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樹之上 - 第五章〈父親〉之二

　　米斯卡爾清楚自己被監視著，他雖以「靈魂之語」起誓絕不背叛公會，但在戰場捻熄無數梵母羅的他，沒有贏得公會的全然信任。

　　他們恐懼米斯卡爾是否也懷藏抵抗「靈魂之語」的手段，米斯卡爾深知自己沒有能耐，可誰願意相信呢？

　　現下處境迫使他盡可能滿足公會要求，向公會交代完奪回利霏的第一步，他獨自窩回寢室研讀書卷。

　　表現得人畜無害，同時，他須要知道沉睡的五十年間發生什麼事。

　　他沒有長久沉眠的實感，自他被撕裂至於賽林體內甦醒，好比闔眼睜眼一瞬，這一瞬實是五十年流逝。

　　米斯卡爾本以為聯盟留下他的靈魂是為有朝一日奪回利霏，五十年過去，公會竟無半分計畫或行動，彷彿利霏大陸已被第八聖域除名。他很好奇，若他沒有意外甦醒，誰將出面、何時啟動這個幾乎淪落笑話的奪還行動？

　　米斯卡爾闔上最後一本書，他能理解公會的想法。

　　現下愛蘭和平安樂，或許失去利霏的豐富資源意味失去過往便利，事實說明賭命追求已逝美好與安於現狀，愛蘭人民的選擇不言而喻。

　　但他們不可能永遠按兵不動，他的甦醒便是反擊號角。

　　米斯卡爾吁著長氣靠上椅背，低聲喃道：「珍惜這難能可貴的空閒時刻。」

　　因為很快就要忙起來了。

　　「叩叩叩。」

　　「進來吧。」

　　米斯卡爾起身面向門口，他能聽見遲遲不推門的外頭傳來爭吵聲，許久以後，什麼東西從微開的門縫送進來。

　　米斯卡爾眨眨一對始終慵懶的翡翠，對面相同的綠寶石也一語不發盯著他。

　　叫他排斥的罪惡感上湧，米斯卡爾面不改色壓回它們，上前一步說：「賽……」

　　「嗚嗚嗚……」

　　米斯卡爾腳步一頓，他看見豆大水珠連連往地面炸出水花。

　　白毛貓頭鷹瞇了瞇眼，試圖止住淚水，不過盡是失敗的嘗試，他不斷開闔鳥喙，渴望編織的話語被哽咽淹沒，瞬息自我厭棄與無用感碰撞破碎的心，引發無可控制的化學反應，貓頭鷹索性丟棄理智、跌坐地上。

　　「嗚嗚嗚……卡、卡爾嗚嗚嗚……卡爾……對、對不起……我、我差點毀了、毀了愛蘭、你、你用命守護的……愛蘭……對、對不起……但是我、我、我真的……嗚……好想你……我真的、好想你……」

