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邊的男人看著北門和小林的互動,驚疑地問:「你還真是放心,沒上銬就放出去外面跑,不怕逃了嗎?」
「放心,小林可聽話的。」北門浮誇地揮手:「得力的助手來之不易啊。」
「不愧是北門,調教手段高超。」
「關我什麼事,是上邊大人們調教的,要說手段那也是中旗的手段。我不過是從大人的指縫撿漏而已。」
「這麼說,那隻真的是『旗下』的奇美拉?竟然能將旗鼠送給您當助手,想來您在千面狐大人心中的地位不一般啊,果真名不虛傳。」
「真是的,才沒有這種事,怎麼你們每一個都這麼說?我會害羞的,哈哈哈。」
小嶽抱起膝蓋,縮成一團,聽男人們操著虛情假意的腔調互相恭維。剩餘的車程比剛才更加艱難。外套早在不知何時回到醫生身上。氣溫寒冷,沒了破布和雜物的緩衝,堅硬的貨台撞得他生疼。幸好車斗內異常昏暗,他藏在頭髮下方,沒有人注意到他的眼睛,北門也沒有要拿他來炫耀的意思。
不知過了多久,總覺得呼吸越來越困難,行駛的車速也越來越慢,卡車隊終於開到此行的目的地。巨輪在雪地裡壓出嘎吱嘎吱的聲音,隔著帆布模糊不清。卡車短暫地徹底停下,外面傳來檢驗與核對身分的對話聲,隨後又低速行駛起來。
當車子再度停下之後,他們被隱隱的喧囂聲包圍。不等引擎熄火,北門一把掀開帆布,自己拉開了擋板插銷。
所有人被日光亮得瞇起眼睛,看著踏過雪地朝他們走來的三人。
為首的男孩有一頭藍色捲髮,從圍巾和衣領的縫隙翹出尖端,毛帽底下露出煙黃色的雙眼。另外兩人合力提著一個半身高的巨大籃子,在一小段距離以外駐足,目送藍髮男孩獨自走向車尾。三人都穿著灰色的制服,樸素無華,沒有任何繡字,但是看起來厚實而暖活。
男孩抱著厚度可觀的文件夾板,冷靜的視線在車內掃過,往身後做了幾個手勢。
「歡迎光臨,秀德實驗所的諸位,等你們很久了。」他頓了一下,視線落在北門和小嶽臉上:「醫生,歡迎回來。」
「唷,白潭,好久不見。」北門躍下卡車,轉身向男人們介紹:「這位是所長秘書,有事找他就好。」
「所長馬上就到,請各位稍等。」白潭接過話音說了下去:「若是不介意的話這裡就由我點貨驗收,負責人簽名後一律視作有效。」
見前來迎接的是不及胸口高的孩子,實驗所人員懷疑地看向北門。北門點頭肯定,做了幾個嘴型,看起來像是「白家」、「監管人」之類的話。得到實驗所人員的同意,提著大籃的兩名孩子爬上車斗,為縮在角落裡的孩子們披上厚重的毛毯。其中一人從腰上取下水壺,詢問實驗所人員是否要熱茶暖身,被他們冷淡地拒絕。
「您的隨行者需要毯子嗎,醫生?」
「隨你?這也是你們的貨。」
「好的。」
灰色的毯子落在小嶽身上,有淡淡的羊毛腥味。小嶽抓住毛毯邊緣,將自己緊緊裹成一團,耳邊聽著車斗角落裡的騷動。
實驗所人員解開孩子們的手銬,隨後伸著懶腰爬下卡車,只留下一名負責人在現場監督。即使獲得了保暖的毛毯,孩子們對穿灰色制服的人們的靠近很抗拒,恐懼不安地縮在角落。
「謝謝,毛毯好暖和。」小嶽聽見那名叫做露西法的男孩說:「大家的腿有點麻,可以給我們一點時間嗎?」
兩名灰色制服的孩子對看一眼,朝他們伸出雙手。
「需要幫助的話,可以抓住我們的手。」
露西法毫不猶豫地伸手抓住,在他們的幫忙下爬了起來,像是展示一樣轉身朝大家攤開雙臂,安撫一笑。
有了這麼一齣調劑,其他人對穿灰色制服的孩子不再那麼警惕。外圍的孩子們接受灰色制服的幫助,其他人扶著牆壁或彼此攙扶,慢慢地爬起。有幾人腿麻得站不穩,在跌倒前被灰色制服抱住,搬到板凳上坐著。
那兩名灰色制服蹲在板凳前面,教導凍僵的孩子如何按摩肌肉加速血液循環,幾人被痛得哭了出來。其中一位灰制服一邊將大家的制式名牌翻到正面,一邊不斷鼓勵:
「雖然很痛,但是一直坐著不動會更糟,我第一次也是這樣,忍過去就好了。時間不多,這裡晚上很冷,要趕在太陽下山前做完體檢跟領到衣服,不然會生病的,所以現在還不能休息。大家再撐一下,等分配好寢室就可以躺下休息了喔。」
以露西法為首,其他能動的孩子們也學著他們的動作,幫助凍僵的人按摩雙腿。
那邊孩子們順利打成一片,這邊北門從公事包裡頭掏出一疊文件,遞給埋頭書寫的所長秘書。
