懂的語言聊天。有的人經過時會看他一眼,但很快就置之不理。
一道陰影壟罩住他,不客氣地大喊。
面前的女孩面色陰沉,說了一句通用語,語速又尖又快,小嶽沒能聽懂。他順著女孩的視線看去,發現她盯著背後的櫃子,連忙拖起軀殼爬上旁邊的椅子,讓開通往角落的道路。
女孩的面色轉陰為晴,從櫃子裡取出一大堆金屬器具,轉身離開。
小嶽的腦殼又痛了起來,左眼彷彿有大鼓咚咚地敲。椅子的形狀意外地舒服,比角落的地板更適合蜷臥。他縮成一團,感到意識逐漸矇矓,昏沉地睡著了。
門扇開關和靠進的腳步聲將他驚醒。上一批來玩的人又回去了,房間裡只剩他和看守的少年。奇美拉少年端著盤子,大步走近,將食物粗魯地摔上面前的桌子。
「吃飯了。」
小嶽已經很久沒聞過這麼香的東西,但面對睽違已久的豐盛佳餚,他只覺得想吐。
喘息的熱度被那一針強制退了下去,疼痛與無力讓他毫無胃口。僅存的右眼維持著模糊的視野,只能夠看見身邊一小圈,吃力的負載令他頭暈目眩。
見他遲遲沒有開動,少年往他的身上扔來一隻粗筆,朝門邊一指:「這裡的傳統,走之前去那邊留點東西,據說比較吉利,前提是你會寫字的話。」
寫……字?
為了能遠離讓他作嘔的香味,他抓起油性筆滑下椅子,走向少年示意的方向。
盡頭是一面寫滿留言的牆,凌亂的文字四處都是,色彩不一、大小不一、方向和語言也不盡相同。從房間另一端遠遠看去,還以為只是牆壁的髒污。小嶽邁著蹣跚的步伐靠近牆邊,恍惚抬頭,因不知道該寫些什麼茫然不已。
熟悉的名字和像是在雨天的樹葉尖端跳舞的草書,毫無防備地撞進他的眼裡。
『誰看到我弟弟的話,跟他說我還活著,拜託了,他有一雙水冰色琥珀琉璃眼。
──小岳村尼可拉斯』
他瞪大眼睛,幾乎是撲上牆面,舉高手朝那段長長的留言搆去。灼熱的情感太過激烈,一窩蜂湧上卡在喉嚨,令他難以呼吸,最後反而連半個音符都發不出來。
熱淚模糊了本就不清的視線。字跡好高,顛起腳尖也僅能摸到名字。圓滑的筆跡彷彿有熱度,他想起哥哥落在額頭上的吻,抱著他在森林裡跳舞的歡快笑聲,赤著腳跑過溪澗時濺起的水花,及媽媽最後要他快逃的時候留下的遺言:「去找你哥哥。」
小嶽用顫抖的手指拔開筆蓋。那段留言下方的牆面,就像是命中注定一樣為他空著。啟蒙不久的有限辭彙所剩無幾,大部分被他忘得一乾二淨。他都不確定自己寫的字是不是對的,卻仍憑著一股氣勢,踮起腳在壁上刻畫下自己的證明。
寫完一則留言暫時耗盡了他的體力,但是還不夠,遠遠不夠。激動的心跳盈滿鼓膜,同時耳邊傳來了可疑的卡滋卡滋的聲音。他停下筆尖,疑惑地回頭,發現那人在吃他的水果。
見到小嶽扭頭看過來,少年揚起眉頭,挑釁一笑。
……如果讓那個人吃久一點,他是不是就可以畫久一點?
