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地的紫羅蘭 - 第三章遠方來客

維奧雷特以紫為尊，其中又以紫羅蘭色為首。非王族血脈不得佩戴紫飾或紫旗，貴族中有擅用者被視為僭越，輕則褫奪爵位及領地，重則戴罪流放。

——節錄自《紫羅蘭之歌》3:4〈王權象徵〉

斯卡雷特獨自吹了一會兒風，等他回過神來，拉文達公爵的車駕早已進了城堡。他最後看了一眼遠方的青銅雕像，轉身走下塔樓。

一路走來人來人往，中庭內僕人們忙碌地從馬車上卸下一箱又一箱的行李，看樣子似乎是要運送到樓上的房間，卻不見傳聞中的公爵的蹤影。斯卡雷特隨手招來一個低等侍從打扮的男孩，「公爵呢？」

「公爵閣下前往大殿覲見國王去了。」

斯卡雷特餘光瞥見幾個提著精緻的行李，衣著不同於一般侍女的女官，順口問了一句，「怎麼還帶著女眷，公爵夫人也跟著來了？」

男孩低眉順眼，語氣恭敬，「是康斯坦絲夫人來了。」

康斯坦絲夫人？

斯卡雷特眉頭一皺，那個老妖婆怎麼也來了？

「⋯⋯知道了，你下去吧。」

說罷，斯卡雷特拋下那個由始至終都低著頭的男孩，轉身往大廳方向走去，腦海裡浮現起不久前艾維格林跟他說過的話——

「由謝夫前腳剛走，公爵後腳就來了，你以為這是巧合嗎？」

如果說拉文達公爵在這種緊張時期，未經傳召卻擅自來到王都，意圖尚且不明，可同行的人裡要是再加上康斯坦絲，這就很耐人尋味了。

康斯坦絲作為先王腓利普三世的長女，當年嫁的是叔父之子洛泰爾王子。在腓利普三世的幾個兒子都相繼夭折的情況下，康斯坦絲的獨子可謂是最有力問鼎王位的人選。誰知道突現冒出一個年紀比她兒子還小的弟弟，硬生生地從她手上把王位奪走，後來被授封爵位，更是變相地抹消了她這一脈的繼承權。這樣的深仇大恨，換了誰都不能忍。

斯卡雷特一共也沒見過這位老公主幾面，聽說都快八十歲了，估計已經是一臉的褶子，也不知道這次來又在打什麼鬼主意。

他三步併兩步跨過最後幾級樓梯，卻見大廳的門被人刻意留了一條門縫，旁邊的侍官正給他眼色。斯卡雷特上前一步，只聽對方低聲說了一句：「陛下知道您會過來。」

隨即神色一正，高聲唱道：「斯卡雷特閣下請求覲見——」

大廳內國王高居王座，台階下有一道挺拔的身影背對著大門，看不清面容。隨著斯卡雷特快步走近，記憶中對這位年輕公爵的含糊印象也逐漸清晰了起來。

「斯卡雷特。」藍眼晴的青年微笑道。

斯卡雷特先是向國王行禮，然後朝對方點了點頭：「公爵閣下。」

這三言兩語的，實在算不上氣氛熱絡。

國王把兩人的神態都看在眼裡，不動聲色地繼續這場寒暄：「你們都好久沒見了吧，有十年嗎？」

這兩人最後一次見面還是在弗朗茲王太子的冊封儀式上，那時候老公爵尚未去世，但由於久病難行，所以只派了兒子代表前往王都參加儀式。斯卡雷特一向跟這些貴族少爺們合不來，相隔快十年，對方的長相聲音他通通都忘了，唯有兩人交談時對方那眼高於頂的態度，實在傲慢得讓人難以輕易忘記。

