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穿長衫的乘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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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晨,準確來說早晨八點。臺北萬華車站內人頭攢動。
這座興建於前清光緒二十七年的車站,是一座典型的和洋混搭式建築。西洋式的裝潢,結構被有著大和特色的屋頂出賣,透露出維新時代的迷惘與糾結。
但迷惘的時代早已過去,現在的人們可沒時間去回望,他們只願在擁擠的候車裏抽煙,睡覺,看手錶,以此平復自己早已被火車晚點而焦躁無比的心情。
聶克復看著擁擠得像沙丁魚罐頭一樣的候車室,一臉無奈。
他擠不進去,也不想擠進去。
整個候車室除了人之外,竟然還有些雞鴨鵝等家禽,更離譜的是,角落還放著一筐鹹魚。汗臭味,家禽的排泄物,鹹魚味,混在一起讓人作嘔。聶克復很佩服那些在候車室裏安坐如山的乘客,這種涵養功夫怕是自己念三輩子也別想成功。
聶克復看了看手錶,離去嘉義的火車還有1個小時,時間尚算寬裕。他看了看周圍有沒有可以坐著休息的地方。正好,火車站人流量大,很多人都會在周邊開店擺攤。聶克復看到了一家賣牛肉麵的攤子。
攤主用長長的筷子,將筋道的麵條夾到碗中,再淋上濃郁的湯汁和熬煮到軟爛的牛肉。牛肉塊頭很大,貨真價實。一旁的臺子上擺放著豆瓣醬、醬油、麻油等調料。若是你還不滿足,也有豬耳朵、鹹菜、素雞等一些澆頭。
這簡直就把客人的說辭堵死了。這讓聶克復實在找不出任何拒絕的理由,於是他便“勉為其難”地找了個小凳子坐了下來。
聶克復要了碗牛肉麵,又指了指素雞和豬耳朵,在老闆想放豆瓣醬和辣椒,他連忙站起來擺手阻止。
不一會,一大碗牛肉麵便被端了出來,聶克復先喝了口湯,而後大口地吃起來。湯汁鮮美濃郁,牛肉入口即化,而且這一碗面只要八塊,可謂物美價廉了。
“老闆,一碗牛肉麵,加個鹵蛋。”一個穿著淡青色粗布長衫,頭戴著頂圓形淺黃色巴拿馬帽的人說道。那人顴骨很高,鼻樑也很挺,嘴唇倒是薄如禪意,一雙狹長的眼睛透著發亮的光芒。他看著聶克復漏出一絲微笑,坐在了他旁邊。這把聶克復弄得有點不知所措,只得慌忙點頭以示問好。
老闆跟剛才一樣將麵條端了過來。這時候有個穿著背心,戴著草帽,農夫模樣的人,不知是因為著急趕車,還是趕著吃飯,被從人群中擠了出來,撞向聶克復他們的桌子。
那個穿長衫的側身躲過,但老闆就沒那麼幸運了被撞個滿懷,剛做好的牛肉麵全被打翻在地,麵條,湯汁,倒了兩人一身。
“歹勢,歹勢……”那個人不好意思地和攤主跟長衫男人道著歉。
長衫男人倒是沒怎麼說話,但攤主的店面被弄得這麼狼藉,自然怒不可遏。抓住那個人的衣領就理論起來。卻未曾想那個農夫也不示弱。兩人的矛盾從口頭升級到了肢體,扭打在了一起。
桌子,板凳,筷子,在天上亂飛。醬油,麻油,豆瓣醬,往四周飛濺。整個麵條攤已成角鬥場,到處都是被掀翻的桌子,被打翻的調料,場面狼藉,眾人驚詫。聶克復端著麵條,看著這混亂的一幕,嘴巴只是機械地咀嚼,注意力完全被打架吸引,忘了品嘗食物的味道。
“噓!”“噓!”不遠處傳來兩聲尖銳的口哨聲音,制止住了眾人。站在一旁的長衫男人聽到口哨聲後,看了看手錶,皺起眉頭,面色似有不快。
“散開!散開!”一個員警吹著口哨,用警棍將人群分開,“誰打架的?是誰打架的?!”員警厲聲問道。
面攤老闆和農夫站到一旁不敢吭聲。
“不說是吧?好全部帶走,去做筆錄!”員警怒喝著掏出手銬。
“長官,我今天還要趕車。還請您不要浪費大家的時間。”長衫向前一步說道。他臉上掛著微笑,但話語間透著一股不容反駁的強硬。
“你誰啊?”員警顯然被長衫男激怒了,正欲發作之時,突然眼角瞥見長衫男的腳下似乎有個暗黃色的物體,仔細看了看,才發現是封信。
本來出行之人身上帶著信件,實屬正常之事,但剛剛長衫男的舉動引得自己不快,正好可以借著這封信當作由頭來整一整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
“這是什麼?”員警努了努嘴問道。
長衫男看向地上的信封,眼神瞬間冷了下來,他彎腰撿起信封,緩緩道:“不知道。”
“嘿嘿,就在你手上還不知道,”員警訕笑著一把搶過信,直接打開看了起來,“近日由於蔣匪幫動作頻繁,為保全同志安全,已更換聯絡暗號。具體內容會由老K聯繫告知,請各位同志小心行事。”員警臉色突變,直接拿著警棍朝長衫男用力抽了過去。長衫男側身躲過,一把抓住員警的手腕。
“太草率了,筆跡,社會關係,今日行程,一樣都不勘察,就直接認定犯人,”長衫男突然發力,員警的臉不斷抽動,“如果在我腳邊的東西就是我的,那麼……”長衫男直接拿著信塞到員警的口袋裏,“現在你是不是共匪?!”哢嚓一聲,員警發出痛苦的嚎叫,他的手腕竟被生生捏碎。
“來人!來人!這裏有共匪!”員警倒在地上,高聲喊著,長衫男卻站在那裏冷冷地看著他,沒有絲毫動作。
不一會,一大隊員警持槍趕到,將長衫男團團圍住。長衫男面色陰沉,目光從左到右將這些員警一一掃過。他突然兩手一攤道:“想知道老K是誰嗎?想知道我上線是誰嗎?”他笑道,“把你們長官叫來,我跟他說。”
“好啦,好啦!”突然一個聲音響起,聶克復擦著嘴站了起來,“一個沒頭腦,一個不高興,簡直是泡飯碰到醬瓜,絕了!”