小嶽看了看手中的筆,走回桌邊,撿起盤子上的水煮蛋遞給少年。預料外的行動讓少年愣了片刻,一把奪過,靠在椅背上剝起殼來。
「算你有眼色。」
小嶽走回牆邊,在最後的空位完成他的簽名,隨後撩起頭髮,對著大門上金屬板的反光,在臉上專心致志地畫了起來。
霧面的金屬佈滿細碎刮痕,只能夠看見隱約的輪廓。化學的筆水味道刺鼻,油性筆比他以前愛用的粗了一號。墨印上臉頰的觸感,肌膚在筆尖下凹陷的觸感,堅硬的筆桿回彈的觸感,熟悉的記憶從細胞深處復甦。凌駕於肉體的力量湧了上來,暖暖地填滿四肢百骸,超越生病的疲憊與恐懼。
他不需要看見,引領他的畫面深深印在腦內──秋獵時男女獵手們嚴肅地掬起顏料,以兇猛凌厲的眼神抹上臉頰,繪出必勝的圖騰,祈求森林的祝福與大家同在。
「挺厲害的嘛。」
誇讚在耳邊響起。轉頭一看,少年就蹲在他背後,嚇得小嶽脖子上的毛都豎了起來。
奇美拉少年晃著湯匙,往被吃掉大半的餐盤一比:「去吃吧,出貨後也不知道還有沒有下一頓,呵。」
小嶽把筆還給少年,強忍著翻騰的噁心將麵餅掰成小塊,浸入牛奶泡軟,一口口塞進嘴裡。
他要活下去。
吃掉麵餅後肚子到達了極限,徹底喪失將其餘的餐點放進嘴裡的力氣。見到他沒有再動的打算,少年搶過他用都沒用的湯匙,把剩下的肉醬、豆子和蔬菜統統吃了。
「你很會畫紋身嗎?」
小嶽縮著脖子點了點頭。紅色的筆又被扔了過來,連帶纖細的手臂和不客氣的指使:「畫個酷一點的。」
小嶽看著少年伸出來的手臂嚥了一口口水,生怕拳頭會砸上他的腦袋。本來就已經虛弱不堪,心情忽然間大起大落,兩隻手變得不聽使喚,下筆時難免有些顫抖。第一筆碰到皮膚後歪了一點,萬幸少年沒有察覺,只是不耐煩地看著。
見少年一直沒有打他,小嶽的膽子大了起來。紅色的線條像是妖精鋪的道路,帶著他通往一場又一場探險。等到回過神來,少年的右臂繪滿了紋路,鮮活的動物在肌肉線條上奔馳翱翔。
奇美拉少年舉起手迎向日光端詳,還對空揮了幾下,對舞動時彷彿活起來一樣的龍翼和虎頭表達了滿意。隨後,少年看了一眼時間,走到角落取來毛巾和不透明的噴罐。
少年往小嶽的臉頰上噴灑酒精,用毛巾大力搓揉,粗魯地擦掉他臉上的精靈繪。
小嶽大叫一聲,被少年揮舞毛巾狠狠打在肩上,惡聲說道:「閉嘴,叫什麼叫!商品出貨時必須是乾淨的。」
毛巾的末端掃過傷口,疼得他瞬間眼前一黑。他咬緊牙關,捏住肩膀,盡最大的努力才撐住沒有昏倒。
沒有關係,小嶽,爸爸說過,精靈繪是森林勇士的印記。即使擦掉他臉上的墨,也擦不掉他心中的勇氣。
他忍著疼痛,在心裡鼓勵自己,一邊聽少年陰暗地碎碎念:「你真是走運,竟然在準備報銷的時候被客人看上。真好,好羨慕啊,連你這樣的廢物都有人要……」
少年拉遠距離檢查他臉上還有沒有痕跡,隨後對他晶瑩透明的右眼起了興趣,伸手壓上小嶽的眼皮來回撫摸,狹長的眼裡閃著嫉妒的光芒。小嶽不敢動彈,屏住氣息,冷汗從脖子流進衣領,沾濕了後背新換的紗布。
「喂小鬼,給你個忠告。待會出去的時候頭低一點,千萬不要和他們對上視線。不到迫不得已不要抬頭,懂嗎?除非你想一輩子當一名獨眼俠──雖然大概快了,哈!」
奇美拉少年扯住他的腦袋,動作粗魯地抓散一大把頭髮,蓋住小嶽的眼睛。
「屎運的衰鬼,被賣到這種地方算你倒楣,憑你的才貌去服侍貴族,應該能過上不錯的生活吧。記住,那個戴眼鏡的男人,絕對、絕對別讓他看到你的眼睛。他上個月出差來不及對你出手,剩下今天是最後機會。都撐到最後一天了,好好離開,別讓那爛人得手。」
少年邊說邊擦淨自己的雙手,將毛巾扔進角落的箱子。像是掐著點交接一樣,留言牆旁邊的大門忽然彈開,兩名穿白大褂的男人在門口喊道:「D00849,出來。」
生怕小嶽不知道是在叫他,奇美拉少年按住他的後腦,一把推了出去。
遊戲廳的門在身後關上,將少年忌妒的目光杜絕。
小嶽聽從少年的忠告,低著頭走在白大褂男人們中間,只專心看著腳尖前進。昏花的視線被額髮蓋住,走路時更加難以視物。男人們的步伐比他的大,也沒有要放慢速度等他的意思,彎過轉角後下了一層樓梯。樓梯的扶手高出頭頂,要是伸手去抓勢必得抬頭。他抓緊褲管,一邊用有限的視野緊盯著路面,一邊還要小心不要跌倒,心驚膽戰地爬下台階。
地板的磁磚好像在晃,只不過走了一小段路,缺乏運動和營養的身體抗議起來。剛踏出建築物的大門,凜冽的寒風呼嘯而來,從側面砸在身上,吹得他一個踉蹌。
春天了。
光是聽山間捎來的風聲,他立刻就知道現在是春天了。森林生機蓬勃的聲音傳入耳中,樹梢磨蹭的美妙音色爭先恐後。黃鳥鳴啼,蟲語破冰,嫩芽冒頭,花兒待放……這裡的森林有著和家鄉裡不同的氣味,像孤狼一樣高傲而剽悍。他大口嗅著,貪婪地嗅著,欣喜得幾乎想要流淚。
他要,活下去!
