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確保派往前線的補給萬無一失,我需要一個信任的人帶領這支隊伍。」國王坐在主位,指骨下意識地敲著桌面,神色端凝。
「羅塞團長如何?」財政大臣艾維格林說道。
國王想都不想就否決了,「駐守王都的兩支騎士團最近正在練兵和招募新人,暮光騎士團的克拉瑞是新上任,經驗不足,羅塞一人兼兩團,分身乏術,實在走不開。」
書記官趁機開口,「若論行軍經驗豐富,誰都比不上斯卡雷特大團長,他在王都目前也沒有職⋯⋯」
一道飽含嘲諷意味的聲音打斷了議事廳內的對話。
「——歷任的大團長都是終生不出王都,我以為您是清楚這一點的,提爾閣下?」
厚重的大門發出「咿呀」一聲,斯卡雷特大步走了進來,另一道少年身影緊隨其後,國王見狀不禁皺眉,「由謝夫⋯⋯?」
由謝夫眨了眨眼晴,笑了,一雙灰眸在昏暗燈光下散發著煙水晶溫潤的光澤,弗里德里希一世一時心軟,再一次敗在小兒子的「撒嬌」下,讓他成功蒙混過去了。
「提爾閣下,怎麼不說話了?」斯卡雷特旁若無人地追問,直到對方悻悻回答了一句「一時忘了」,他才冷哼一聲,收回了咄咄逼人的視線,轉而向國王行禮。
四大騎士團的大團長終生不出王都,是當初成立時所訂立的鐵令,至今未破。連一般平民都一清二楚的事情,居然會出自內閣大臣的嘴裡,未免也太可笑了。
不安好心——斯卡雷特在心底里給提爾打上了標籤。
國王把這些都看在眼裡,心下覺得好笑,臉上卻看不出半點來。他神色如常的把話題延續下去,「前線緊急,弗朗茲請求增援,我想聽一聽你的意見。」
斯卡雷特攤開一張維奧雷特王國的地圖,西至庇護者森林,北至龍骨山脈,東至揚波群島,完整標示出了所有城鎮、山巒、森林、河流、海島、冰原⋯⋯大大小小,無一不清晰。
「庇護者森林位於我國與潘索斯的交界,離洛克要塞不遠。洛克要塞不像背靠天險的諾恩堡和坦格斯要塞,一旦被突破,敵方便會長驅直入。」他頓了頓,說:「西北地區的面積寬廣,還真未必守得住。」
艾維格林附和道:「洛克要塞守衛西部,和諾恩,坦格斯形成核心三角帶,那裡是大片的人口密集地區⋯⋯陛下,我們不能退。」
維奧雷特王國坐擁遼闊土地,單論面積甚至比南部的潘索斯王國還要大,人口卻足足少了八分之一。越是接近北方的區域越寒冷,人煙稀少,不利居住。第四代國王深謀遠慮,分別在東、北、西面設立了三座要塞,除了能起防止他國入侵的作用之外,其中心地帶的土地豐沃,氣候相對緩和,也是最適合安家落戶的地方。
國王沉吟片刻,他先是問:「補給要多長時間才能準備好?能夠調遣的騎士又有多少?」
提爾眼神微垂,「現在開始準備的話,大約七天,陛下。」
斯卡雷特沉聲答道:「九千,陛下。」
「那就調兩千名精銳騎士,先行出發去支援前線,運送補給的隊伍隨後跟上。」弗里德里希一世遲疑著吩附,「至於領軍的人⋯⋯」
斯卡雷特不能離開王都,羅塞和克拉瑞分身乏術,騎士團里雖然能人輩出,但大多數都已經有要務在身,一時三刻,他還真想不到誰能夠肩負起這份責任。
艾維格林一抬眸,對上提爾似有若無投來的視線,剛一接觸,對方又迅速移開了目光。他小幅度的勾了勾唇,看在提爾眼裡,就像是在嗤笑他此刻的沉默——可剛才斯卡雷特強勢的質問已經讓他很沒臉了,他才不會讓自己第二次出醜。
真是一個不中用的傢伙。艾维格林收回目光,他的語調聽起來非常從容,「陛下,我想到了一個非常合適的人選。」
他說:「不如讓由謝夫殿下率領這支隊伍。」
話音剛落,站在角落的由謝夫愕然地抬起了頭。
灼熱的視線在這一瞬間紛紛集中在他身上,從眼神能夠看得出來,他們的驚訝程度不比本人來得要少。可他從進來後就一直很低調,也沒有胡亂插嘴,只是安靜聽著眾人討論,然後自己慢慢消化其中的資訊。
這無緣無故的,怎麼會扯上他?
還沒等由謝夫理清箇中關係,斯卡雷特已經急忙替他回絕。
「不行!」
艾維格林不解的皺眉,「為什麼?」
「由謝夫太年輕了,還不到時候上戰場!」
「可我聽說殿下天資聰穎,武藝又一日千里,勝過了騎士團裡不少的青年才俊。您不也是常在陛下面前稱讚這一點嗎?」
聞言,由謝夫詫異的看向斯卡雷特,眼神像是見了鬼似的。
這還是他第一次知道,原來他那個性格惡劣、脾氣暴躁、嘴巴又壞,只會在訓練的時候使勁的,一而再再而三的貶低和打擊自己的老師,居然也會主動在人前稱讚自己?