「諾,這是人員名單。還有這個,跟這個,跟這個、這個和這個,你需要的東西都在裡面。」
藍髮的男孩冷淡地道謝,接過後反手夾入腋下,自己繼續在文件夾板的紙張上一排排勾了下去。
北門從口袋掏出香菸,驚奇地挑眉:「你又把貨單背起來了?」
「謝謝醫生,每次都等您太麻煩了,這點小事潭自己處理就好,不勞您擔心。不論您喜歡遲到多久,園區的大門會為您敞開。」
北門醫生被噎了一下。
白潭點完車上的人頭及制服與胸口名牌上印的編號,從夾板紙堆裡翻出一份文件,遞給車上的負責人請他簽名,隨後對灰色制服們說道:「卸貨。」
兩名灰色制服請大家站起來跟著他們走。有力氣的孩子扶著還無法順利行走的孩子,蹣跚踉蹌地下了車斗。灰色制服的孩子們先下了地面,回頭站在檔板兩邊一個個攙扶,確保大家爬下斜坡時不會跌倒。露西法綴在所有人身後,幫助板凳上的孩子們起身、和有力氣扶人的孩子互相配對,不時拍手鼓勵:「大家,再撐一下,聽說進屋後有溫暖的茶可以喝!」
等到露西法也踏下車斗,車上只剩下北門,小嶽,和被稱作白潭的所長秘書。
白潭看向蜷縮在板凳上的小嶽,翻了翻手中的文件:「這個是?」
「臨時追加的,我有跟所長說過,還沒來得及過檔。剛才給你的新名單裡面有。」
「好的。」白潭飛快在自己的紙上記下些什麼,撕下一張貼紙,貼在小嶽披著的毛毯的邊緣,冷聲吩咐:「下車。」
走在最後的露西法聞聲回頭,朝小嶽伸手,雙眸閃耀著熱心的光芒。
「走吧?再待在這裡會凍僵的!」
小嶽看著陌生男孩的手,慢吞吞地舒展凍僵的四肢,自己爬下板凳,踏上檔板,繼續低下頭盯著腳邊,避免與任何人對視。
露西法被拒絕也不著腦,好脾氣地朝小嶽一笑,跟在他身邊往下爬去,仍然堅持從餘光繼續關注。明明是素昧平生的陌生人,倒是一副很擔心他跌倒的樣子,就像是對待車斗裡其他的同行者一樣。
兩名男孩邁步的瞬間,白潭忽然探出車斗,扯住小嶽和露西法的毛毯用力一拉。
瘦弱的男孩們腳下打滑,摔倒在檔板上滾成一團。暈眩之中,有兩道追逐的身影從小嶽前面奔過,腳步間掀起的勁風近到吹動髮絲,厚重的鞋底在結冰的地面濺起雪沫。
要是沒有被拉那一下,毫無疑問,他們會被疾馳而過的兩道身影撞上。但是因為跌倒的關係,小嶽又覺得自己快昏厥了。地面的冰涼像針扎一樣,毛毯簡直是杯水車薪,他這輩子從來沒體驗過這麼冷的春天,像是空氣中掛著刀子。
他和露西法雙雙滾下檔板。前方的幾名孩子趕忙衝過來,將深陷暈眩的露西法扶回隊伍,卻不知為何把他留在原地。北門傷腦筋地嘆氣,長腿一跨跟下了卡車,把他從地上拎起扶正。
小嶽顫抖著捉緊毛毯,決定躲到北門醫生的背後,離白潭和其他人越遠越好。
大家都駐足圍觀追逐現場。
前方奔跑的是一名黑髮男孩,身上的衣服比小嶽還少,從短了半截的袖口露出手臂肌膚。追在後頭的是一名棕髮少年,穿著新地方同款的灰色制服,魁梧的身材連禦寒厚服也掩蓋不住。少年的肩寬是逃跑的男孩的兩倍,體格明顯差了一圈,若被他抓到,後果不堪設想。
瘦小的男孩拚命往柵欄跑去,不顧少年讓他站住的大喊。警告了幾次無果之後,棕髮少年停下腳步,從地上踢起一顆石頭,振臂一揮。
石頭帶著凌厲的破風聲划開晴空,從男孩腳邊擦過,砸在道路前方的雪堆之上。半人高的雪堆竟然就這麼炸裂。
飛揚的雪沫吹進男孩眼睛,崩落的雪流湧入道路,絆得飛奔的男孩撲倒在地,跌了個狗啃雪泥。棕髮少年大步上前,壓住男孩的腦袋,滿臉兇惡地舉起右手。
正當大家以為會看到暴力事件,少年卻抓住男孩手腕,將手掌翻到正面,露出綻裂滲血的猙獰傷口。
「你看看這個。」少年指著傷口,沉聲說道:「這不是任何人打的,是你急著跳車,用沾到茶的手摸金屬──你自己弄的。」
少年又指向遠處的柵欄,對面是一望無際的森林。幽暗的邊際在冰天雪地裡略顯陰森,看起來充滿未知。
「那裡面每一樣際遇都比金屬還危險。你現在進森林,果實都被冬天的動物吃光了,松鼠和兔子跑得比你還快,能吃的蟲子還沒鑽出地表,夜晚的氣溫比現在更低十度。你沒有食物,也沒有保暖的衣服,太陽下山前就會失溫而死!」
說著,少年鬆開對男孩的鉗制,拍拍手自己站了起來。
「你要跑,好歹弄清楚狀況,確保不會把自己弄死了再跑,不好嗎?」