　　賽林「哇」地嚎啕大哭，米斯卡爾默然，這是他首次承受對方這樣強烈的情緒，他勾起過去迷倒無數女性的笑容好掩飾慌亂，蹲身抱起貓頭鷹：「賽……」

　　「唔哇——」

　　賽林無預警賞米斯卡爾一巴掌，又因力道往後翻滾，賽林踢晃短腿，掙扎一番才直起身、撞見米斯卡爾暗藏委屈的注視。

　　「卡、卡爾，我很抱歉，但是……」賽林上下審視米斯卡爾，驚愕掃去重逢點燃的激昂：「你的靈魂怎麼了？」

　　從前賽林無法窺視靈魂，住進貓頭鷹身體後，他發現自己獲得不同以往的眼睛。

　　每個靈魂擁有迥異色彩，有些人甚至綻放絢爛光芒——例如墨梨，令觀者不覺失神的驚豔躲在那副身軀。至於米斯卡爾的靈魂，是最匪夷所思的。

　　這個靈魂無光，像上帝用雨水沖下所有顏色，順手剝奪存在的權利，不僅如此，空洞蛛網遍布整個靈魂，欲斷欲連的薄弱絲線支撐崎嶇的每塊碎片。

　　賽林不是靈魂專家，不清楚眼前景象闡述什麼狀態，但他意識到這絕非好現象，他記得公會將米斯卡爾靈魂撕碎，難道是當年後遺症？

　　「我很意外，你現在能窺視靈魂？」

　　「是這副身體給我的能力。」

　　米斯卡爾挑眉道：「我應該把你剖開來研究。」

　　賽林在米斯卡爾身上蹦跳，「別開玩笑，先回答我的問題！」

　　米斯卡爾沒有撤除輕挑笑容與打量，他席地而坐、無聲良久，賽林再度表達急切，他才開啟毫不相干的話題：「賽林，你認為『創造魔法』真的是魔法嗎？」

　　賽林愣然縮回拍向米斯卡爾的翅膀，這是意料之外的問題。

　　他恍惚回到從前跟隨對方學習的過往，他們的訓練皆始於提問，於是賽林迅速低頭思考。

　　某一日米斯卡爾將「創造魔法」傳予他——不是教授，對方透過他不懂的技術，把「創造魔法」刻在他靈魂之上。

　　不久前，愛蘭邊境的衝突是他初次使用「創造魔法」，魔力驅動「創造魔法」，它的運作機制倒不似體制內任何魔法，賽林看不明白，好似它不屬於聖域的文明。

　　賽林想了想，不確定地給出答案：「不像魔法……但它以魔力驅動。」

　　「『創造魔法』確實不是魔法，我也不知道那是什麼。」

　　賽林維持沉思動作許久，赫然抬頭：「什麼？」

　　「？」

　　「你不知道那是什麼？但它是你創造的東西……」

　　米斯卡爾彎起複雜微笑，賽林瞬間噤語。

　　賽林見過類似神情，深居象牙塔的魔法師們傾盡一生研究魔法，當瓶頸阻擋跟前，絕望、悔恨、憤怒、無力感會輾滅魔法師的高傲與自信。賽林不敢相信這出現在米斯卡爾臉上。

　　米斯卡爾是世人望塵莫及的頂尖魔法師，也是技藝精湛的劍術天才，賽林以為世上沒有事情能挫折他，米斯卡爾甚至手刃無數強大的梵母羅。

　　「賽林，這件事情我無法向他人傾訴，但是我能告訴你。」

　　米斯卡爾深吸一口氣，道：「我是人。」他的聲音很低，聽起來竟似呻吟，「喚醒梵母羅後，我拚命尋找挽回的方法，那時我深刻體會到，即便世人如何讚頌我，我也不過是人，而梵母羅——是如同神明的存在。

