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的白、泥濘的黑 - 溫熱的淚

「請讓我死。」

惠回到辦公室，坐在米白色的梳化椅上扶額輕嘆，心頭懸上了巨石，重得勒緊了喉頭，鼻子有點酸酸的。

絕望到了頂點，求解脫時仍然使用敬語，那個11歲的少年。

他純真，他聰明，他成熟，他同時是個犯罪者。

過去的經歷侵蝕他的童年，磨滅他尋求幸福的機會，不，說幸福實在過於遙不可及，是連丁點兒的快樂也感受不到，少年早已遺忘怎樣開懷地笑，倒是哭泣卻易如反掌。

這個歲數的少年理應準備升讀中學，談理想，為將來努力奮進，是一個向前衝同時，仍可耍任性，來點放縱的年紀，而眼前的少年，卻求她了結自己的生命，結束這一場如夢似幻的悲劇。

惻隱之心應放在何處？作為專業的心理醫生，沒必要對病人垂憐，只需要持有有限度的同理心。

就算多可憐，既成事實的罪行依舊要用他虛弱的身體及精神來承受，現實殘酷而且極不公平，心理醫生只能協助他打開內心的枷鎖。

惠翻閱警方這半年來的調查報告，思考如何展開新一輪的治療。法庭會對少年作出正式檢控，在此之前，要盡量調整好少年的情緒，讓他可以撐過聆訊盤問。

「我不會讓你死的。」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轉眼又一年過去，日月星移，唯一沒變的是生活方式，不，應該說是生存方式。

男孩忍受背部的痛楚，小心翼翼走下樓梯，雙腿軟弱無力。

父親一年前迫使男孩參加美式足球訓練，一個完全不適合男孩的性格和身體質素的運動，他因此受了不少苦頭。

昨天的比賽，男孩的隊伍輸掉了。

回家後不僅全身痠痛，還要接受一輪嚴厲的體罰。

被父親「管教」後，男孩背部皮開肉爛，只能趴在床上稍稍歇息，徹夜未眠。

「很痛......」自己塗不了藥膏於背上，只能咬緊牙關死忍。

由於傷口在衣服能夠完全遮蓋的部位，故此父親沒向學校告假。

「今天是星期日，明天......希望明天前傷勢會好轉吧。」這個傷勢揹背包的話鐵定受不了。男孩走進廚房想倒杯水喝，只見幫傭們已在廚房打點一切。

「啊，少爺你好。」幫傭們是3位笑容可掬的大嬸，有多年替大戶人家處理家務的經驗，當然還具備察言觀色的技能。

「你們好。」男孩有禮貌地逐一點頭打招呼。

幫傭們走遍多個大宅，在這裡工作已經超過一年，可謂看著男孩成長，男孩是她們所見，最乖巧、有禮和獨立的少爺，或多或少和他的出身有關，他從來沒享有過耍少爺脾氣的特權。

「少爺想喝水嗎？讓我幫你吧。」

「不用了，我可以自己來，謝謝你們。」

幫傭們各有各忙，男孩回到房間後終於敵不過睡意，倒在床上沉睡，他不知道背部的傷口再次浸血，沾污了白色的睡衣。

直到幫傭們的敲門聲驚醒了男孩，才知道是時候清潔他的房間。

打開門後，男孩揉了揉眼睛，轉身走到一旁騰出空間。

「少爺，你的衣服髒了，背上有一點點的......」23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aMP8m3wYKg

血。23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pVeUGCwjVm

「這、這是！？」幫傭們見狀，立即左顧右盼，就算房間沒其他人在，她們也小心翼翼的，盡量把聲量收細，說：「少、少爺，你可以到浴室等我們嗎？我們清潔好便會叫你出來。」

「嗯，好的。」男孩繼續揉著惺忪睡眼，走進與房間相連的小浴室，說是小浴室，面積已經比普通的單人出租房子更大，裡頭有梳妝的空間和先進的水療設備，這些水療設備沒得父親同意並不能使用。男孩聽說，這房間原是父親的親生孩子的，他們長大後決定到外國定居及發展，於是這空置的房間就變成男孩的睡房。

幫傭們繼續打掃，扮作若無其事，只用眼神互通，不讓天花角落的監視鏡頭拍到異狀。

3名幫傭的其中一位，拿著水桶走進了浴室，並關上了門。

「清潔好了嗎？」男孩坐在浴室的梳妝椅子上打瞌睡。

「還未，你坐著就好，繼續睡吧，不用理會我。」幫傭微笑回應。

「嗯！」

幫傭仔細地清潔，把浴室的每一處都擦得發亮，表面是清潔，實質查看浴室有沒有設置監控鏡頭，幫傭們都知道這宅阺的男主人控制慾極為強烈，他的花邊新聞不絕於耳，工作時要特別小心。