——和現在這副謙順有禮的面孔簡直判若兩人。

斯卡雷特站在國王的左側，和右側的公爵之間猶如隔了一條河。

「確實快有十年了，陛下。」他沉著聲回答，目光依然望著公爵，眼底有著毫不掩飾的打量，「只是從前的公爵閣下哪有這麼溫和可親，所以剛才一見，差點認不出來。」

國王不禁笑道：「阿方索以前脾氣是挺壞的。」

阿方索是公爵的本名，一般只有直系長輩才會稱呼得這樣親暱。儘管國王只比他大了二十歲，但從血緣輩分上而言，國王與他的祖母康斯坦絲是姐弟，所以此舉是很合理的。

公爵面色不改，語氣間甚至帶了點笑意，「人總是會變的，更何況我與陛下同樣多年未見，這變化自然就更大了。」

話音微微一頓，他側首對上了斯卡雷特的目光，唇邊的笑意更深，「上一次見斯卡雷特閣下，他還不是大團長呢，可現在？」

這話分明是在嘲諷，若是換了旁人來說，必定火藥味十足，奈何這位公爵舉手投足間都格外風度翩翩，未語先笑，讓人輕易發作不了。

斯卡雷特嘴角一抽，「閣下未經國王傳召，自作主張跑來王都，這是什麼道理？」他說：「還帶著康斯坦絲夫人一起，太不象話了。」

「祖母掛念兄弟，所以一同前往，這哪裡不象話了？」

有一瞬間，連國王都差點維持不了他從一直以來的和顏悅色。

他低下頭，認真地回憶著幼年時與長姐之間的關係，嘗試從康斯坦絲的眼神中找到一點溫柔的痕跡，卻發現難媲登天。特別是在先王去世後，康斯坦絲隨兒子離開王都，去了封地，兩人更是形同陌路。

掛念兄弟⋯⋯？這話是在逗誰呢？

國王飛快地斂去眼底深處的一抹異樣，面不改色地抬起頭來。

公爵不慌不忙地繼續說著，「更何況我在封地時便聽說，前線告急，連由謝夫王子都奉命領軍出征。陛下雖然未曾傳召，可是於公於私，我都不能置身事外，冷眼看著陛下獨自支撐這偌大的朝政。」

斯卡雷特嘴角的抽搐愈发明显。能夠把話說得如此冠冕堂皇的人，除了眼前的公爵和艾維格林之外，他就不認識第三個人了。

「遠水不能救近火，陛下自有內閣幫襯，不用你千里迢迢跑來。」

公爵的神態從容，「是嗎？在我看來，大團長身居高位，卻未見得能為陛下分憂。」不等對方回答，他就說：「況且實際歸實際，心意歸心意，陛下尚未斥責，實在不需要大團長越俎代庖。」

「你⋯⋯！」

斯卡雷特一道悶氣半天都咽不下來，最終還是國王看不過眼，把話題接了下來。

「罷了。」國王抬手，掌心向下，示意他們停止這無謂的爭論，「阿方索也是一片好意，這次擅自離開封地的事我便不計較了。」

公爵微微彎下腰，「感謝您的仁慈。」

斯卡雷特冷冷問道：「既說掛念兄弟，為何不見康斯坦絲夫人？」

「啊⋯⋯」公爵的聲音裡帶著歉意，一臉真摯地看著國王，「祖母經歷車馬勞頓，非常疲倦，已經歇下了。」

「哈！她倒是自在。」斯卡雷特一臉不善，隨即不再說話。

國王看向公爵灰藍的眼晴，卻找不出一絲偽裝出來的破綻，彷彿那眼底裡的歉意和誠懇都是發自內心般真切。

可他明明記得，以前阿方索的性格是多麼的桀驁不馴，冷漠的姿態跟康斯坦絲年輕時候如出一轍。十年時間，真的能讓一個人有這麼大的轉變，幾乎到了改頭換面的地步嗎？

大殿內迎來了短暫的沉默，半晌後，國王才緩緩開口：「既然如此，你也下去休息吧。之後若是有內閣會議，你可以一起參與。」

公爵躬身行禮，暗金色頭髮垂落，遮去了他眼底一閃而過的鋒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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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位老婦人端坐在貴妃椅前，靜靜看著牆壁上時明時昧的油燈。她雪白的頭髮盤成一絲不苟的髮髻，又被燭光染成了柔黃色。

她用掌心輕輕撫過貴妃椅的扶手，上面的木漆，數十年如一日泛著油亮細膩的光澤。

光線將老婦人的影子拉得細而長，她的顴骨很高，眼窩深陷，眼角唇邊都佈滿了紋路，乍看下實在不是一個好相處的人。可當她的目光逐漸掃過房間內的四周角落時，眼神裡卻流露出一種隱晦的溫情，彷彿是在透過這裡的裝飾擺設在注視著什麼似的。