　　「要擊倒神明……」米斯卡爾對上賽林搖晃的目光，「需要同等力量。」

　　「……你的意思是？」

　　「我和神明做了交易。」

　　賽林倒退一步，他聽過諸多關於信仰的故事，信徒的虔誠令神祇垂青，神祇賜予恩賜與加護，這是相當平凡的事，聖騎士公會的聖騎士及神官或多或少身負神祇恩惠，差別只在多寡。

　　但與神交易——和神建立對話已難得一見，遑論做成交易。

　　米斯卡爾看出賽林的心思，他道：「賽林，我不認為只有樹頂居住神明，否則將難以解釋我曾遭遇的存在，也難以解釋——你們遭遇的存在。」

　　五十年前的戰爭在眾人心中烙下無法抹除的深印。

　　梵母羅——沒有實體的神秘生命，一個擺手，是數千性命沉浮血海；一步踱足，佇立千年的歷史傾倒塵土。若不是「創造魔法」，他們僅止於摧毀梵母羅的依附對象。

　　梵母羅究竟是什麼存在？祂們的強大源自何處？接觸梵母羅多年的米斯卡爾也難以回答，或許將祂們冠為「神明」是現今最好解釋。

　　「所以……某一位梵母羅給了你『創造魔法』？」

　　米斯卡爾否定道：「『祂』並非梵母羅，是與梵母羅同等存在。我獻上一切，祂給予『創造魔法』，這才是真相。」

　　「這不意味著……」與梵母羅同等的另一種甚至不只一種存在，正在第八聖域某處？

　　賽林沒有道出佔據全身的顫慄，他在米斯卡爾眼裡讀見肯定。賽林猶豫半晌，問道：「……你告訴公會了嗎？」

　　「有朝一日。」米斯卡爾轉開目光，他遠望窗外湛藍晴空，緩慢漂泊的厚重白雲映入一雙翡翠，「賽林，你與我血脈相連，因此才能將部分『創造魔法』傳予你……」

　　「什麼？」

　　米斯卡爾看向貓頭鷹的綠眼睛，重新道：「我將部分『創造魔法』傳予你……」

　　「不是，上一句。」

　　「你與我血脈相連……」

　　「啊？」

　　「嗯？」

　　「？」

　　「？？？」

　　賽林不解地瞪視米斯卡爾，米斯卡爾挑眉茫然，賽林晃了晃身體喚回逐漸遠走的神智，道：「……那是什麼意思？」米斯卡爾不懂賽林的疑問，賽林急不可耐地跳上跳下：「血脈相連！我為什麼跟你血脈相連？」

　　米斯卡爾先是恍然大悟，接著詫然張眼：「你不知道？」

　　「知道什麼？」

　　「我能輕易使用你的身體也因為如此。」

　　「你到底想說什麼？」

　　米斯卡爾一時半刻無法回答，他回憶彼此共度的時光，以及賽林某些超乎親子關係的舉動，米斯卡爾總算釐清對方過去的反常。

　　米斯卡爾嘆了口氣，對於時隔多年終於見日的真相，他反覆斟酌內容後道：「賽林，你是我的親生孩子。」

　　賽林目瞪口呆，半天不清楚是窘迫多一點還是驚駭高一些。

　　「你真的不知道？我們長得很像不是嗎？」

　　「⋯⋯以前確實很常聽人那麼說，我以為只是因為我跟著你，我們眼睛顏色又很像⋯⋯」

　　賽林靠上一旁桌腳失神。

　　他的師父英俊瀟灑，朝夕相處將他的情感滋養得一發不可收拾。他戀慕米斯卡爾，只是對方從未回應那些暗示與注目，現在，他終於知道對方不回應的原由——卡爾是他親生父親，還自以為他知道這件事！

　　「賽林，有些孩子會有戀母情結或戀父情節，你無須感到羞恥。」

　　「閉嘴。」

　　賽林背過身坐下，要求短暫個人空間。

　　卡爾是他親生父親。

　　他與芙琳達成長過程中，「父親」的角色永遠缺席。

　　他的母親是人人唾棄的卑微妓女，與不知名恩客交歡後生下他們。他的母親憎恨他，將他栓進後院，視作畜生扶養，他的母親同樣憎恨芙琳達，她看著芙琳達，想像未來為她帶來錢財的雛妓。

　　但他們仍深愛母親，母親是他們唯一依靠，是那個狹小空間的全世界。

　　賽林感到一陣怒火中燒，他忿然飛起朝卡爾拍翅，「你既然和母親有孩子，為什麼你要離開？為什麼不留下來照顧母親、照顧我們？你知不知道那幾年我們受了多少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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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米斯卡爾正跪於地、挺直腰背，他輕擦臉上的獸禽抓痕，刺痛引發蹙眉，始作俑者不允許他治療，他亦不敢抱怨。望著把自己氣成大絨球的賽林，他低聲嘆氣：「賽林，我很抱歉，我當時真的有要務纏身。」