「少爺，少爺......」

聽到幫傭的叫喚，男孩有點不情願地睜開眼睛。

「啊？清潔完了？」男孩跳下椅子，準備回房間卻被幫傭拉住，觸碰的瞬間不知不覺勾起了男孩的恐懼-

「不要碰我！」幫傭當場征住，男孩從未試過激動大嚷，這反應極不尋常。

「對、對不起......」男孩慌了，為自己的失態低頭道歉。

「不用道歉，倒是我嚇壞了你。對了，我可以問一個問題嗎？」幫傭放下毛巾，脫掉手套，坐在椅子上問。

「嗯。」

「可以讓我看看你的背脊嗎？」

語音未落，只見男孩一臉驚恐，急急後退地浴室的角落，慌張地搖頭：「不行！」

男孩的舉動給了幫傭答案。

「你受傷了，讓我來幫你好嗎？」

「我沒有受傷！我、我......」

男孩心想這下子要完了，一切都完了。他被人發現了傷勢，打破了父親長久以來定下來的規條，會被父親趕出家門嗎？他無處可去，會流浪街頭，會餓死嗎？他實在太沒用了，連小小的秘密都守不住，果然是名乎其實的廢物，難怪連親生父母都遺棄他，沒用的垃圾！垃圾！

腦海中浮現無數胡思亂想，洶湧的負面情緒急升到頂點，溢過內心的缺口，眼淚隨之而流下。

「少爺，別怕，我只想替你處理一下傷口。」

「不要......不......我沒有傷口。」男孩知道紙包不住火，瞞不住了，他想逃離，但外頭還有兩位幫傭，他敵不過三人。

「你的睡衣上都是血......」

男孩退得更後，立馬抓緊睡衣，以瑟縮的姿態在角落顫抖。

「不要過來！我沒事，真的！我只是不小心跌倒了！」

跌倒很少會傷及背部，一句又一句的謊話，一滴接一滴的淚水，我見尤憐。

「少爺，沒事的，這裡沒有監察鏡頭，除了我和你之外，沒有人會知道的。」

男孩在消化幫傭的言外之音，她的意思是會保守秘密嗎？

「除了我和你之外？」

「是的，除了我和你之外。」

情緒高漲令男孩的背部痛得要死，像被針不斷猛刺一樣痛，他很需要治療，而眼前人可以幫助他。

「幫助」，除了被父親收養這件事以外，男孩並未接受過其他外來的幫助，他不懂處理這種陌生的感受。

幫傭見男孩未有回應，先拿了個主導權：「我到隔壁的衛浴間拿急救用品，你在這裡待著。」

「但是......」

幫傭把食指輕放在唇上，男孩立刻閉上嘴巴，乖乖等幫傭回來。

浴室本是令人舒壓的地方，現在卻變成心驚膽跳之地。

幫傭坐在椅子上，男孩站在她雙腿中間，向她展示背部。

睡衣上滿是一點一點已乾涸的血跡，幫傭脫下睡衣時格外小心，就算是絲質的睡衣，染血的皮膚還是會黏住布料。

痛。

那小小的背上，佈滿5,6條粗長的瘀紅色傷痕，野蠻地落在細嫩的皮肉上，明顯是被皮帶狠狠鞭打而造成，邊緣的位置紅得發黑，仍未結焦，稍微大動作便會造成撕裂，再度流血。

幫傭眉頭緊皺，嚥了好幾次口水冷靜自己。

靜寂的環境加重了男孩的不安，說：「是我不好，我是個壞孩子才會這樣，請你別說出去，我很快會痊癒的。」

本性是好是壞，幫傭還是看得出來，誰對誰錯，路人皆知。

「少爺，事情不應該是這樣的......」幫傭替男孩的傷口塗上藥水，那種痛楚令他不斷顫抖，但他不喊一聲的痛，只藉淚水緩和痛楚。

「是我的錯，知道嗎？是我。」

「這也太過份......」

「不，如果你有異議的話，你的工作會不保的，我記得你有孩子要養......我不希望事情變得複雜。」男孩轉頭定眼看著幫傭，那雙眼神既成熟又悲傷，他是個聰明懂事的孩子，可說是世故。