門外的空地上停著一台廂型車,黑黝的車廂側門大開。實驗室人員吆喝了幾聲,沒有得到回應,其中一名男人走上前探進車廂。
車廂內似乎空無一人。實驗室人員繞到駕駛座敲窗,不耐地問了幾句,轉身回到同僚的身邊。
「人呢?」
「在裡面和所長聊天,真是的。我去叫他們出來,你在這看著。」
敲窗的男人往實驗所走去,留下小嶽和另一位穿白大褂的男人站在空地上吹風。另一人時不時看著手錶,偶爾能感受到目光刺在頭頂,空氣中有什麼蠢蠢欲動,令小嶽本能地感到危險。
他不敢抬頭,不知道離去和留下的人是誰,只顧盡全力將腦袋垂得更低。繃緊的肩頸扯到背後的傷口,腦袋也因為血液循環不良而昏沉。
正當他和酸澀的脖子抗衡的時候,冷不防吹來一陣大風。
刺骨的寒風掀起塵沙,以及他被少年撥得散亂的瀏海。他閉上眼睛,兩隻手下意識擋在臉前,再度睜眼時正好對上實驗室人員的目光。
留下來的是戴眼鏡的男人。
男人咒罵到一半的髒話就這麼斷在一半,目光緊緊地鎖定他的右眼,痴狂的神色取代了不耐。
小嶽渾身的汗毛豎了起來,看著男人的身影越來越清晰,手掌在眼裡逐漸放大,遮蔽他視野內僅存的光明。
「這樣的珍品,真是想要兩顆都加入收藏。」
男人輕聲呢喃,注目中隱隱帶著瘋癲的衝動,僅存的理智被擠入角落,貪婪和慾念佔據上風:「只是當實驗樣本的話,少掉一隻眼睛也不妨礙研究的吧?不如……」
可怕的手指摸上他的眼睛。兩年以來,無數次被人做過同樣的舉動,這是小嶽唯一一次感到骨髓戰慄的危險。
覬覦他的琥珀琉璃眼的人多如繁星,他們的目光裡總有很多東西。不論是慾望的漩渦,還是貪婪的渴望,小嶽都沒有現在這一瞬間來得離死亡那麼地近。他難以動彈。眼皮上的手指冰冷軟爛,皮膚滲著汗水,像是兩隻滑膩的蛞蝓吸附著蠕動,下一刻隨時都會鑽進他的眼窩──
「喔,來了來了,我的貨在哪兒──喔天哪,聖恩典在上,這不是傳說中評鑑分級三甲的水色冰裂紋琥珀琉璃眼嗎!」
天外飛來一道興致沖沖的嗓音,斯文中又帶點兒油滑。白色的身影旋風般大步襲來,插進實驗人員和小嶽中間,硬是將實驗人員擠到一旁。
灰髮的男人吹了一聲口哨,兩手插著純白西褲的口袋,湊近了仔細打量他的琥珀琉璃眼:「我生平第一次見到真玩意兒,上次在控制室裡面的時候還以為自己看錯了!衝著這眼睛,這筆買賣值了,值了。」
戴眼鏡的男人皺起眉頭,隱隱嘖了一聲,遺憾地將手收了回去。
小嶽緊緊地捏著褲管,從瀏海底下警惕地盯著下一位覬覦自己眼珠的男人。來人繞著他踱步打量,見到他瘦弱的身板和慘白的臉色,立刻收回前言,咕噥著付錢付早了之類的話,似乎對他的健康狀態不太滿意。
直到被交到灰髮的男人手裡,送上長長的廂型車,他仍然覺得自己連髮絲末梢都在顫抖。他抱緊膝蓋大口喘息,縮進角落的陰影之中,藉由雜物的掩蔽藏起身體,聽著來買他的男人與從建築物裡面跟出來的所長聊天。
「你要是再晚來個幾天,我可能就真的把他回收了。」實驗室所長酸溜溜地說:「上次的明明當天就帶走了,這次你可拖得夠晚的,北門,違約金快要阻止不了我了。」
「哈哈,不過就是點寄放費嘛。北門關現在流程走得嚴,園區裡進出都有規定,約明天交貨,就只能明天交貨。況且我才不想為了接一隻樣本多開十幾個小時的車,當然是回程再順便來載。」
「其實你也不必那麼麻煩,剛才好像聽到有人說對商品狀況不是很滿意?現在反悔也還來得及,我可以全額退費給你。」