　　賽林送出一計不怎麼痛的踢擊，「誰他媽相信你！你甚至會帶我和芙琳達上妓院！誰不知道你就是處處留情的垃圾！」

　　米斯卡爾闔眼沉默，他發現自己竟無法反駁，見狀賽林氣得上前要多補幾刀，豈料被對方抱進懷中，賽林的掙扎很快遭到壓制，他怒視米斯卡爾。

　　「賽林，關於這件事，未來我一定會鄭重向你致歉，但現在有更急迫的事情必須告訴你。」

　　賽林不滿地踢了一腳，道：「喔。你傳給我『創造魔法』。神明給你的創造魔法。然後？」

　　「我告訴過你，非到緊急時刻不要使用，你使用過嗎？」

　　賽林意識到嚴肅流過米斯卡爾慵懶的雙眼，他即刻收拾姿態，回覆：「一次，但我失敗了，我的力量還不足以殺死梵母羅。」

　　「那就好，別再使用了。」

　　「為什麼？如果能提升它的強度，我或許可以在奪回利霏的計畫中幫上⋯⋯」

　　「賽林，」米斯卡爾打斷他，「那是屬於神明的力量，使用它你必須付出代價。」

　　賽林怔住，理所當然的事他竟未考量，但先前於邊境使用「創造魔法」後，他沒有感覺留下後遺症，已經歷多次的米斯卡爾看來也⋯⋯

　　賽林瞪大眼睛，米斯卡爾會意地笑了笑，指向自己。

　　「沒錯，這就是代價。」

　　□

　　完成父子重逢大業，墨梨本想溜回寢室歇息，望著周遭忙進忙出的神官們，墨梨忽然坐立難安，置於寢室門把的手握了又縮，惰性與責任感展開激烈爭鬥，不幸地，後者戰勝前者。

　　墨梨無奈皺眉，他已然痊癒，甦醒至今亦無大礙，加上這裡沒有「父親」教訓他，依照平時習慣，他肯定不知羞恥定居寢室，狠狠沉迷茶來伸手飯來張口的舒暢生活——他相信神官們不會虧待他，還會全力服侍。

　　但那些尊敬的目光猶似鞭策，無言中，過去他未曾認真理會的教誨一一浮現。

　　「所以我才不想公布身分嘛……」

　　含著嘀咕，墨梨端正儀態，向擦身而過的神官詢問他師父雪蓮所在位置，沒想到得到這樣的回覆：「墨梨大人，神座大人特別吩咐我們不須要讓您找他，他希望您盡可能休息，直到您想離開為止。」

　　墨梨愣了愣，這是他夢寐以求的安排，下定決心懷抱責任的心卻不認同，他低頭說服自己別自討苦吃，笑著道謝完便把自己關回寢室。

　　他很快感到無聊。

　　孤單的幸福生活相當無趣，從前還在神座居所，閒暇時刻至少有人陪他聊天玩樂，聖騎士公會只有忙碌的神官和欠缺社交力的聖騎士，他們對墨梨的閒聊請求皆回以尷尬微笑。

　　無聊到暴飲暴食的墨梨躺在床上啃雞腿，他踢晃著腳，自語道：「我以前怎麼不多出去拓展社交圈呢？這裡完全沒有認識的人可以陪我——」

　　墨梨靈光一現坐起身，他揚起詭異笑容。

　　「我知道能找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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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您說『聖劍』大人？」

　　「沒錯，他現在在哪裡呢？」

　　墨梨，此刻身處梵爾城聖騎士公會的他，唯一能想到的認識之人僅有艾菲勒，那位金髮聖騎士先前態度冷漠不善，墨梨堅信源自懷疑與警惕，經歷後來拔刀相助與身分公布，他或許能重新認識傳聞中笑容可掬的聖騎士長。

　　他們可以一齊上酒館，舉杯共飲、敞開彼此心胸，幾巡酒後，他們會成為朋友。

　　墨梨認為計畫可行度極高，豈料遭神官潑冷水：「『聖劍』大人現在不在公會內。」

　　墨梨不死心追問：「他去哪了？離這裡很遠嗎？」

　　「『聖劍』大人他……」

　　墨梨從神官為難的神情嗅到貓膩，他瞇起眼睛，道：「是我不能知道的事情？」

　　神官緊張地搖搖頭，「不是這樣的！只是神座大人吩咐過，不能讓您涉及……」

　　「喂！」

　　神官後方的同事喊住他，同事將神官拉到身邊耳語，神官先驚訝地望墨梨一眼，再低首與同事確認，他們想壓低音量避免冒犯話題中心人物，但墨梨明確聽見「交往」、「狠心遺棄」等關鍵字，他放棄瞭解這些詞和他的關係。

　　終於結束對話的神官們轉回來，用無比誠懇的語氣笑道：「『聖劍』大人前往南方了，他的腳程不快，行蹤也容易打聽，您很快便能追上他。」

　　墨梨無視兩人意有所指的笑，點了點頭，即刻動身逃離梵爾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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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父親〉之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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