「但是......」

「我懇求你，我會沒事的，別擔心我，受傷並不是壞事，壞孩子應當受教，這會令我變得更堅強。」

幫傭不明白為何受傷會是件好事，為何虐待會是一種管教，但男孩的說話有他的道理，事情敗露的話，不只她，連外邊兩位同事也會遭殃。

天秤的兩端放著不同的東西，什麼較輕，什麼較重？

男孩的懇求她最終還是答應了，並思考以她微薄之力可以做些什麼？

「那，如果再發生這種情況，記緊告訴我，我把電話號碼給你，有需要請找我，我會幫助你的。」

「謝謝你的好意，但是我的手提電話不能夠輸入妳的號碼......號碼我就這樣記著就好，我不會令你難做的。」

倒頭來，被關懷和擔心的人，竟然是幫傭自己。

幫傭替男孩處理掉染血的睡衣，傷口進行了仔細的消毒，浸血的位置也貼上了紗布。

「洗澡時要小心一點。」

「知道，謝謝你幫助我。」

幫傭心頭一酸，男孩愈是表現得飽諳世故，愈突顯他的抑壓辛酸。一個九歲的小孩子，不應該那麼暮氣沉沉，那麼斤斤自守，孩子本應該適時地耍個脾氣，撒個嬌，無拘無束，無憂無慮，燦爛地笑。

幫傭抽著水桶，準備離開浴室之際被男孩叫住。

「請等等。」

「嗯？」

男孩快步走過去，雙手用力環抱幫傭，對方被嚇倒，水桶拿不穩差點掉到地上，男孩不發一言，臉埋進幫傭溫暖的腹部，緊緊抓住她衣物的雙手代替了千言萬語。

這是男孩有記憶以來，第一次主動討抱抱。

幫傭笑了，這樣的少爺才像個正常的孩子。

幫傭輕掃男孩的黑色短髮，柔言細語地安撫他傷痕纍纍的心靈。

「你知道嗎？你是個乖孩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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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又會知道咬舌自盡是否真的可行？

死不了就太可惜了。

機會買少見少。

醫生早前替鐵雄注射鎮靜劑和肌肉鬆弛劑，他就一直半睡半醒地躺著，雙眸盯著天花，仿佛天花上播映著劇情緊湊的電影，令人目不轉睛，也對，島鐵雄為主角的一場悲劇，在腦海中不段回放。

惠擔憂的表情忽然閃過，鐵雄的眼睛眨了眨，被抑制的情緒連同心跳率，又再度激漲起來。站在門外的警衛聽到儀器頻率的變化，走進房間查看，只見鐵雄像被厲鬼附身一樣，在床上劇烈掙扎，被銬在床邊護欄上的雙手，使勁握成拳頭，猛力左右揮動，被綁縛的雙腿往床尾板亂踢。

收縮的瞳孔瞪著上方，鐵雄沒有尖叫，只發出如同窒息一般的怪異喉音。

他在對抗強烈的幻覺與幻聽，回憶中的施襲者粗魯地壓在他上方，一邊咒罵一邊用雙手掐緊他的脖子，快要掐斷了，「卡咯卡咯」的聲音在耳窩中響起，頸骨快將被掐斷的恐懼由腦門傳至全身每一個細胞，他拼了命地掙扎、掙扎、掙扎！

警衛壓住鐵雄的身體不到幾分鐘，醫生趕來並迅速替他注射藥物。

「這小鬼力氣真大，發瘋的人真的不可少覷。」警衛待鐵雄的痙攣減緩後鬆開了拑制。

「醫生，你要將情況通知他的主診醫生惠小姐嗎？」警衛詢問剛為鐵雄注射藥物的羈留病房駐場醫生。

「程序上是需要的。」

「真不明白為什麼不把他直接關進精神病院，我不想帶小孩啦，還要是個瘋的。」

「因為法律手續未完成吧？不能未審先判他是精神病患，有些犯人很懂得演戲，因為精神病患容易獲得減刑。加上，鑑於他的年紀，案件很轟動，法院及警方正謹慎處理，大量文件左來右去花了不少時間。」

「一看就知道他不正常了，還要驗嗎？你看過他的腹部吧？死不了真是奇跡，哪有正常人會做這種事......他還要被羈留在這裡多久？進進出出勞師動眾，簡直浪費納稅人的金錢。」

「這是你的工作，只有做還是不做而已。」

「唉，真麻煩。」

二人邊談邊退出病房，鐵雄待門和鐵欄柵關上後，終於合上了疲累的眼睛，合上的一刻，眼眶中早已溢滿的淚水沿著臉頰邊緣流下，留下一行溫熱的觸感。23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IsxSV8SAs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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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熱的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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