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個大殿的佈置幾乎煥然一新。
紫羅蘭旗幟掛滿走道兩側,六座環型蠟燭吊燈從高高的天花板垂下,擺放在四周角落的銀器擦得明光鋥亮。深紅地毯從大門延伸到石階前,兩旁衣飾莊重的貴族大臣們,眾星拱月似的擁簇著上方的王座。
弗里德里希一世坐在上方,身後大片玻璃窗上繪著一格格方形花紋,灰矇矇的光線從外面滲入,落在他的眉眼間,有著與頭頂銀冠如出一轍的冷硬,以及鋼鐵般的強烈意志。
王座的形狀窄而長,兩座尖塔分立在側,左邊的刻著「紫羅蘭榮光永存」,右邊的刻著「英雄之心死而不朽」。
在王朝八百年歷史中,無數生靈塗炭,顛沛流離,財富與權力在彈指間灰飛煙滅,唯獨這兩座尖塔,就像兩尊忠心耿耿的守衛,守護著興衰起落的王權,也時時刻刻警醒著坐在王位上的人。
禮儀官站在石階下,執杖重重叩擊地面,金屬和石磚的碰擊沉重而有力,原本緊閉的大門應聲而開,一道筆直的身影站在那裡;再叩地面,管風琴沉厚肅穆的音色在大殿間緩緩響起;禮儀官第三次叩杖,由謝夫邁開了步伐,在音樂中緩緩踏上地毯。
他穿著輕便的皮甲,肩膊和關節位置覆著護鎧,原本單薄的體型在武裝的修飾下褪去了幾分少年的青澀。他走到盡頭的台階前,在眾人目光的注視下單膝下跪,皮靴緊緊包裹著的小腿線條修長而流暢。
國王自王座上起身,「本來騎士的冊封至少要滿十六歲,不過這次事出突然,只能提前為你加封。」
底下有人聽出了國王語氣中的歉意,不解其意,於是有年長的貴族悄聲向他們解釋,說王太子十六歲冊封騎士的時候,國王下令,足足提前了半年時間準備,儀式當日整個大殿站滿了人,但凡叫得上名的貴族都在場,連王后的母國克爾瓦多都千里迢迢遣來使者道賀,對比之下,現在這場面簡直稱得上冷清。
禮儀官捧來一個長形木匣,打開來,只見裡面整齊置著一把劍。有眼尖的貴族看見後不禁低聲驚呼,然後忙不迭地向旁邊的人討論:跟王太子那把劍很像呢。
「『永誌守衛』——是這把劍的名字。」國王抽劍出鞘,劍格是純金的,上面用維奧雷特語刻著一句短句。「這和弗朗茲那把『天授榮光』出自同一塊烏礦,是一對兄弟劍。」
用稀有礦石打造的劍身銀光內斂,「永誌守衛」散發著冷冽的氣息,光線掠過時,能看見劍鋒上流淌過的冷芒。
幽暗的劍身隱約倒映出由謝夫遲疑的目光,他語氣間還帶著一點不敢置信,「父王,這⋯⋯真的要給我嗎?」
「這原本就是為你成人禮準備的禮物。」國王說。
貴族們的竊竊私語夾雜在流水似的樂章中。當鋒利的劍尖放平按在右肩時,由謝夫忽然意識到了一件事。
自己肩上所承擔的不單單是一把劍,而是一整個國家的份量。他不再是能夠在父母身邊肆意撒嬌的孩子,不再是終日在塔樓拼命想要望見遙遠國境線的少年,誓約刻在他的劍上,更刻在了他的心臟,和血肉緊密纏繞在一起,至死不得分離。
永誌守衛,這是多麼沉重的一個責任——由謝夫的心底裡不知從某處冒出了不合時宜的茫然。他真的能做得到嗎?
「由謝夫-霍琉斯,維奧雷特與克爾瓦多之子——」
銅杖和地面的碰擊聲重重的敲碎了由謝夫的思緒,指尖猛然一抖,禮儀官的聲音在耳邊響起,他不得不抬起頭來。
國王保持劍尖若懸,頓時四周肅然,一切聲音盡數消失,只聽得他說:「強敵當前,無畏不懼。果敢忠誠,遵奉不違。耿正直言,寧死不誑。保護弱者,至死不渝。」
聲如金石,鏗鏘有力,一下子響徹了整座大殿。
「——此汝誓詞,永誌不忘!崛為騎士!」
由謝夫竭力抑制著顫抖的指尖,呼吸急促,掌心微微發汗,壓迫感讓他幾乎說不出話來。
他卡在了誓詞的部分,身後的貴族們因為王子的遲遲不語又開始交頭接耳起來,禮儀官也投來了疑惑而關切的視線,這些都一一加重了他的緊張。他的聲音嘶啞,全然不見平日裡的清朗靈動。
「我⋯⋯」
「深呼吸。」一道醇厚的聲音在跟前傳來,由謝夫的心臟呯地撞了一下胸膛。沿著劍尖的弧度抬眸,他對上了國王的目光。
這是一雙能讓人聯想到北方天空的眼晴,晴朗湛然,無邊無際。
由謝夫記得在小時候,他總是喜歡騎在父王的脖子上,伸手去夠藍天底下那一片潔白的雲朵。偶爾不小心摔在父王懷裡,一睜眼就能看見對方眸底殘留的夏日的熱度,彷彿間他成了一朵小小的雲,被父王用廣闊的胸襟將他保護起來。
——天空離他太遠,父王卻在咫尺之間,一伸手就能碰到。
這個認知讓他的心情漸漸平靜下來。由謝夫想起了前兩天自己在會議廳裡言之鑿鑿,此刻卻一臉忐忑不安,他有點羞愧,又覺得好笑,他把這一切都歸咎於少年人容易起伏的情緒,愈是急切想要回應眾人的期待,就愈是無所適從。情之所繫,才會患得患失。
由謝夫深吸一口氣,又慢慢呼出來。
「我將仁慈地對待婦孺與弱者,我將真誠地對待友人與愛情,我將勇敢地面對強敵和威脅⋯⋯」
他一字一句朗讀著早已倒背如流的騎士誓言,端正的身影彷彿和無數個抱有相同理想的年輕人重疊起來,時間的洪流從古到今未曾停歇過,但他們的心將永遠定格在這一剎那。
「我將為守護生命而奮戰。」
國王露出了笑容,掌聲從四周紛紛響起,此起彼落。
由謝夫從他的父王手上接過「永誌守衛」,禮儀官又為他披上旗幟,上面繡著紫羅蘭花和由謝夫名字的縮寫,是屬於他個人的旗幟。
「今天是你的冊封日,也是出征儀式,我在這裡祝你們奮勇在前,戰無不勝。」國王站在王座前,他的眸底倒映著朗朗長空。由謝夫永遠記得這一個畫面。
他生命中的新篇章在今天開啟。但他不知道的是,世間的行雲流水皆有法則,諸神黃昏是已經既定的未來。在這之後的日子裡,命運便如同脫繮的野馬般拼命拉著他向前狂奔,他無力改變什麼,他只能承受。
但此刻,由謝夫俯下頭,溫柔地親吻了旗幟上的紫羅蘭,然後站起身,神色一正,氣勢彷若出鞘的利刃般鋒芒畢露。他說——
「騎士團所向披靡,我必定和王兄一同凱旋。」
「願榮光歸於紫羅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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