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橘為枳 - 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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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

　　重重宮門之外，姚敬站在儀隊尾端，垂首立著，眼觀鼻、鼻觀心，名為安秋的小太監一臉緊張地頻頻朝宮門墊腳尖，門內卻始終寂靜著，連一隻鳥也不曾飛過，又是一刻鐘過去，姚敬總算說道：「小秋子，穩重點。」

　　「但是、姚公公，已經過了好些時候了，奴才擔心過了吉時，公公還是……」

　　姚敬垂眸嘆了口氣道：「穩住。」

　　安秋見姚敬絲毫沒有要動身的意思，再急也只得悶在心裡，能成為今日服侍的宮人，還是他央了好久才和人換來的，今日多大的日子，他才不肯留守在宮裡……上次短暫調去六公主那邊的事情他還心有餘悸，聽說六公主那邊的大宮女于曦今天也要代表六公主一起去祭天，安秋就更擔心自己得被捉去填六公主那邊的缺了，因此死求活求才換到這個機會。

　　太子殿下該不會是決定不登基了吧……安秋忍不住這樣想著，殿下才大自己幾歲而已，娶妻登基這一系列的事情都黏在一起，說不準殿下也覺得乏了，起了少年心性，不耐煩了，雖然安秋也是最近才調往東宮的，不太懂殿下是怎麼樣的人，他只聽說昨天迎娶太子妃以後去守洞房的那群太監都被殿下攆出去了。

　　安秋又焦急地偷瞅了宮門一眼，才見兩道人影朝這裡走來，他瞇起眼，看見一身黑衫的兩人才總算是放下了心。

　　連宣焰一手端著玉如意，一手牽著龔峒柚的手，緩步走著，在安秋眼中，他們彷彿是走在江南岸邊的小兒女，好不愜意……安秋搖了搖頭，這不成啊，吉時快過了，他瞥了姚敬一眼，姚敬還是一臉面無表情。

　　卻見，連宣焰停了下來，安秋整個心都提到嗓子眼了，連宣焰對太子妃說了些什麼，接著將玉如意塞入太子妃手中，身子一蹲低，猛地將太子妃抱了起來，連原來一逕維持著冷靜自若的姚敬都稍稍睜大了眼，然而在任何人反應到這於禮不合而上去勸止前，連宣焰已穿過重重宮門，抵達馬車所在，接著放下了太子妃。

　　姚敬空嚥了口唾沫，方才道：「殿下……」

　　「閒話休提，要趕不上吉時了。」連宣焰扶了把太子妃的腰，讓對方先上了馬車，然後跟著躍入其中，「啟程。」

　　連宣焰一聲令下，候在一旁的一應宮人趕忙整隊便要出發了，只有姚敬還記得到車窗邊低聲道：「殿下，您的車在前方。」

　　車內傳來連宣焰的聲音道：「我和太子妃共乘。」

　　「但是……」

　　「姚敬，」連宣焰想了想，揚聲道：「如果誤了吉時，今日隨我上山的所有宮人俸祿減半。」

　　此話一出，宮人們趕忙打起精神，將姚敬請到前面，接著馬車便開始前行。

　　姚敬沒有抗議的時間。

　　車輪前行的聲音混著撞上小石子的聲音，即便在車廂內，仍然相當吵雜，連宣焰側身、單手支著唇，縱然窗外有光，龔峒柚仍然看不清連宣焰的表情，他稍微撩開珠簾，低頭看著腿上的玉如意，趕忙將玉如意捧起來，想要交給連宣焰，但連宣焰一直望著窗外沒有看他，以及他想起連宣焰對他說了句：『要來不及了，我抱你。』接著就在宮人面前將他抱起，雖然他在最初的暈眩後，又想起來自己現在的身分是太子妃，況且他確實因為頭上的傷以及這身衣服無法走快，但還是感到一陣羞赧，於是話便說不出口了。

　　路途相當漫長，龔峒柚雙手捧著玉如意也痠了，他抬頭用玉如意輕輕碰了碰連宣焰，道：「殿下，草民拿著這個，不妥。」

　　這柄墨玉鑲金紋的玉如意是太子身分的象徵，出行時非得由太子捧著不可，自然也不能輕易給人，剛才是他不便在眾人面前駁了太子的面子，但既已進了車裡，他著實沒道理繼續拿著這柄象徵太子地位的玉如意。

