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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
有時候故事讓它就是故事也好,別去深究才是上策,否則人生的趣味是要減去許多的。
雖然民間自主對當年血洗皇城一事緘口,實際上連岳也好、連宣焰也好,都沒有下禁令,更沒有文字獄,只是現在所有人都還對連氏一族的作風不熟而已,再過十年或者又是另一番光景,一旦還可歸結於「戰亂後休生養息」的時間過去,便是皇家必須強硬起來的時刻了。
龔峒柚是個只認書的,也沒當過官,對這些自然是不太理解,雖然與皇帝共榻過,帝王心術仍是未知之境,他目前的苦惱並不在於那麼遠、牽涉那麼廣泛的事情,不,要說苦惱也不算是,他只是不知道該怎麼好好說出來,他以往去的所有地方總有旁人代他發言,自己解釋什麼,他並不習慣。
他輕輕呼出一口氣,茶水上氤氳的水氣也往連宣焰的方向飄了飄,他捧在手裡的杯子都和他的掌心等溫了,但這件事到底牽涉到另一個人,他便更難開口。好不容易才讓連宣焰打消繼續待在茶肆聽書的念頭,到了另一處沒有說書人的茶樓,店小二尋了一間包廂,領他們二人進去,此處緊鄰湖光水色,龔峒柚不說話的時候,連宣焰便側頭看著湖景,完全沒催促的意思,但龔峒柚仍是看了好幾次緊闔的門扉。
「陛下……草民可以過去您那邊嗎?」
連宣焰看了一眼總算下定決心的龔峒柚,只道:「若是還沒取好我的字,取你我名字各一字,暫且叫峒宣也可以,別繼續用陛下這種稱呼了。」然後手腕一翻,朝對坐的龔峒柚比了個請的動作,龔峒柚便低頭走過去,坐在連宣焰身側。
「失禮了,」龔峒柚一抿唇,朝連宣焰傾身,卻還覺得不夠,為難之下,輕輕拉著連宣焰的袖子,挺起身輕聲在連宣焰耳邊道:「這次,陛下……」
連宣焰瞥了他一眼,他們之間的距離便因著這突如其來的姿勢而更加靠近、幾乎要貼上,龔峒柚愣了愣,原想拉開距離,最後一咬牙還是作罷。
「這次你是扮作我的小厮和我一起離開的,其實,梁小姐也一直都是這麼做的。」
「你的意思是,那些關於宰相府二公子的流言蜚語實際上都是太師府小姐的嗎?」
龔峒柚垂下目光,繼續道:「我確實也去了,只是,除了讓我題詩作詞以外,梁小姐不太讓我做別的事。」
「梁氏……和你說過什麼,是嗎?」連宣焰拿起空著的瓷杯反覆翻看,續道:「所以你才會同她前去,而不是尋其他方法。」
「她同我說……我太過古板守禮,非常無趣。」龔峒柚緩緩低下頭。
連宣焰自顧自地斟了杯茶,甫一動作,龔峒柚的唇便擦過連宣焰的臉頰,龔峒柚一陣驚慌,連宣焰卻似沒事人般道:「所以我才覺得,有時候流言不說開也是好的,真相總是少了幾分趣味。」
未來的太子妃為了嘗鮮而扮作宰相府二公子近侍,壞了龔峒柚的名聲,而她閨譽無損,這算是蠻大的事情了,便是直接將梁寧嫿投水,梁玄太師於禮也是連女兒屍身都不得討回,閨譽對一個未出閣女子而言是最緊要的,但對連宣焰來說,卻還不如龔峒柚確實是個紈褲。
連宣焰喝了一口熱茶,尋思一陣,不曾想當他轉頭時,還會見到龔峒柚緊盯著他的目光,他愣了下,伸手輕摸了摸龔峒柚的頭,龔峒柚的身子緊繃起來,卻惹得連宣焰有些想笑。
「你很容易讓人利用。這點,還是改掉吧。」
「從以前開始,」平常他是不會說的,但對著連宣焰的目光,龔峒柚不知怎麼地就是想宣之於口:「不知道為什麼,我總是拒絕不了她。」
連宣焰的手緩緩下滑,碰上龔峒柚側臉。
輕聲嘆息後,連宣焰收手替龔峒柚倒茶,並說道:「成婚那日,我們似乎沒來得及喝合卺酒。」
龔峒柚不太明白怎麼就話題轉到這裡,連宣焰將茶杯推向他,問道:「以茶代酒,如今交杯如何?」