「那我不就白跑一趟了嗎?麒麟種也是危險評級四級的凶種,能活下來的樣本可珍稀了,說不定一隻能抵十隻呢。不退不退。」
實驗所所長沒好氣地哼了一聲。
「姑且給你個忠告,這東西很不吉利,誰買他誰倒楣,不是血光之災就是飛來橫禍。去年一年被轉了八九手,好幾次買家買了等調教,車禍火災破產樣樣來,沒一個重複。最後都沒人敢收才賣到這裡,人販子用低價拋售送來的,據說連飼料錢都沒回本。不然憑這姿色,怎麼可能落到實驗用途。你硬要買,出了什麼事可別怪我沒事先警告。小心別被他剋死在路上!」
北門反手敲了敲前座車窗:「聽見了嗎,小林?」
「是,醫生。」
駕駛座車窗搖下一條細縫,應答的聲音年輕有力,帶著變聲期的沙啞,語調卻毫無起伏波瀾,像鋼鐵一樣無機。
和實驗所所長話別後,北門爬上後座,和小嶽一起擠進塞滿雜物的車廂。車門在男人身後關上,隔絕了令人安心的森林之聲,只剩下皮革和刺鼻的化學藥劑氣味。
不久後引擎發動起來,車子載著他們駛離實驗所,顛簸氣喘地爬上山路。北門抱著黑色的公事包坐在車廂另一端,埋頭整理裡面的文件,隨口說道:「建議你不要蹲在那裡,坐到座位上系好安全帶。要是急轉彎箱子翻下來夠你喝一壺的。」
小嶽透過紙箱和亂髮的縫隙,警惕地盯著前排的男人。北門說完就不再管他,將文件分類成幾堆,依序整齊地放進公事包,放平椅背躺下。
窗外的天色暗了下去,車廂內陷入一片漆黑。趁男人沒在注意,小嶽抓起附近的破布,墊在肩上與身下禦寒。習慣了車廂的晃動之後,疲倦與睏意席捲全身,意識難以阻擋地離他遠去。
再次醒來時,車窗外看到的是稀疏高大的樹木。赤裸的枝幹上掛著一根根透明的冰晶,在曙光照耀下反射出美麗的光芒。
紗布的麻藥效果開始退了,左眼火撩般地疼,依稀有幾滴液體滑了下來。車子的震動晃得他想吐,喀擦、喀擦的金屬摩擦聲不絕於耳,清脆地混在引擎哮喘聲中,令人煩躁不已。
男人看起來很想抽菸,一隻手旋轉著打火機掀蓋,不停地打開、蓋起來,又打開,又蓋起來。他從胸前口袋裡掏出一根菸,看了小嶽一眼,深深嘆氣,將菸插回口袋,在空中隨意地點燃打火機吸了一口,彷彿正在抽空氣香菸。
小嶽疑惑地看著男人不明所以的舉動,忽然一聲巨響,天旋地轉,刺耳的煞車聲響徹車廂。
紙箱和文件從面前滾過。當車子終於停止打滑,他也被甩得撞上車廂,疼得動彈不得。他趴在倒成一團的紙箱堆上,艱難地抬頭環顧四周。
車廂的側面凹了進來,不透光的擋風玻璃碎了一半,能看見巨大的樹幹和土石積雪壓在方才行過的路面。北門人陷在椅座裡面,錯愕地眨眼,看著脫手而出的打火機砸上破布、竄起三尺高舞動跳躍的火苗,吹了一聲口哨。
「厲害了啊,飛來橫禍。」
黑煙霎那間吞沒車廂內,燻得小嶽僅剩的眼睛刺痛泛淚。透過破裂變形的窗框,依稀能見到駕駛座上走下一枚身影,繞過車頭來到門邊,輕敲了兩下。
「醫生,您還好嗎?」
「死不了。」北門在一片濃煙中慵懶回答:「再晚一點就不好說了。」
「好的。我現在為您開門。」
一雙手伸進窗洞,擰開門把,徒手拔下變形的車門。門板後露出一名戴黑色頸環的少年,淡粉色頭髮、灰色的眼睛,兩眼空洞無神。
北門抓住少年的手,另一手揪起小嶽的衣領,在少年幫助下躍出車廂,順帶連腳邊的公事包一起救了出來。三人站在荒蕪一人的道路上,看著熊熊燃燒的廂型車化為一顆火球,短暫地驅散了刺骨的寒意。
被稱做小林的少年語調平平:「剛好可以換新車了,醫生。」