黑髮的男孩仍趴在地上,狐疑地瞪著少年。少年退後一步,環起胸口,朝大門敞開的建築樓撇頭。
「裡頭有暖氣。」
旁邊圍觀的灰色制服孩子們互看一眼,從籃子裡面掏出一條毛毯,遞了過去。男孩沉著臉披上毛毯,猶豫了片刻,爬起來擦掉臉上的鼻血,跟在隊伍後面走了。
經過逃跑插曲的打斷,躲在北門身後的小嶽無人問津,竟然被提著籃子的兩人忘記了。
白潭從文件裡抬起頭,發現小嶽被留在原地,簇起眉頭,卻沒有催促他跟上隊伍,而是將視線掠過他貼著的紗布,又精確挪到北門醫生的領口,盯著幾小時之前在小嶽身上穿過的外套。
男孩的眉梢向上挑起,微微聳動鼻尖,隨即從口袋裡掏出一方手帕。
「醫生,您的領口髒了。」
不知為何,高挑的男人露出獨角仙遇到天敵的表情,抽搐著單邊嘴角向後一仰。
還沒來得及開口說話,清朗溫潤的聲音插了進來:「各位,長途乘車辛苦了,感謝貴所提供的跨區域運送服務。」
灑落的男聲如天降甘霖,令聞者心頭一陣熨貼。來人目若燦星,穿著粗糙的白衣長袍,柔順的長髮綁成一束馬尾,整整齊齊地垂在肩側,露出左邊額角的一道猙獰的疤痕,美中不足之餘,反倒為素雅的容顏憑添一分韻味。
白衣男子身後跟著一名金髮的女孩子,和白潭一樣穿著沒有字樣的灰色制服,手上抱著厚厚的文件。北門立即熱情地跳了出去,插進男子和一眾實驗所人員們中間,為大家引薦:「這位是地熱能源研究所的所長,額角的疤痕是獨特商標,所以我們都直接叫他『疤』,哈哈!很有代表性吧?」
實驗所人員們態度一變,打量男子的目光饒有興趣,沒有立刻接話,而是湊到一起竊竊私語,隱約能聽見「年齡天花板」、「五級生還者」等奇怪的字樣。
男子微微一笑,和北門打了一聲招呼,隨後迎上圍在一旁抽菸的實驗所人員,客氣地問候。
簡略寒暄了一陣,所長溫聲詢問:「各位大人要留下來參觀嗎?」
「你們忙你們的,不必顧慮,我們看看就走。」實驗所人員們客氣地說,然而言詞間隱含的不客氣可說是相當露骨,儼然把此地當作能來去自如的地盤:「說實話,我們對你的實驗計畫也有點興趣。」
「讓各位見笑了,只是個不入流的小小遊戲,能獲得各位關注是敝所的榮幸。若是不嫌棄的話,敝所為大家準備了熱茶與糕點,請大家務必賞臉享用。」
男子從容不迫地行禮,轉頭吩咐身旁的女孩子:「琪琪,麻煩妳帶各位大人們前往休息區小憩。」
琪琪將手中一大疊文件堆上白潭手裡,引著實驗人員們往建築物走去。
現場只剩下他們四人。北門朝所長露出吊兒郎當的笑容。還來不及說話,所長歪過腦袋,從袖口裡面掏出了……
打火機。
男人燦笑著點燃焰簇。北門醫生像看到救星一樣,整張臉龐都亮了起來,幾乎是飢渴地朝火苗伸出菸尾。捲曲破裂的紙殼化為誘人的紅點,醫生緊盯著潔白的菸尾點燃,活像隻追著貓薄荷的獵豹,迫不及待地湊上嘴邊──
「北門醫生,上次你們說想吃的醃瓜,我好像做出來了。」
白潭翻看著琪琪留下的文件,頭也不抬地插話。
北門噘唇的動作頓在半空,捂著臉大力咳嗽起來。所長莞爾地聳動肩膀,溫聲笑道:「阿潭,不要捉弄客人。」只是配上他舉著打火機的動作,格外欠缺說服力。
「不是捉弄,父君,真的做出來了。北門關大胃王認證,很好吃。」
「謝謝,我下回有空叫小林來拿。咳咳咳!」北門硬是將菸濾嘴湊上嘴唇,狠狠吸了一口,表情迷幻:「疤,你的兒子還是一如往常地可怕耶。」
「謝謝誇獎。路上出什麼事了嗎?莫急著走,上陋室喝一杯吧。晚點請阿潭沏茶,我忙完就來。」
「不了,我就不留下來掃興了。反正你『們』接下來應該還有得忙。」
北門意有所指地望向實驗人員眾的背影,「們」字被加上莫名的重音。
白衣男子優雅地抬起袖襬,掩住唇口:「回頭有某人不開心起來,我可是不會為你說話的喔?」
「不用說啊,不開心就不開心,下次我就能聽長篇說教聽到飽了。」
「吾友,你的喜好還真是獨特。」
「啊啊,我很好滿足的,疤。請款單交給你兒子了,我得去消化一下飛來的橫禍,那麼回見。」
所長微笑著揮手,目送北門跳上卡車前坐的副駕。待車輛駛離後,他對隨行的年幼秘書招手,付在白潭耳邊吩咐了些什麼。
藍髮的男孩翻開名冊最後一頁,盯著最底行看了很久,冷不防朝小嶽掃來一眼,冰冷探究,隨即匆匆離去。