她太過於專注，甚至察覺不到有人進了房間。

「祖母——！」

康斯坦絲微微一顫，茫然地望向門口，只見一個金髮藍眼的青年站在那裡，正朝她微笑。她頓時回過神來，一邊招手一邊說著：「阿方索，好孩子，快過來⋯⋯」

公爵順從地坐到她身邊去，側首吻了吻她的臉頰，然後才問道：「祖母，您怎麼一個人坐在這裡，女官她們呢？」

「我想靜靜，就讓她們都出去了。」

「三十多年了。」康斯坦絲用一種感慨的口吻說著，聲音沙啞，「我離開諾恩已經三十多年，這還是我第一次回來。」

公爵正想要說些什麼，卻見康斯坦絲搖了搖頭，神情暗了下來。

「這裡是我以前住的房間，從我幼時起，到懵懂無知的少女，再到嫁為人婦，這裡的一磚一瓦我都太熟悉了。我那會兒喜歡在窗邊曬太陽，一低頭就能看到庭園裡一簇簇開得正盛的紫羅蘭。你看那玻璃窗上面的刮痕，還是我小時候貪玩拿刀刮出來的。」

她低頭看著自己蒼白乾枯的手掌，不禁嘆了一口氣。

「物是人非啊⋯⋯」

公爵溫聲安慰道：「胡說，您還很年輕呢，我的公主殿下。」

康斯坦絲笑了出聲，帶起一陣咳嗽，公爵見狀連忙給她倒了一杯溫茶，又給她輕拍打後背來順氣。

「咳⋯⋯咳⋯⋯你去見國王了吧。」康斯坦絲喉間痕癢難耐，又低頭喝了口茶，然後才接著開口，「他都說了些什麼？」

「什麼都沒說。」

「什麼都沒說？」

公爵坐直了身子，「無論是我不請自來這件事，還是祖母您這⋯⋯反客為主的態度，他都無動於衷，反而是斯卡雷特一直在說，看樣子像是在替國王抱打不平。」

「一個出不了王都的大團長，跟被困在籠子裡的畜生有什麼分別，不用理會。」

「至於我們的國王，他倒有耐性，這都能忍。」

康斯坦絲神情漸漸變得冷硬，「就是不知道能忍多久。」

「我這個弟弟，一出生就是王太子，哪怕是要星星要月亮，都會有人忙不迭地摘來。可他卻總是在父王面前裝出一副謙遜有禮，克勤克儉的模樣，跟他那個母親一樣，虛偽！」

她試圖維持冷酷的語氣，但顯然不太成功。握著茶杯的手指用力緊繃著，連帶著裡面的茶水都輕晃不斷。

「他母親不過是我母后身邊的一個女官，趁我母后病弱勾引父王，這樣卑賤的血統，他憑什麼為王？」

她猛然將手上的茶杯砸到地上，「咚」的一聲，深褐色的液體緩緩被地毯吸收掉，有一小塊的顏色顯得比旁邊深了一點。

「咳咳⋯⋯咳⋯⋯咳咳⋯⋯」

公爵目無表情地注視著那一塊深色的位置，身邊的康斯坦絲咳得上氣不接下氣，整個房間充盈著讓人難以喘息的壓抑感。良久，公爵把她緊繃的手攥在自己掌心中，重新勾起笑容，「祖母，再等等吧。」

康斯坦絲聲音疲憊：「我已經等了三十年了，我不想再等了⋯⋯」

「您已經等了這麼久，也不在乎這一時三刻了。」

「太過急於行事，只會讓我們暴露在危險之中。祖母，欲速則不達，您該明白這一點。」

「⋯⋯」

油燈裡的燈芯快要燒到盡頭，在搖晃不定的光線下，康斯坦絲渾濁的眼珠死死盯著公爵的臉，卻發現自己竟無法看透對方內心所想。

她的聲音小得幾不可聞，「⋯⋯那你向我保證。」

公爵從善如流地說：「我向您保證。」

燈芯「啪」地一聲閃出火花，原來柔和的光線驟然暗了下來，房間裡有大半都被籠罩在黑暗之中。

「——就在不遠的未來，您所期盼的一切，都會有的。」

附上王室血緣圖（簡單版），灰色代表「已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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