　　連宣焰總算轉頭過來看他道：「我卻覺得，你拿著剛好。」

　　「草民惶恐，敢問殿下是何意？」

　　「沒什麼……」連宣焰低頭將玉如意往龔峒柚那裡推了推，「倒是你應了我，祭天時便別露出馬腳。」

　　「草民、仍然不懂殿下的意思。」

　　「簡單來說，」連宣焰收手豎起食指，「第一，你想我不追究梁氏，可有錯？」

　　連宣焰一收力，龔峒柚差點便將玉如意弄掉了，他趕忙將玉如意拉回來，回道：「沒有。」

　　「第二，」連宣焰再將中指也豎起，「你希望我不向父皇舉發你欺君之罪，可對？」

　　「是。」

　　「現在你有三條路可走，但只有一條能實現你這兩個願望，所以，從此時開始，你便是太子妃梁寧嫿。」

　　「但是、殿下說三條路……」

　　「我真的很不喜歡解釋啊……好想讓阿燁來講。」連宣焰嘟囔著，收起剛才隨著他提到數字時便跟著變換手勢的手，「第一，你自首，第二，你逃亡，第三，接受我的提議。」

　　自首或逃亡都勢必會牽連到龔季敏以及梁太師，梁寧嫿也將成為欽犯。龔峒柚思考著，確實如連宣焰所說，最好的方法是由他繼續假扮太子妃。

　　「殿下……為何要幫助草民？」

　　連宣焰看了他好一會兒後道：「可能因為我很善良？」

　　龔峒柚無語了一下，接著才說道：「但草民是男的。」

　　「我朝律例沒有規定太子妃不能是男的，何況梁氏是女的，那就足夠了。」連宣焰拍了拍龔峒柚的肩膀。

　　儘管總覺得哪裡不對，但卻無法組織成語言，假若他確實假扮太子妃，那他顯然是將把柄交到了東宮手中，也許亦是以整個宰相府為賭注，可是認罪也是死罪，他賭得起嗎？

　　在他猶豫時，馬車忽然停了下來，前方傳來尖叫聲，龔峒柚摒住呼吸、大氣不敢出一個，連宣焰則將手按在了龔峒柚手上，龔峒柚才想出聲，便被連宣焰止住。

　　不多時，姚敬的聲音從窗邊傳來：「殿下，前方的車駕遭襲，侍衛已前去追捕……」

　　「繼續前進。」

　　「殿下，但前方可能還有刺客。」

　　「我說繼續前進，你道侍衛已經去追了，就表示刺客已經離開了，不准繞路，照原路前行，這是命令。」

　　「……是。」

　　待姚敬走遠，龔峒柚才問道：「但前面也可能還有刺客不是嗎？」

　　「前面有，但他們無法再靠近了，沒事。」連宣焰收手，手肘靠在車窗上，閉上了眼。

　　龔峒柚並不理解為何連宣焰一副波瀾不驚的模樣，他只得緊抓著手中的玉如意，第一次遇到暗殺，龔峒柚的腦子亂糟糟的，甚至一瞬間起了「如果他替連宣焰擋下攻擊，是不是就算將功補過了」這樣的念頭。

　　然而連宣焰的話彷彿預言一般，車駕確實再也沒有因為襲擊而停下，馬車已然上了山。

　　「再一段路就要下車了，不會有輦輿，要自己走，你行嗎？」闔著眼的連宣焰忽道。

　　「可以。」

　　「要是你不行，我會扶你，別擔心。」

　　「是……殿下，」

　　「何事？」

　　「草民謝殿下之恩。」

　　「錯了。」

　　「請問……」

　　「你該說妾身，出了這車以後，你得記得這點。」

　　龔峒柚還沒來得及回應，車子已經停了下來，連宣焰將龔峒柚冠上旁枝勾著了的珠簾條放下，接著取過玉如意率先下了車，龔峒柚縮著身子跟著要下車，卻見連宣焰等在外頭，伸手向他，他原還想推辭，卻想起連宣焰說了，此時，他得是梁寧嫿，於是龔峒柚將手放於連宣焰掌上，連宣焰則牽起他的手，護著他下車。