「啊,我的私人研究所……這下頭期款又要推遲了啊啊……」
男人頭疼地抓了抓髮梢,隨後掏出疑似電話的黑色長方形,一邊來回走動一邊尋找信號較佳的地點。在他舌如燦蓮的協商之下,很快就說服通話對象改道來載他。
小嶽坐在路邊的大石上,從未體驗過的刺骨寒溫冷得他牙關直顫。眼前一片漆黑,耳膜上都是自己的心跳聲,他握緊雙臂,不停在心中激勵自己,儘管意識已經模糊不清。
不能倒下,小嶽,要活下去。
清涼的東西滑進嘴裡,令他精神一振。背上和不停敲擊腦殼的疼痛退了下去,化為淺淡的麻木。
他抬眼看去,警惕地瞪著男人的食指從他嘴邊收回。
「只能先這樣了吧。撐著點,別歸天了啊。」北門吊兒郎當地說:「要死等我丟包給園區再死。」
淡粉色頭髮的少年交疊雙手立在旁邊,空洞的灰眸鎖在小嶽臉上,微微側頭,歪曲的幅度恰到好處,像是被精緻校準過的人偶。
「醫生,您不為他治療嗎?」
「沒有命令的時候我只對自己感興趣的對象出手,小林。人沒有瀕死到一定程度,我提不起勁。」
北門脫下自己的外套,蓋在小嶽身上,然後撐著下巴,漫不經心地打量他的眼睛。
「況且這樣的運勢我可不想沾染。真不知他是走運還是霉運呢,明明只要再多撐一天、晚幾個小時上手術台,人生就截然不同了。」
「這是迷信嗎,醫生?」
「誰知道呢?俗話說,醫者越是能玩弄人的生死,就越是迷信。」
「原來如此,醫生,所以這是您醫術高超的證明。」
「小林啊,你下次去問問白潭什麼是『滑坡理論』。」
「是,醫生。」
男人對小林說著完全聽不懂的話,邊對他半透明的右眼露出笑容。不似實驗所人員蛇蠍般的目光,卻更加詭異,彷彿他在男人的注視之中被拆得支離破碎。
如果沒有小林從一旁虎視眈眈,小嶽可能會害怕得直接跳起來,盡全力逃離這裡。
等了不知道多久,墨綠色的大卡車從遠方駛來,小心地繞過路面的障礙,停在他們面前。車窗內伸出一隻手,往後方一比:「嘿,老兄,自己上車。」
卡車的外頭兜著帆布,巨大的輪子幾乎比他還高。小林為他們拔開插銷,放下貨台擋板,掀起遮擋的帆布活門。
光亮射入車廂的瞬間,小嶽聽見裡面傳來稚嫩的驚呼。
貨箱的三個角落裡各坐著一名男人,身穿同樣的制式外套,胸口都繡著「秀德實驗室三十七分所」。第四個角落坐滿孩子,十來個人都戴著手銬,穿著黑色和紅色兩種不同的制服,被細小的鏈子栓在地板上圍成一團,盡可能遠離坐在板凳上的三名男人。
發出聲音的是外圍的女孩,和比他高一點的男孩抱在一起,兩人手上都纏著繃帶,臉色凍得發青。女孩顫抖著縮進男孩懷裡,語帶哭音。
「露西法,我害怕。」
「噓,沒事的,不要怕。」
見對面的男人不耐煩地看來,男孩摟住女孩小聲安撫,挪動位置為身邊多數人擋去刺眼的亮光。
北門推著小嶽趕進車內,隨後吩咐:「小林,你留下處理車子,弄好後自己回據點找我,老地方會合。」
「是,醫生。」
小林重新放下帆布,為車斗拉起擋板並拴上插銷。最近的看守往裡面挪了兩下,為北門騰出一個位置。
北門扯著小嶽坐上板凳,又掀起帆布從車尾探出去,不放心地叮囑:「別被人看到喔?」
「是,醫生。」
醫生滿意地縮回車內,和前面說了聲:「可以了,走吧。」
車子緩緩行駛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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