空地上只剩小嶽和身穿白袍的所長,和兩人腳下薄薄的白雪。
小嶽低著腦袋,只覺得自己又成了孤零零的一人。所長的注意力落在他身上,朝他邁了一步,微微傾身──
男人想看他的眼睛。
認知到這點的瞬間,不安與恐懼湧了上來。小嶽渾身僵硬,抓緊了毛毯,感受著男人的手指離他越來越近,視線忍不住飄向看不清楚的森林邊緣,心裡面動了逃跑的念頭。
遠方傳來一陣喧囂。所長的手在半空一頓,縮了回去,對他說道:「這裡冷,先進去吧。請跟著我來。」
男人說完便轉身離去,袍襬在跟後打出一片旋影。小嶽看了看遠處的欄杆,想起逃跑男孩方才的遭遇,綴在男人後面,小心翼翼地保持一段距離,往爭執聲傳來的方向走去。
橘紅的建築物外面停著好幾輛卡車,和他與北門搭來的那台一模一樣。其他車子都關上擋板,拉下帆布,駕駛座裡面空無一人,唯獨最後一台的擋板放了下來。陸續有穿著不同制式服裝的孩子們被分成幾排,在灰色制服引導下往建築樓內走去,數量和小嶽搭乘的卡車完全無法比。
秀德實驗所的人正在把孩子拖出來丟在地上。
躺倒在雪地裡的孩子們看起來意識不清,不少人衣服上滲著血漬,表面已經被凍成堅硬的冰渣,實驗所人員一放手之後就直直墜入雪地。周遭有穿同樣制服的孩子無助地看著,有的人冷漠地挪開視線,跟上前方的隊伍麻木走向建築;有些人留在原地徘徊,甚至跑上前試圖搬動,想要將昏迷的同伴拖著一起走。
穿灰色制服的少年正在和貨車負責人理論,試圖阻止蠻橫的暴行,被成年男人一把推到地上。他憤怒地瞪視,跳起來之後還想衝上去,被其他同伴拉住手臂拖回人群,換了另一名少年人出面交涉。
「來接送的人已經在路上了,能不能麻煩通融一下,一下就好,只要等到我們把傷患搬完。一次實在沒辦法搬那麼多人──」
「不行,交貨後卡車立刻淨空!」男人不耐煩地喝道:「我們沒空一直在這裡看車!」
「諸位大人要是想先去休息,可以將這裡留給我們看守。」少年握起雙手,謹慎客氣地說:「我們保證會小心對待──」
「誰知道你們會不會動什麼手腳?」負責人彈了一下煙灰,反而轉頭對同僚吆喝:「快一點!搬完上鎖!」
交涉的少年猶豫了一下,小聲說道:「要更快一點直接把車開到醫療棟門口就行了……」
「啊?」
男人態度惡劣地吼了一聲,似乎對區區實驗品敢叫他做事感到不可思議。眼見他就要將菸蒂扔在地上,所長快步迎上去,不著痕跡地插進兩人中間,將自己的所員向後隔開。
「這些樣本──」
男人的視線從雪裡昏迷不醒的孩子們身上掃過。還沒等他說完,實驗所的男人就強硬地打斷:「所長,我們簽的約是確認出貨後一律不接受退換,合約明寫著的。」
所長簇起柳眉,和善地微笑,輕聲致歉:「哎呀,失禮了,我會再找我的業務確認。」
「確認多少次都沒關係。」
負責人抽了一口菸,挑釁地仰起下巴,幾乎是用鼻孔俯瞰矮他一節的白衣男子。所長依舊微笑以對,交疊手掌,端正地頷首再次致歉。
「交點後卸貨理應是孩子們的工作,怎麼能麻煩各位大人?教導不周,怠慢各位了,真是萬分抱歉。」他隨即轉頭,對所員不疾不徐地吩咐:「去幫忙大人們把裡面的樣本搬下來。」
「老師──」
「快去吧。」
溫和的語調絲毫不變,卻帶著一股柔韌的魄力。少年立即不再說話,回到同伴身邊,灰色制服們有條不紊地組成兩隊,一隊爬進車斗內搬起昏迷不醒的孩子,另一隊在擋板下方接力抬到地上。
所長穿梭在第二組隊員之間,時不時握住所員的手,調整他們搬運傷患的姿勢,邊溫聲調派其他人幫忙。提籃子的人在地上舖上毛毯,背著急救包的人挨個檢查有沒有現場能做的處理,其他的人將守著同伴不肯離開的孩子們帶開,半勸半拖地送進建築物裡面。
有了灰色制服代勞,秀德實驗所的人員樂得甩手,紛紛下了車湊在一起抽菸。
小嶽仍是一個人被扔在一旁。有幾位灰色制服的人向他走來,打量他的穿著,但因為找不到能夠辨識的訊息,疑惑地離開。所長時不時往他撇來一眼,但每次有人經過小嶽身邊,剛好都有事引走男人的注意。
不久之後,叫做琪琪的金髮少女回到現場,將一疊文件遞給所長:「老師,二哥叫我把這個送來,他說你會需要。」
「幫大忙了,琪琪。幫老師送去給古茵好嗎?」
所長看起來鬆了一大口氣。琪琪轉動冰般的藍色眼珠,銳利地掃過地獄般的現場,開口問道:「需要叫古茵學長過來嗎?」