他在心底裡感歎——性格彆扭也得有個限度吧,老師?
察覺到自家學生用古怪的目光反反覆覆打量著自己,如芒刺背般讓斯卡雷特渾身不自在。他煩躁的擰起了眉,說:「十四歲的小孩懂個屁!上戰場和普通訓練不一樣,一不留神就會丟了命!」
「國王和王子面前,請您注意措詞。」艾維格林不為所動。
他的聲音低柔,很容易讓人聯想到一種南方的翠鳥,羽毛鮮艷,歌聲婉轉動人,是商人和貴族在飼養寵物時的首選。但他們往往很容易忘記,翠鳥本身並不是一種溫情脈脈的生物,牠們的血液中含有毒素,輕則使人渾身麻痺,重則是可以致死的。
「不是每一個人都生而為戰士。由男孩蛻變成為獨當一面的男人,戰火和鮮血就是最好的洗禮——王太子殿下當年也是十六歲出征,難道由謝夫殿下不應該是青出於藍?」
艾維格林的家族位列貴族,自然深諳語言的技巧,在這個宮廷裡或許再也沒有人能比他更能說會道了。
斯卡雷特結實的手臂上猛然浮出了青筋,他怒氣衝衝的想要出聲反駁,然而對方卻不再看他一眼。
畢竟再怎麼爭得個天昏地暗也沒有用,他們倆做不了主。
能夠做主的人同樣陷於苦惱之中,弗里德里希一世自認是個公私分明的人,此刻卻在戰事和寵愛的小兒子之間舉棋不定,難以抉擇。
「陛下,前線物資缺乏,士兵們又餐風宿露,持久的戰鬥使他們早已身心疲憊,由謝夫殿下的到來,難道不是一件振奮士氣的事情嗎?到時候由兩位王子壓陣,區區幾個潘索斯的軍團,根本不足為慮。」
「讓兩位王子都離開王都?你可真會開玩笑!」
斯卡雷特勃然大怒,他近乎是在咆哮,聲音在偌大的會議廳內激烈回盪著,「陛下子嗣不豐,誰能保證這是一場必勝的仗?萬一出了什麼事,萬一輸了呢?!你這是置王子的安危於不顧!」
艾維格林也毫不客氣的反唇相譏,「我們正處於戰爭時期!恕我直言,斯卡雷特閣下,你表現得就像個畏畏縮縮的膽小女人!」
「你他媽的——」
厚實的掌心「呯」一聲拍在桌上,連國王的酒杯都被震翻了。
國王的眉心一跳,他頭疼的看著自己的財政官和大團長吵得不可開交。他們倆誰也說服不了誰,斯卡雷特的表情像是想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揪著人揍一頓,如果不是自己在場,說不定他已經衝上去了。
他嘆息著坐到椅子上,手臂軟軟搭著兩側的扶柄。國王疲憊又無奈的想:這原本不是一件這麼難決定的事情啊。
兩人還在吵,隔著一張長桌,斯卡雷特暴躁的聲音震得人耳朵嗡嗡作響,臉漲得通紅,另一邊的艾維格林也維持不了原本淡然的面孔,他的嗓音逐漸變得尖銳,這樣聽著倒是有點像——
「聒噪!娘娘腔!不三不四的臭鸚鵡!」
國王:「⋯⋯」
提爾:「噗——」
嗯,這就有點離題了。
正當國王終於打算開口終止這場鬧劇之際,一道幽幽的少年音色從被人遺忘的角落響起。
「父王,我想去。」
音量不大,卻輕而易舉蓋過了正在吵架的兩人。
艾維格林被氣出一身汗,相比平日裡的整齊儀表,現在的模樣甚至稱得上有點狼狽,但總比對面愣成個傻子的斯卡雷特來得正常。
他們為了由謝夫出征的事情吵得形象全無,但可笑的是,誰也沒有問過一句當事人的意見。
好在由謝夫根本不介意自己一直被忽略的事情。
他在心裡感概了一番他那個人前人後兩副面孔的老師後,就開始獨自陷入沉思。大約每個男孩子都曾經幻想過拋灑熱血的快意,幻想過全力策馬時從耳邊掠過的凜冽狂風,幻想過吹響號角前那一瞬間的窒息感。
維奧雷特建國以來,一共有十九位被冠以「聖」的騎士。
有戰場上單騎救主的聖·羅蘭,有在敵方陣營三進三出的聖·戴維諾斯,也有一人一劍戰盡最後一滴血的聖·凱伊拉克⋯⋯
由謝夫不敢自比這些光輝英勇的聖騎士們,他沒有這麼狂妄。但他生在這個國家,聽著這些傳說長大,又怎會對此沒有嚮往?更何況這是為了他的祖國,為了他的哥哥,他怎麼可能不願意?他簡直願意死了!
由謝夫一半的身軀都被角落的陰影所遮掩,他主動踏出一步。
雖然是白天,但北方天色灰暗,城堡內長年燃著火把。明明昧昧的火光落在由謝夫的面容,他的雙頰尚泛著柔軟的血色,輪廓稚嫩,但神色間已經隱隱看見屬於成年人的堅毅。
他抿了抿唇,把剛才的話又重複了一遍。
「父王,我想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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