　　這些原本都該是屬於梁寧嫿的。

　　想到這裡，龔峒柚心頭痛了下。

　　正好珠簾擋住了眼前路，他順勢低下頭看著腳下的路面。

　　耳邊，自他們到時便響起的樂聲越來越清晰了，然而不久後，龔峒柚便發現這並不是他熟悉的樂器。

　　他想起來，聽說，數年前，今上登基時，用的還是前朝的樂器，但憑著他參加各家宴席的經驗，這並非前朝的樂器，至少民間並沒有流傳這種樂器。

　　「你有什麼要問的，一起問一問了吧，大致上，你跟著我做就好，沒什麼困難的。」

　　「殿下，樂器，似乎不是……」龔峒柚思考著該怎麼說，卻被連宣焰搶先一步。

　　「因為孟熙不在了。」

　　龔峒柚在珠簾搖晃間似乎看見連宣焰露出了寂寞的表情。

　　「其他的，我回去再告訴你。還有什麼要問的嗎？」

　　「沒有。」

　　「那我現在告訴你吧。孟熙是首席樂師，前兩年仙逝了。」

　　龔峒柚沒轉過來對方的不按牌理出牌，聽對方提到死亡，自然也不方便再問下去。

　　「太子妃，你知道為什麼要在山上祭天嗎？」

　　「因為山頂離天最近嗎？」

　　「不只，是因為，這山陡峭，若是走不到山頂，連這樣的毅力也沒有，自然不配成為帝王。」

　　他不曉得連宣焰為何要對他說這個，只訥訥應了。

　　「孟熙來不及看到我登基，我還蠻訝異的，你說一個活蹦亂跳打小就打你打到大的人，怎麼就撐不到你成年，忽然就這麼死了呢？」

　　「……殿下請節哀順變。」

　　「太子妃，你可得活久一點啊。」連宣焰突然轉頭對他笑了下。

　　「……草、妾身會盡力而為。」

　　「你怎麼好像不怎麼想長命百歲啊？」

　　不知道為什麼，龔峒柚腦子裡閃現了一句話：但是，我並不是真正的太子妃。

　　見龔峒柚沒有回應，連宣焰又道：「今日以後，你得一直聽人說娘娘千歲唉。」

　　「殿下……祭天，不就得對天說謊了嗎？」

　　祭天主要的作用是告祭天地，這九五至尊之位換人坐了，而他一同上來，便是為了承接皇后之位，這是瞞天啊。

　　「你打算祭天時說你不是梁寧嫿嗎？」

　　「不會那樣說，只是，要是有天譴，不知該如何是好。」

　　「你不說你不是梁寧嫿，只要說你是我妻子就好，那便不算說謊。」

　　「是這樣嗎？」龔峒柚愣了愣。

　　「與我成親的是你，這不是謊言。」

　　龔峒柚聽見這句話，不知怎麼地，心跳得有些快。

　　他們總算走到了山頂，今上連岳和皇后祝子宜已在祭臺前等著他們，樂聲猛然大了起來，龔峒柚頓了腳步，連宣焰卻也跟著停下等他，他趕忙繼續走。

　　祭臺之上，連宣焰拉著龔峒柚的手進行祝儀，並且焚燒告天文，龔峒柚看著裊裊上升的煙，不由得忐忑不安起來，兩人三跪九叩以後，連岳取下連宣焰的東宮冠，將自己頭上的皇冕摘下、置於連宣焰頭上，祝子宜則取了蒹葭在龔峒柚冠上點了三下。

　　自此禮成，皇位易主。

　　簡單得像假的一樣。

　　龔峒柚卻更加緊張，不知怎麼地，連宣焰突然抱住他。

　　「父皇，寧嫿她從昨天身體就不太舒服，太醫說是需要多休息，若是父皇想要打趣兒臣，也先讓兒臣送寧嫿回去吧。」

　　連岳愣了愣，指著連宣焰轉向祝子宜道：「你看你兒子，娶了媳婦以後開始會回嘴了！」

　　祝子宜掩嘴笑了笑，接著拍了拍連宣焰與龔峒柚的肩膀，指向他們來時的方向。

　　「兒臣謝過母后。」連宣焰扯了扯龔峒柚的手，將龔峒柚轉向祝子宜的方向，「母后讓我們先回去了，還不謝過母后？」

　　龔峒柚正緊張著，聲音尖細又帶著顫抖：「謝過母后。」

　　「緊張什麼啊，你娘又不會吃了你！」

　　「父皇，別笑話她了，她昨日才剛嫁給我，當然緊張。」

　　「好好好，我不說了不說了，太師的女兒你喜歡就好，這樣就好。」

　　「兒臣很歡喜。兒臣先告退了。」

　　「去吧。」

　　連宣焰拉著龔峒柚的手步下了祭臺。

　　回程時，他們仍然共乘一車，隨著車子晃動間，一次，龔峒柚頭一歪靠上了連宣焰的肩膀，便沒再起來。

　　連宣焰心想，大約是剛剛蒙混過關就放鬆了吧。

　　他輕笑了一聲，隨之，車頂忽然傳來一道嗓音：「難得見陛下那麼開心。」

　　「嗯，已經開始喊陛下了嗎？你不擔心孤的皇后還醒著？」

　　「屬下確定娘娘已經睡著了。」

　　連宣焰嘆了口氣。

　　「那你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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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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