見龔峒柚不答,連宣焰也不急,等了許久,龔峒柚才拿起茶杯,與連宣焰交杯而飲。連宣焰是知道龔峒柚把這個當作一種示忠儀式的,但龔峒柚卻不知道連宣焰想的是旁的事情。
「接下來,你要回宰相府嗎?」
「家嚴與家兄應該都在等我回去,現在京城流言甚囂塵上,回去……讓家嚴弭平怒意也是好的。」
「季敏會打你,是嗎?」
龔峒柚遲疑了好半晌才道:「我有辱家風,跪宗祠也是應該的。」
「當初洞房花燭夜你撲向我的時候,我可沒想到你是會乖乖挨打的人。」
若是換個人,聽到這話便會覺得這話有幾分雙關,只是龔峒柚顯然沒往那裡想、又要告罪,連宣焰止住他、又看了他好一會兒才道:「你此行回去,直言是我留你,與皇后無關,另外這次……」
龔峒柚等了許久仍沒等到連宣焰繼續說下去,喚了他一聲,連宣焰卻似在愣神,被他喚醒後,眼中多了些玩味,龔峒柚聽著自己漸漸鮮明起來的心跳聲,腦子忽地便空白了。
連宣焰再怎麼細看龔峒柚的表情,仍是看不出端倪,食指摩娑過拇指指腹,還是將安慰的話壓進咽喉。他本來就沒必要說出來,只是聽對方要回去讓父親懲處,心竟然有一瞬軟了,差點便告訴龔峒柚,他的榜眼之位其實是假的,如果不是因為龔家仍在世家榜上,此次狀元該是龔峒柚,從缺並不是因為龔峒柚此次交卷的答案有謬誤,只是因為科考改變的第一屆,狀元不可是世家子,如此一來,這個改革才有意義,偏偏龔峒柚的表現確實勝過寒門子弟,狀元給他也當之無愧……原本只要他進前三甲而已,怎知真的取得一甲,實力還是狀元,就連龔季敏當初都不是狀元及第。
按照暗衛呈給他的資料來看,無論哪件事都始終看不出端倪。雖然梁寧嫿那邊已經有人跟著了,本該可以按下了,但龔峒柚的自白卻讓事情更加複雜。宰相府確實沒什麼好查的,照龔季敏那性子,如若不是出了太子妃被李代桃僵的事,連宣焰其實也很懶得查龔季敏,縱然龔季敏真有貪污之嫌,絕對都是在可轉圜範圍內的施與受而已,要查真正的受賄,是查不出什麼的,龔宰相畢竟是個少數連人情往來都懶的官吏,可梁玄卻是另一種類型,太師府前通常門庭若市,甚至有「天子師,天下師」的說法。
儘管宰相府二公子與太師府小姐有私交,但明面上,太師府和宰相府卻並不特別親近,雖說三師基本算虛職,不過太師和宰相的意見向來不合,是以掐掉龔峒柚跟梁寧嫿這條孤線,線索也幾乎是斷了,偏偏此時龔峒柚說的,又是把梁寧嫿推到風口上了,等於是,從龔峒柚出現開始,已經給了連宣焰許多把柄可供拿捏。
若不是龔峒柚真步步為營、走一步算十步,便是龔峒柚確實只是被牽連的。
退一萬步來說,梁玄當年百般盤算才換得讓愛妾腹中胎兒得了太子妃之位,如今卻偷龍轉鳳,於理說不過去,除非──他嫌棄太師這官太低。
龔峒柚的名次確實打亂全局了。
連宣焰瞥了眼已經退開的龔峒柚,拉起他的右手細看,上面有文繭,卻不見武繭。
「我在想……雖然早過了回門之期,還是應當陪新婚妻子回岳家一趟才是。」
一方面是讓龔季敏確信他會留龔峒柚下來確實與梁寧嫿無關,二方面……也是方便確認龔峒柚剛才飲下的毒不會被解開以及其他瑣事。倒茶時抹在杯沿的毒,並不是什麼大不了的毒,缺少引子便不會輕易發作,只是光是能探查出這種毒的能人異士少之又少,要解,更難。
「我並非女子,自然、自然也沒有歸寧回門一說。」
「你確實與我成親了,這點天地可鑑,你若不認……我爹會笑話我呢。」
怎麼連宣焰說得像真有這件事……?龔峒柚侷促著,也分不清對方是不是在開玩笑,便不懂如何回答,幾番思量後才道:「我不會不認。」
連宣焰眼底不由得帶了笑意。
龔峒柚的說法很像連宣焰被他怎麼了,他要負責呢。偏偏龔峒柚是個聽不懂的,這話說出來也只是一拳打在棉花上,逗不著他。連宣焰笑完倒是有幾分空虛,順勢道:「那便回宰相府吧。」
龔峒柚在心裡嘆息,一路上想了許多說詞都沒辦法讓連宣焰打消主意,很快便走到了宰相府,到自家門前,龔峒柚還是不死心道:「不先去月老廟嗎?」