長衫男看著聶克復笑道:“這位小哥,你是員警?”
之前的員警捂著手,艱難地說道:“什麼員警,我他媽才是這邊的長官!給我抓起來一個都別放走!”
“別慌!”聶克復高聲叫道,“我的包青天,你他媽好歹看看信上有什麼!”聶克復拿著信件舉到那個員警面前。
“什麼?有什麼……這是?”那個員警突然愣住,信上分明有塊油漬,而且看樣子應該是剛剛蘸上去的。
“油啊!剛打翻的油,”聶克復道,“那位老兄都沒吃上面,而且你看看他身上一塵不染,手上也很乾淨,信如果是他的怎麼會有油漬?”
員警意識到情況不對,但依然嘴硬著維護自己身為執法者的面子:“那,那那,那也有可能是之前沾上的油漬。”
“油漬新舊,一看便知。而且火車站人多眼雜,又部署了大量警力,絕不是個接頭的好地方。嗯……”聶克復抿起嘴唇,搖了搖頭道,“不對……不對,除非是要別人故意發現這封信……”
“故意發現……”
“比如這信上的資訊是假的,以此誤導警方。”聶克復道,他看著長衫男道,“有兩種可能,一,信確實是長衫那位仁兄的,為了讓我們錯以為共匪已經換了聯絡方式。二,信不是那位仁兄的,那這樣就不僅可以誤導我們共匪的聯絡方式,還可以順便誣陷那位仁兄。”
“說了半天豈不是廢話?”員警怒罵道。
“不,”聶克復擺了擺手笑道,“你叫那位農夫大哥攤開右手來看看。”
員警一臉茫然,還是在那位長官的示意下才過去押著農夫將他的右手手掌攤開。農夫的右手沒什麼特別,唯一值得一提的是,他的右手有兩處老繭,一處在手掌,一處在中指。
“手掌有老繭,可能是幹活所致。但中指為什麼會有老繭?”聶克復問道,“如果不是長時間寫字,根本沒可能磨出來老繭!”聶克復厲聲道。
那個農夫還想反抗,卻已被員警一擁而上,強行壓在了桌子上。
“把這傢伙帶回警局!”那位員警長官高聲叫道。而那位長衫男趁著混亂之際,走到了那位長官面前,似是給他看了件什麼東西。那位長官睜大了眼睛,露出驚恐之色,而長衫男只是微微一笑,豎起根手指放到嘴唇邊示意他不要說話。而後彎下身子,跟他耳語了幾句,長官連忙點頭稱是。
“剛剛謝謝了,”長衫男走到聶克復面前,伸出手,“沈源達,做外貿生意的……”
聶克復愣了會兒,也握住了沈源達的手,笑道:“聶克復,中央通訊社編輯。”
“克復兄原來是中央社的編輯,年少有為,佩服,佩服,”突然沈源達轉頭對著面攤老闆說道;“老闆,你的牛肉也硬是要得。”他突然轉了四川口音,讓周圍人一怔。
那老闆更是一臉茫然不知道發生了什麼。
“奇怪了,老闆不是四川人嗎?”沈又換回了國語。
“阿山話,我聽不懂啦,我正港臺灣人啦。”老闆用臺語回應著。
“那就怪了,臺灣人以務農為生,基本不食牛肉。而且……”沈面色一冷,“臺灣人吃豆瓣醬嗎?”這句話突然換成了臺語,老闆聽後,額上沁出冷汗,面色大變,不自覺地往後退了兩步。
沈又換上了笑容:“不要緊,我只是開個玩笑……”說著拉起聶克復頭也不回地進了車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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聶克復本來買的是二等車廂,但環境實在過於嘈雜髒亂。沈源達見他面露難色,便表示已補了差價,邀請同坐一等車廂。這聶克復下仿佛猶太人見到摩西,麻風病人見到了耶穌,一把握著沈開源的手,不斷鞠躬以示感謝。
“來,來來……”聶克復掏出盒萬寶路,“源達兄抽煙。”沈源達接過煙,聶克復劃了根火柴為其點上。
“源達兄,四川人?”聶克復一臉訕笑地套著近乎。
“不是,在下其實是上海人。”沈源達道。
“上海人啊,那咱倆半個老鄉啊,我南京的!”聶克復拍著胸脯笑道。
沈源達微微一笑,並沒有接話。
火車在鐵軌上行駛,兩旁的景色飛快地向後退去。房屋漸漸褪去,稻田漸漸壓上;稻田漸漸褪去,樹木漸漸壓上;樹木也終將褪去,荒蕪終將壓上。
聶克復將頭靠在窗子的玻璃上,望著外面光禿禿的山脈,以及深邃到可怕的叢林,任由困意漸漸浸染著自己的大腦。
“你剛剛有個破綻。”這句話像根針一樣毫無徵兆地刺進聶克復的耳朵。他的睡意瞬間被驅散出去,只得慌忙地伸長脖子四處張望,想找到那話的源頭。
“你剛剛的推理,有個破綻。”沈源達面帶微笑,緩緩對他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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