「馬薩尼亞正在趕來,請古茵繼續維持現場的秩序吧。老師在這裡幫忙一下,跟他們說我很快過去。」
所長終於能抽空來到小嶽身邊,悠然垂手,隔空虛推,碰到小嶽身上的只有袖襬的輕振。
「麻煩妳把他帶進去集合。這位是獨立研究所買來的樣本,沒有同伴看顧,請妳確保他不會一個人走丟。」
冰藍的眼珠瞥了小嶽一眼:「跟我來。」
他邁動凍僵的雙腿跟在琪琪身後,總算踏進了橘紅色的建築。暖風撲面而來,凍僵的肌肉與神經一根根舒展,劇烈的溫差令他渾身疼痛,負載的心臟好像要從胸腔躍出來一樣。他從來沒想過感到暖活竟然也是一件如此難受的事。
巨大的集會禮堂閃閃發亮,四處都泛著新粉刷過的味道。一排排矮箱子代替座椅,擺在廉價木板貼片鋪成的地板上。先來的孩子們按照順序入座,同款色的制服相連在一起,大家都沒有這個年紀該有的活潑與好動。經歷了漫長艱辛的旅途,他們各個面容枯槁,死氣沉沉,不安地裹著灰毯,待在座位上發呆,或彼此警惕地瞪視,或縮在一起互相取暖。
從大禮堂最後方的角度一眼望去,哪個顏色的制服團體們關係如何,一目了然。
講台上站著三名灰制服所員,其中一名儼然是方才追人的凶惡少年,一頭棕髮,劍眉星目,水藍色的雙眼凌厲如鷹,魁武的身材看起來能一腳踢翻講桌。另一人有一雙水靈的藍色大眼,微翹的奶茶色棕髮黏在臉上,像輕柔的羽毛般一片片捲曲,緩慢眨動的大眼彷彿會說話。第三人比他們矮小很多,生理的特徵明顯不同──他的額頭上有一根小小的凸起,指節長短,前端發灰,乾皺的表面像是穿破大地的獨角。
琪琪留下一句:「自己找位子坐下。」便大步離開,往講台走去,和三名少年簡略地交談。她將文件隨手放上講台,又匆匆走出會堂,經過走道時朝他掃來一眼,確認他沒有亂跑。
小嶽獨自找了最角落的箱子坐下,放鬆疼痛不已的屁股和腿腳。
若有似無的辛辣甜香味鑽入鼻尖,令他想起媽媽做的五香月餅。前方的走道間有灰色制服的人來回穿梭,托盤上端著小巧的杯子,為已經坐好的孩子們分發。人人都拿到一個杯子,捧在手中小口小口喝著,看來進屋後有溫暖的茶能喝是真的。
每個灰色制服看管的區域似乎都是固定的,因為他不屬於任何一個區塊、任何一組團體,沒有人過來管他,他沒有熱茶。
他忽然好想吃五香月餅,和他的哥哥與爸爸媽媽一起,餅皮要蓋上狼的圖案。
小嶽將自己裹成一顆球,躲在嶄新世界的角落,用瀕臨極限的五感盡力接收著一切。
不久之後,所長走上講台,加入三名所員的陣列。
灰色制服的孩子們關上大門,額上有角的男孩拿起麥克風測試音量。音響的音質粗糙不已,糊得讓人幾乎難以聽懂,讓本就不甚清醒的腦門更加刺痛了起來。放眼望去,不論是靜止的人頭還是晃動的人頭都被灰色覆蓋,灰色的毯子,灰色的制服,禮拜堂裡面一片純灰,只有所長的衣飾與周遭不同。
男子的眉眼溫和含笑,立在一群樸素的灰色制服之中,竟然也不顯得突兀。他如此耀眼,又如此和煦,彷彿往任何地方一站就能夠成為秩序的中心。
「咳咳!請大家安靜,聽我說話!」
獨角的男孩站到最前面,舉起手呼籲,本就沒什麼交談聲的禮堂立刻沉寂下來。
「那個,大家好。歡迎你們來到北門關,這裡是地熱能源實驗所,旁邊這一位是我們的所長。」
「接下來一段時間,大家將參與所長設計的相容性提升實驗教育,致力於提升自我與生命的高度。聽起來有點深奧,現在不理解沒有關係,未來我們會慢慢介紹。」
「所謂無規矩不成方圓,現在要告訴大家在園區內必須遵守的規矩。請大家認真聽好,好嗎?」
面對鴉雀無聲的反應,獨角男孩似乎有點無措,左右張望,不確定是否該繼續下去。
所長在一旁含笑看著,完全沒有要發言的意思。大眼睛少年湊上獨角男孩身邊,小聲耳語:「我就說你用字太文雅了,小朋友聽不懂啦。」
「不是說東南教育普及率全大陸最高?」
「那大概是你含滷蛋的通用語說得太爛了?」
「我才沒含滷蛋,滷蛋都已經飽含感謝地吞進肚子裡面了好嗎。」
「醒醒啊,埃郎姆,我們根本沒有滷蛋!」
「那一定是因為被阿潭幹去給尼可了!」
因為麥克風沒關,滑稽的對話從廣播溜了出來。小嶽慢了半拍,才疑惑地抬頭,用模糊的視線悄悄瞥了講桌一眼。
為什麼……這幾人聊天是用極東語?