連宣焰似笑非笑地睇他一眼,按了龔峒柚的腰一把,龔峒柚便往前踉蹌,剛好是能被門僮看見的距離,宰相府的大門開了,連宣焰還站在原地,龔峒柚也不動,連宣焰只好上前靠在龔峒柚耳邊道:「我現在是你的小廝,你不先走,我不能走。」
太近的距離讓龔峒柚想起自己不小心親到對方的臉頰,而覺得面上有些燙,快步走入了宰相府,連宣焰隨之其後。聽到自家小兒子總算回來了,龔季敏趕忙出來,還沒來得及罵,龔峒柚便止下龔季敏的動作道:「有客人。」
龔季敏狐疑地一望,兒子身後穿著和他家僕役相似的人看上去著實眼熟。
連宣焰咳笑了聲道:「季敏,孤不請自來,還請你別要見怪。」
龔季敏一愣,立刻跪下行禮,連宣焰虛扶他一下道:「孤此次微服出來,便免了這些虛禮吧。」
「陛下此來,莫不是犬子又犯事了?」
「自然不是。」連宣焰佯裝沒見到龔季敏看龔峒柚那一眼,道:「卿知孤不擅長彎繞,便直接說了,二公子的才學讓孤很是喜歡,孤想將他留在近身,只是如此一來,他歸家的時間會少去大半,孤便想著,橫豎科考隔日休朝,來宰相府看看。」
「犬子有益於朝堂、能為陛下效犬馬之勞自然是他的榮幸,只是……」
「卿不妨直言。」
「臣只怕犬子能力不足,反而誤了陛下。」
「季敏啊,你可知,此次科舉,榜眼為何人?」
「是犬子,但他此番只是僥倖,臣擔憂誤了陛下清聽。」
連宣焰搖了搖頭道:「孤要給的,他自然擔得起,孤不給的,他也擔不起,季敏這是在質疑孤嗎?」
「臣惶恐,臣斷無此意。」
「孤也聽聞,峒柚準備科舉時間未久,或許這便是天賦異稟,既是天讓他來協助孤,季敏又何必謙虛?」
「……臣但聽陛下聖裁。」
「對了,大公子不在嗎?」
「犬子留宿學士府,並未歸家。」
「學士府這樣忙嗎?」連宣焰隨意望了一環,對龔季敏道:「孤今日想宿在宰相府。」
「這……」
「季敏可是有何顧慮?」
「臣惶恐,實則客室許久未曾使用,怕打掃得不夠妥貼,有礙龍體。」
「喔?那孤和二公子同寢吧。」
龔季敏沒想到連宣焰會這樣回答,忙道:「怎可讓陛下屈就……臣斗膽,請陛下還是盡早回宮歇息。」
「不委屈,孤很好奇峒柚的房間生做何樣,同榻而眠也不錯。」
龔季敏一時亂了套,思及他原本要用來指責龔峒柚的話,便道:「皇后娘娘怕是還在等陛下回宮……」後宮一向是權力傾軋的重點,雖然如今只有皇后一人,但眾世家還是巴望著能送人進後宮,哪怕是送進去做宮女,是以皇后不受寵的流言早早便傳了出來,龔季敏自然也是知道的。
雖為一國宰相,但龔季敏不擅言詞,連宣焰是清楚的,要是皇帝是旁人,龔季敏早就被誅九族不知多少次了,況且他在此時提到皇后,確實也是存了試探的心思。
連宣焰邊往裡邊走邊道:「皇后那邊,孤交代過了。孤從前只知道龔家二公子是皇后的青梅竹馬,如今只恨沒能早日相見,自然想與二公子多親近些,孤雖不才而愛才,皇后也是知道的。」語畢,他回頭望著龔季敏道:「或者,季敏不歡迎?」
「臣絕無此意!」
「孤知道。」連宣焰繼續信步往前,龔峒柚和龔季敏便跟了上去,連宣焰又道:「留二公子帶孤四處看看就好,季敏你去忙吧。」
龔季敏看了一眼連宣焰,便躬身退下了,留他們兩人在院裡。
連宣焰四處走動著,龔峒柚也只得跟著他胡走,畢竟是自己家裡,哪裡都走熟了的,龔峒柚也不知道到底這些有什麼好看的,他走到有些恍神了,連宣焰忽然停下腳步時,他還險險撞了連宣焰的背。
「孤還沒有問,外頭人人都稱你是二公子,剛才僕役卻稱你小少爺,其中緣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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