棕髮的兇惡少年終於受不了了。他大步上前,往兩人頭上各賞一拳,從獨角的男孩手中搶走麥克風,接著掏出了藏在講桌後的東西──一根鐵棍,用力掄在講台邊緣。
「肅靜!」
驚人的怒吼掀起破音,金屬的敲擊差點震破耳膜。好幾人嚇得抱住腦袋,蹲下來害怕地瑟瑟發抖。就連麥克風的音源線打在地上,都狠狠甩出「啪」的一聲,像極了揮鞭抽打的音效。
「接下來的時間,你們會在這座設施裡學習服從,紀律,以及未來必要的知識。每一個地方都有規則,這裡也不例外!在這座園區裡有幾條規矩必須嚴格遵守,違規的樣本會受到懲罰,都給我聽好!」
兇惡少年瞪著會場,沉厚的聲線和壯碩的身材相配一體,將鐵棍橫舉在所長身前。
「第一條,在園區內,你們要稱呼所長為『老師』,老師的每句話都要認真聽取!」
「第二條,不准傷害其他的樣本,也就是不允許毆打、汙辱或言語唾罵其他的人,因為你們都是園區的資產,害別人受傷就是在弄壞所長的東西!」
「第三條,園區會發給你們必要的用品,每個人只准用發給你的東西,不准用任何發給別人的東西,否則就是在侵佔所長的財產!」
「第四條,每個人會有自己的櫃子,你們在這裡生活的時候只能使用自己的櫃子,園區內其他任何櫃子都不能打開,否則就是在偷竊所長的物品!」
「第五條,不可以問其他人關於實驗內容、身體檢查和相容性的問題,也不可以向所長以外的人提起,否則就是在洩漏所長的研究機密!」
「第六條,園區內每個時間該去哪裡做什麼都是定好的,不可以亂走,不可以在規定的時間以外離開宿舍,不可以沒有老師的允許去禁止區域,否則會遇到嚴重的生命危險!等一下會把你們分成隊伍,接下來只准跟分配的隊伍待在一起,不允許擅自脫隊!」
一旁的所長仍然是風輕雲淡的表情,一言不發,放心地旁觀,似是覺得有趣。
頭上長著獨角的男孩朝少年連連比叉,被兇惡少年華麗地無視,反手不客氣地拎到身邊,向前一推:「這是你們的班專助教,他叫埃朗姆,接下來三個月負責你們的吃飯睡覺。想吃飽穿暖就聽他的話!」
麥克風霸道地塞回埃朗姆手裡。埃朗姆嘴角抽搐,尷尬地接了下去:「那麼剩下的規則,等我們到宿舍再一一說明。現在要帶大家去做身體檢查,請大家排好列隊,跟隨剛才帶你們進來的人一起移動……開,開始。」
困惑的孩子們彼此互看,遲鈍地過了十幾秒以後,慢慢像一群無頭蒼蠅騷動起來。
大眼睛少年焦急跳腳,不停朝埃朗姆擺手提示:「埃朗姆,埃朗姆,你要教他們如何排成列隊移動!」
「呃,往右邊看齊,五人為一組,不要推擠,」埃朗姆結結巴巴,順著大眼睛少年的口型囁嚅了幾下:「等等,不是,但他們──」
來不及說更多,兇惡少年又掄起鐵棍,一把砸在講台的基柱上,指向大家的右手邊怒喝:「『右』是那邊!所有人往那邊看,聽到哨聲就跟著自己右邊的人移動,叫到你的編號時站出來舉手!」
現場兩百多人發出驚惶的騷動,試著照少年所說的動了起來。雖然列隊仍亂糟糟一團,但是勉強多了點能稱作「秩序」的要素。兇惡少年總算滿意,隨手將麥克風扔上講台。
麥克風還是沒關,嘈雜的動靜之中,小嶽又聽見埃朗姆用極東語小聲抱怨:「你幹嘛忽然阿潭上身啦!」
「啊他說馬上回來支援,講都講完了,誰知道他支援到哪去了?」
聽見兩個人沒好氣地鬥嘴,大眼睛少年立即跳進戰局:「阿潭才不會那麼殺啦,他只會說:『你們臉上的兩顆玻璃珠是擺飾嗎?還是爸媽沒教過你們哪邊是右?你,對就是你,把手舉起來──你現在舉的就是「右」手!記不住的話今天就給我舉到記住為止』,然後開始飆一些小腦麻痹的地獄嘲諷列車──」
大眼睛少年指著台下,瞇起雙眼,換上頤指氣使的模樣,似乎在模仿某位人物。埃朗姆肅然立正鼓掌,一旁的所長則握拳掩唇,尷尬地咳了一聲。
兇惡少年正要說話,琪琪走上講台,冷冷地打斷三人的表演。
「學長們,不要再搞笑了,快點去帶隊好嗎?」
喀噠一聲,麥克風終於被琪琪關掉。音質粗糙的喇叭不再發出聲音。
埃朗姆摀住額上的獨角嘆了一大口氣,匆匆地趕到鴨子般凌亂的隊伍前面。尖銳的哨聲遠遠響了起來,迴盪在禮拜堂內。小嶽強忍著暈眩,用眼角餘光盡可能追尋離自己右邊最近的人的鞋子,艱難地站起。
正要邁開腳步,狹窄視線內飄入白布,擋住他的去路。
所長輕柔的聲音從頭頂飄來:「孩子,你叫什麼名字?」
他僵住身子,強捺著想要後退的恐懼,緊抓住衣襟站在原地。
男人攏著袖子朝小嶽傾身。意識到他正在探究自己的眼睛,噁心的觸感從腹部深處噴湧而出,水蛭般的手指彷彿又吸附在臉上來回蠕動。
白潤的手指頓了一下,在空中緩緩縮回。
「我不會碰到你的眼睛,請不要害怕。我只是必須看一下傷口。」
溫聲說完,所長在他跟前蹲下,含笑地對上他的視線,兩隻手交疊放上膝蓋,讓小嶽能清晰看見自己的動作,靜靜地等著。
安祥寧靜的氣質讓他漸漸平靜下來。直到確認他不再抗拒,所長才撩開他的亂髮,向上掀起。暴露在亮光下令他極度不適;他努力忍耐,但是牙關不受控制地打顫,耳邊只剩下喀嚓喀嚓的聲音。
痙攣的肌肉扯到傷口,一片濡濕在紗布底下蔓延,令原本鈍感的眼窩火燎般燒了起來。隱約又有不受控制的汁水滲出紗布,一點一滴地滲進領口。所長從紗布邊緣沾了一絲黏液,捻在指尖上仔細端詳,湊到鼻下輕嗅。烏黑的柳眉微微促起,濃淡纖宜,悅人的弧度讓小嶽稍微分神了一點。
「好的,這樣就可以了,感謝你的配合。接下來請你跟我來。」
所長鬆開他的頭髮,改捏起圍在肩上的毛毯,為他紮成一條小披肩,隨後又開口警示,最後才牽起他的左手。
溫和的作風令他放鬆不少。他踉蹌地跟在所長身後,被男子帶向禮拜堂的左側,和其他孩子們漸行漸遠。
正要從小門離開的時候,金髮藍眼的女孩大步走來,停在所長面前。
所長主動問道:「琪琪,傷患的狀況如何?」
「如您所料,出問題的主要是特定兩間實驗室的樣本,已照著北門醫生的建議處理。有四個人可能熬不過今晚。另外十八人只是水土不服和舟車勞頓,喝完茶已經程度不一地好轉,估計再休息一下就沒事了。北門醫生剛來電留下口信,說他也沒想到運輸線囂張成這樣,晚點會再來向您道歉。」
男人遺憾地嘆了口氣。
「盡可能讓他們走得舒服一點吧。水土不服的也要注意,受了驚嚇又忽然換環境容易暴病,不要鬆懈。南方人受不了這麼冷的天氣,腸胃也比較嬌弱,前五天供餐務必減半,辣茶的濃度隨時調整。必要的時候請改成辣椒粉外用禦寒,訓練時教過的方法都還記得嗎?」
「我會提醒大家再複習一次手冊。對了,二哥和學長在新樓醫務室,我想您或許會想知道。」
「新教學樓……?我明白了,感激不盡,琪琪。」
所長捧起胸口,輕輕頷首,毫不避諱地向自己的所員致敬。
「病房就繼續拜託妳了。也務必提醒大家注意自己,受不了的時候一定要找替補來換班。好嗎?都第一次嘗試,勢必會遇到許多狀況,時時靈活調節。」
「明白了,老師。」
轉身的時候,琪琪的視線從小嶽身上滑過,好奇地多看了幾眼。
所長牽著小嶽轉了個方向,由講台後面的側門離開,穿過冷風獵獵的水泥過道。下一棟建築就在隔壁,沒幾步路又進到昏暗的室內。
這棟樓遠不如禮堂溫暖,腳下的地磚也泛著嶄新的光澤,在寒溫襯托下顯得有些冰冷。
他不知道自己要被帶去哪裡,僅剩的一眼閃爍昏黑,可視範圍只剩下一個小圈,勉強維持在看得見地面的極限。似是察覺他的不適,所長放慢速度,輕輕捏了捏他的五指。
很久沒有和人牽過手了。
堵塞的鼻腔泛起酸澀。小嶽偷偷抬眼,從髮間觀察牽著自己的手。所長的五指又白又滑,沒有硬繭,塗了一點油,以男人而言過於纖細,比他印象中媽媽的手還要柔嫩瘦小,冰涼脆弱得像是沒有溫度。
昏暗的長廊看不見盡頭,恐懼、未知和溫暖的感受矛盾地對撞,讓小嶽忐忑不已。
「這棟樓才正準備投入使用,冬天容易斷電,為了省電,走廊的燈不會常開。」
小嶽摳緊粗糙的褲管縫線,沒有答話,也沒有思考為何所長要和他說這些,只是憑最後一股毅力驅使步伐向前。
經過的每扇門都開到最大,寒風從各個空曠的房間灌入,在兩人的腳邊流竄。總覺得每一間教室都長得一樣。所長帶著他找到唯一一扇關著的門,先駐足抬手,輕叩兩下,隨即才拉開木頭的滑門。
微不足道的暖意從門後溢出,伴隨著刺眼熾白的燈光。早些見過的所長秘書靠在搖起的病床上,藍色的捲髮撩向一側,用一團紗布按著額頭,白紗的底部被染成紅色。
病床旁邊,另一位男孩撐著護欄,在他們開門的瞬間猛地回頭。
男孩有著和他一樣柔軟得難以整理的翠綠色頭髮,以及閃爍著幽光的奇異右眼,在天寒地凍之中竟穿著短袖,脖子上戴著黑色的頸環。
即使睽違三年,他還是一眼就認出他的哥哥。
小嶽大叫一聲,顧不得未知的環境與牽著他的陌生男子,掙脫手掌往病床衝去。積鬱的恐懼忽然衝破喉口,他放聲慘嚎,生怕這一切都是幻覺,顫抖著連聲喊了起來:「哥哥,哥哥!哥哥!」
眼窩要命的刺痛和腦殼內的鼓鳴都沒能夠阻止他崩潰大哭。尼可拉斯張開雙臂將他擁入懷裡,不停撫摸他的後腦,哭得上氣不接下氣,斷斷續續地嗚咽:「小嶽,小嶽,真的是你。我的天啊,亞拉亞在上,謝謝你,謝謝你,司君──」
素白的手指摀住哥哥的嘴。
溫和的男子站在尼可拉斯身後,黑眸如空中的新月般平靜,但是卻散發出不容忤逆的氣勢。
「尼可拉斯,你太激動了。」
「對,對不起,老師,對不起。」
尼可拉斯被嚇得渾身僵硬,在男子抽手後自己摀住嘴巴,不停地打嗝。所長輕拍尼可拉斯的肩膀,附耳在他耳邊溫聲說了幾句,但是反而讓男孩立得更直,下顎都繃緊成一條直線。
小嶽第一次看到哥哥那麼心慌,不禁又害怕起來,小心翼翼地縮進哥哥懷裡。
在家裡面,連爸爸媽媽都不曾讓哥哥這麼害怕……
所長終於放過尼可拉斯,直起身子,用優美的極東語朝病床問道:「阿潭,你怎麼了?」
床上的白潭以煙黃色的眼眸注視著感人的兄弟重逢,聞言將注意力轉向所長,猶豫片刻,稍稍抬起右手,露出額頭正中的嚴重撞傷。皮薄的血肉猙獰迸裂,周邊已腫起大片瘀血,仔細一看,傷口的下方還有個可疑的針孔,只是方向和傷口截然相反。
所長沉默地眨了眨眼睛,視線先掠過銀盤上染著血跡的彎針,再落到尼可拉斯額頭上可疑的暗紅痕跡,最後又回到白潭的傷口。
尼可拉斯看起來更心虛了,開闔不斷的嘴唇像是在演默劇。病床上的傷患看了他一眼,目光滑向旁邊,隨即朝他們擺擺手掌,將紗布若無其事地壓了回去。
當事人一名事不關己地眺望窗外,另一名尷尬得說不出話,沒有人能夠進一步說明,病房內呈現出一幅滑稽的風景。
所長在兩名男孩之間各看一眼,鼻腔溢出嘆息,將手掌落上小嶽的頭頂。
「這在上一間實驗所沒有得到妥善的照顧,得重新清創,要趕在北門的麻藥失效之前處理。尼可,帶上他跟我來。」
所長又用極東語朝床上交代了幾句,繁複的措辭深蘊悠長,遠超出小嶽的理解範圍。尼可拉斯則將小嶽穩穩抱起,跟在所長的身後朝外走去,留下受傷的白潭獨自在病床上等待。
在門縫完全關上之前,小嶽鬼使神差地回頭看了一眼。
白潭的眼底溢滿羨慕,對窗外飄起的飛雪,露出思念的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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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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